那是他原本的樣子。
可我最熟悉的,分明是黑袍黑髮的他,站在我身側,並肩走過長長的黑暗,引渡一個個魂魄;是眉眼清鐫的他,和我一起看着別人的故事,在發現我偷他新茶時,用摺扇敲我的頭。
“濯塵,你要去找她嗎?”
他點了點頭。我忽然伸手攔下他,語氣嚴肅又認真,“會被天誅。”
他閉上雙眼,“是我欠她的。”隨着話音落下,他的身影隨即斂在一片雲霧繚繞之中。我早該知道的,我怎麼可能攔得住他呢。
那雕花紅木牀前,二十歲的陸星禾靠在牀頭,臉色蒼白如紙,疑惑地看着仙人模樣的濯塵。她魂魄未離體,憑濯塵的仙階,讓她轉醒一炷香的時間並非難事。濯塵站在她面前,不再是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他伸出手,替她撥開額前的碎髮,嗓音帶着點啞,“未晞,若能換你此後生生世世,無病無災,長命百歲,你會不會原諒我?
她已不是當年的未晞,聽不懂他說的話,茫然的瞳仁裡帶着清澈。
本來我應該是又哀涼又生氣,可門邊的陌生影子,生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男子清秀俊朗,怔怔地站在那,眼神裡的嫉妒和無可奈何讓我覺得分外熟悉。他看着未晞,左手緊緊攥成一個拳頭,手腕上花瓣一樣的胎記很是惹眼。
陸星禾根本不記得眼前的人是誰,他自顧地說下去,“對不起,是我讓你遭受了這些苦。每一次去往人間,我都盼着能認出你,但是我沒辦法……”他的語氣很輕,“我知道你已不記得我,也不記得清瓷。我來這裡,只是想把一切該還給你的,原封不動,還給你。”
門口的陌生男子無聲鬆開拳頭,轉身離開。
我垂眸又看了一眼濯塵,他仍在牀前,低頭對陸星禾說着些什麼,沒注意到門外的一切。我拂衣而去,緊緊跟上那個男子。
陸家家境殷實,府邸修得也大,彎彎曲曲的小路繞了一大圈,我甚至開始覺得腿痠。眼前的背影終於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道了句“你還要跟我到什麼時候?!”他話裡有遮掩不住的慍怒。
我長舒一口氣,換上副輕鬆的笑容,“你…喜歡陸星禾?”
他冷笑一聲,“數千年前,她眼裡心裡只有濯塵;她死後,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她轉世。都是因爲那個人,她纔要受這種折磨!我守了她一世又一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她一到二十歲就死去。這種滋味,痛不欲生…你不會明白的。”
我定神看了看他,面前的人原是隻桃花妖,修爲不淺。
他告訴我,他叫風渡阡,曾是晝錦湖畔的一株桃花。未晞的琴聲不止拂動了濯塵一個人的心,他立在晝錦湖畔,一寸一寸生長枝椏,開出最好最豔的桃花,只想求得她一個回眸。可和她在一起的人,是身份尊貴的上仙。漫長的年月裡,他只能隱在暗處,愛而不得。
就像那個垂手侍立在角落裡的小酒杯。
那段紛亂蕪雜的浩劫過後,他幾經輾轉才得知未晞早已墮入輪迴。他修煉數千年,癡心不悔,每一世都找到未晞,極盡所能保護她;可他修爲再深,仍逆不了天命,救不了未晞。這一世的陸星禾,終於找回了濯塵當年送她的玉鐲,魂魄無法離身,嚥不了最後一口氣。他原本還以爲是她破除了詛咒,可還未來得及確認,濯塵便出現了。他當然認得,那是當年仙階在上的神仙,是他不可追及,爭搶不過的存在。
“他要把她搶回去了嗎?” 他眼裡的痛苦,帶着絕望和不甘。
我輕笑一聲,“不會了。陸星禾是你的,她會好起來的。”
他愕然,“你說什麼?”
“我說,陸星禾會好起來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而篤定。
我心裡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知道這一次,是爲了我自己。
——道別風渡阡,我去了闊別已久的天庭,找到了渾身酒氣的月老。
他仍是那副醉意酩酊地模樣,揉了揉眼睛,暈乎乎地看了我一眼,道,“你不是上任的白無常嗎?”
“喲,您還記着我呢。”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掌管人間姻緣,我負責人間生死,難爲他還記得我這小小的仙吏。看着他抱着酒壺不撒手的樣子,我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看着身旁那些雜亂糾纏的紅線,我說,月老啊,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上仙和他侍女的故事,一個小酒杯和桃花樹的故事。
月老抱着酒罈子眯起眼睛,面露酡紅,“傾辭呀,你這是…兩個故事。你比我還醉呢……”
他們原本就是同一個故事。只是隔了太複雜的情愫,和太冗長的時光。
月老聽完了故事,酒氣漸漸散盡,他手指間的紅線越纏越亂,擰成解不開的結。他笑着道,“傾辭啊,你現在雖是離了任,但也不能來搶我的活吧?你說要把那…陸星禾和風渡阡的名牌繫上紅線?嘖嘖嘖,這紅線可是不能亂搭的呀。”
“那您可別怪我冒犯了。”幾千年不用,若不是看到濯塵的記憶,我早就忘了喚它的口訣。指尖有道白光閃過,那柄劍穩穩地指着面前白髮紅衣的老者。劍柄上那枚“濯”字,殘留着我熟悉的溫度。
“你看看你,白髮比我這個老頭子的都要長了,還這麼小孩子氣……弒仙可是重罪。”他很慈祥地笑着,神色並不慌亂。
“您多慮了。我只是看您這紅線亂得很,想替您理一理。”
他搖搖頭,衣袖一揮,兩塊小小的名牌飄浮在空中,周圍繞着淺淺的紅光。“你啊,還是一點都沒變。小酒杯,看在你以前常給我送酒的份上,就幫你一回吧。收起你的劍,若是叫人看見了,又該拿你問罪了。”他意味深長地笑,將兩塊名牌緊緊繫在了一起。
跪謝過月老,我回返凡間,已是星羅密佈的深夜。
風渡阡很感激我,提出要重金酬謝,被我婉言謝絕;我只對他說了句,“你有空來我們覆雲樓捧捧場。”錯過了一大筆金子,誰知道我會不會後悔呢。不過,應該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陸星禾的家實在大到令人髮指——我猜是冥王講義氣,每一世都給她安排了殷實富足的家境。我騰雲兜轉了好幾圈,才找到某處假山後望着滿天星宿的濯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