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肯不肯,我都會將清瓷的魂魄帶回來。”濯塵的指尖流轉起光芒,手裡有把長劍,一如千年前銳利,寒光不減。
九霄之上,雲霧繚繞,執法仙吏就站在洞口。
許久未踏足這片仙境,他竟覺得有些陌生了。濯塵徑直上了前,執法仙吏看見他,目光微微起了波瀾。“我來討清瓷當年被帶走的魂魄。”但執法仙吏仍是擋在洞口,不爲所動。濯塵眼眸微斂,放低了語氣,“還望大人通融。”
執法仙吏有些訝異地挑眉,腰間象徵身份的令牌明晃晃得耀眼。“濯塵上仙,你當年因爲一個凡人,失去了上仙的身份。如今剛剛恢復仙階,難道又要爲一個小酒杯重蹈覆轍嗎?”
“我只要她的魂魄。”濯塵答得極快,帶着不容置喙的堅定。執法仙吏瞥見他手上的仙劍斜指,寒光凜凜,擺明了是要和他正面交鋒。
“濯塵上仙,你可不能亂來。”仙吏微眯起眼睛,壓低了嗓音,話裡帶着警告的氣息。背後響起一個清越調侃的聲音,“大人真是說笑了,濯塵上仙如今的身份可遠在您之上,犯得着跟您這亂來嗎。”
“誰在此放肆!”執法仙吏猛地轉身,眼前卻只有冊金色的書卷徐徐翻開;只一眼,便緩緩倒了下去。濯塵深吸了口氣,想起蘇瑤先前跟他說的話——“到了洞口,我會施法讓看守的人入夢。執法仙吏畢竟與凡人不同,很快就會發現那是夢境並非現實,我也沒把握能控制他多久;你儘快行事。”他和不遠處的敖慕點頭示意,轉身進了焱洞。
刑臺上鐵索鐐銬交錯,卻是空蕩蕩地晃着,早就沒有了清瓷的魂魄。烈焰舔舐着高高的刑臺,他踏空而上,只看見有件小小的物什藏在熊熊的火焰裡,閃着白色的光。濯塵剛伸出手,它便像是得到了感召般,自己朝他飛來,穩穩地落在他的掌心。
那是隻小小的薄壁素色骨瓷酒杯,杯壁上流轉着細膩微小的光澤。執法仙吏花了幾千年的時間,都沒辦法讓她灰飛煙滅,反而讓她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只得服氣地讓它留在這空蕩蕩的刑臺上,歷久彌新,熠熠發光。
濯塵收起劍,摩挲着手裡那個小小的酒杯,指尖傳來的熟悉的溫度,正如千年前那樣。“你還是來了。”說話的人着一襲雲紋白袍,墨發用一根絳紅色的玉簪挽起,一雙鳳眸昳麗閒散,端的是薄情的美人相。重緋看着昔日的老友,淡淡的道,“可惜了。如今這副樣子,也只能用來盛酒了。”他沒告訴濯塵,在濯塵不在天庭的這些日子裡,他也曾來找過執法仙吏。可執法仙吏告訴他,那酒杯只是那麼高高懸在刑臺之上,任誰都無法取走。除非,來者是她原本的主人。
濯塵攤開掌心,半片白色的魂魄險些飄散而出。他合攏掌心,擡眸看了眼重緋,問道,“如今我有了這隻酒杯,再加上這半片魂魄,能不能讓傾辭活過來?”他知道重緋比他在天庭待的時間要長,知道得也更多。
聽見濯塵的話,他的臉色便冷了下來。半響,他才緩緩開口,“你希望她是人,還是仙?憑這半片魂魄,要她恢復原先的身份,實是天方夜譚。若是化作凡人之軀,方有一線機會。濯塵,你要知道這魂魄已是殘缺,你手中的,也不再是千年受仙氣滋養的酒杯,要化人形絕非輕易之事。”
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嚴肅,“你要再一次放棄你上仙的身份,以你所有的道行將半片魂魄封進這個酒杯裡,傾辭纔有可能變成一個真正的凡人。但你也要清楚,若你甘願捨棄仙骨,傾注所有道行,連你也會變成凡人,永遠都不能再回到天庭。況且,一旦發生意外,傾辭也將不人不妖,甚至碎裂,無法挽回。”
他以爲這麼說,會讓濯塵卻步,打消復活傾辭的念頭。可他沒料到,濯塵只是輕笑了聲,嘴角嘲諷的笑意一如往日熟悉。他清晰地聽見濯塵說,“上仙做了這麼久,早就做膩了。”
“濯塵,你當真想清楚了?”重緋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本該有千萬年的壽數,不死不滅,尊貴無上。
他墨色的眼眸裡一片坦然,“當凡人有什麼不好,一生短暫如浮游,卻比千年萬年孤獨難耐,記憶難消來得自在。若此生爲凡人,我只要記得最重要的人在我心裡是什麼模樣,一瞬即是萬年。”
白傾辭當初以自己所有的道行,生生改變了未晞的命格,以凡人之軀,承受九九八十一道驚雷天誅,直到魂飛魄散。比起這些犧牲,他所做的又算得上什麼。在重緋不可置信的目光裡,他將那半片魂魄慢慢封進那個小小的骨瓷酒杯裡。
原本縈繞在濯塵周身的仙氣,漸漸散去。某些似光又似水流的東西從他身體裡一點一點的抽離;焱洞裡一時光輝熠熠,耀眼奪目。他從未如此虛弱,也從未如此堅定。
“你給本仙住手!”重緋的斷喝怒氣洶洶,卻無從阻攔。
他卻挑脣輕笑,“待我真的變成凡人之後,你才能阻止的了我。重緋,眼下你還是站遠點,少來打攪我。”一樣輕蔑的眼神,一樣嘲諷的語氣,眼前的人確是他最熟悉的摯友,可他正在做的事,卻會讓他永遠不再是濯塵。
重緋冷聲道,“是不是無論如何,你都要放棄上仙的身份去救她?再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那半片白色的魂魄已經完全融入了小小的酒杯,濯塵掌心裡的光芒越來越微弱,他看起來也越來越力不從心。
“重緋,”他仍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表情,“若我真的能救回她,往後你來覆雲樓喝酒,我們不收你酒錢。”
“本仙不愛佔人便宜。”重緋冷哼一聲,手上卻悄悄捏了訣。原本酒杯周圍微弱得幾近熄滅的黯淡光芒又重新亮了起來。末了他還補上一句,“這不是爲了你,是爲了小酒杯。還有,算我一次性付清的酒錢。”
四目相對,便是心領神會。多年知己,不必有再多的言語。
濯塵終於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從此這天庭,這浩浩九重霄,與他便再無干系。他看見那個旋轉在茫茫白光裡的小酒杯幻化做腦海裡最熟悉的模樣,如舊的素淨小臉,眉眼彎彎,脣邊帶笑。只是紛舞的銀髮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鴉翅色的長髮,傾瀉如瀑。那個叫做白傾辭的人,終於再也不用孤獨地揹負和犧牲。
他實在是太累了。在他闔上雙眼前,是重緋的影子落在眼底。他知道,重緋會替他處理好接下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