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後,凝城街道漸漸開始飄蕩着小販的叫賣聲。隨着“吱呀”的一聲,覆雲樓的門被打開。陸陸續續的,越來越多的人邁進覆雲樓,端着酒壺的小二忙碌地穿梭在桌子之間。
我站在二樓的拐角處,眯着眼睛滿意地看着火熱的生意。
“大清早的在這堵什麼路。”慵懶的嗓音帶着隱隱的不悅。一回頭,就看見濯塵那張寫滿“我有起牀氣”的臉。我撇撇嘴,識相地讓道。
店小二放下手裡的梨花釀,擡頭看着我們倆,熱情地打招呼,“大掌櫃早,二掌櫃早。”濯塵冷漠點頭,我回以微笑。
是的,墨濯塵是覆雲樓的大掌櫃,而我,是這裡的二掌櫃,白傾辭。
凝城的人都淳樸溫厚,熱心善良,把覆雲樓開在這裡,實是明智之舉。細細數來,我和濯塵來到人間,已有兩個月。
我和濯塵並不是人,而是人們所畏懼的無常。千年時光裡,我們曾是默契的搭檔。
在我們做無常的時候,他的黑髮黑色的長袍,時常掠過我的白髮白色的衣角,我們帶走又送去一個個魂魄,日復一日,循環往復。
那日冥王傳我和濯塵到大殿,說是我們任無常一職的期限已滿,即日起,將會有新的無常來接替位置。也就是說,我和濯塵,在被任與下一職位前,將會有好長一段時間用來遊手好閒。
於是,昔日那“鎖魂的惡神”搖身一變,在人間合夥開了家酒樓。
開張一個月之後,覆雲樓聲名遠揚;這得益於覆雲樓的兩種酒——這第一是梨花釀,覆雲樓的招牌酒,純淨透明,醇馥幽鬱,一壺賣二十文錢。 這第二是淘夢酒,爲濯塵親手所釀,一壺要二十兩紋銀。聽說這釀酒的手藝,是他跟孟婆學的——人飲淘夢酒,仿若大夢一場,能忘記摯愛之人,期效是十年。
濯塵賣酒有他的規矩:不售無金者,不售無德者,不售尚未心死者。來買淘夢酒的人,都需交一兩定金,得一杯入夢散,待我和濯塵探看他的記憶,再做賣酒的決定。
人間的日子,因爲有了濯塵這種生意而顯得格外有趣,酒樓的進賬也顯得格外可觀。因此我非常狗腿地讚揚大老闆,誇他人俊酒好會賺錢。濯塵冷哼一身,輕蔑地說到,“有點出息。”
被他譏諷了上千年,我倒也習慣了,只管笑嘻嘻地把算盤打得嘩啦啦響——賺錢可是最有出息的事了!
——
窗外淅淅瀝瀝下着小雨。覆雲樓的客人比昨日少了許多。我百般無聊地趴在櫃檯前,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淘夢酒,”一錠銀子隨話音落下,“這是定金。”來者是一個紅衣姑娘,並不像尋常凝城女子那樣溫婉,反而眉目間透着一股英氣。我認得她腰間刀上的圖騰是洛府的標誌。我雙眼放光地收下定金,扯開嗓子喊,“濯塵——”
三枚銅錢攜着怒氣從樓梯拐角處襲來。我習以爲常,往下一蹲,三枚銅錢就從頭頂唰地掠過,帶起一陣風。
“白傾辭!在我午睡的時候不要吵醒我,你要我說幾次!”
“做生意嘛,你忍一忍。”
聽到生意兩個字,濯塵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隨後轉向那位紅衣女子。“知道我覆雲樓的規矩麼?”她微微頷首。“那跟我來吧。”濯塵領着她上了二樓。我也屁顛屁顛跟在他們後面。
桌上擺着的瓷杯裡,盛着入夢散。
飲下入夢散的紅衣姑娘沉沉睡去,斜靠在牀邊。我和濯塵施了法術,眼前展開一片火海。
【秦煙的回憶】
——“都殺乾淨了?”
“沒有。還有一個人,秦府的小姐,那個叫秦煙的小丫頭。”
“找!秦府的人,一個都不能留。”惡狠狠的聲音透着寒意。
屋內一片狼藉,滿地的屍首,滿處的火光。我縮在花瓶的後面,聽着那些對話,一聲都不敢出。
秦府不明不白地被滅滿門,一百餘人在這一夜之間化爲冤魂。滴着血的刀鋒從我面前掠過,卻沒有發現我。我心驚膽顫,蒼白的月光透過冷風,陰森森地灑到我面前。
良久,秦府陷入一片死寂——再也沒有哀嚎,或是血液噴薄而出的聲音。
看着滿地的屍體,恐懼和哀痛如同藤蔓緊纏。
有一雙黑靴在我面前站定。有一個沉穩的聲音對我說,孩子,起來吧,我帶你走。我怯怯地擡起頭,面前的男人面容慈祥,身後跟着一個白衣的小少年。少年輕輕扶起瑟瑟發抖的我,擡手擦去我臉上的淚。眼前的人穿着月白的袍子,清秀俊逸的眉眼,如玉溫潤。我從未見過把素白穿的這般好看的人。
“別怕,我與你爹是故交。收到他的信函,我帶着徒弟快馬加鞭地趕來,沒想到還是……”那男人的眸色裡皆是晦暗和沉痛。
那一年,我十三歲。我爹孃和滿府的人,都慘死仇人的刀下。帶我離開秦府的人叫風南燼,是我爹的舊友,從那天起,他成了我的師父。他身邊的那個白衣小少年叫洛明淵,是洛府的少爺,也是我的師兄。師父說,要讓我成爲凝城最好的刀客,讓我秦府的仇家血債血償。我曾憤憤地問,“師父,殺我全家的仇人是誰?”
師父卻搖搖頭,道,“煙兒,我現在不能告訴你。等你有了血仇的本事,我再告訴你答案。以後,你就跟着明淵住在洛府;那批人就算本事再大,也萬不敢進犯洛家。”
洛家是凝城的首富,權勢極大,富賈一方;面上賣的是絲綢,背地裡卻做的是殺手生意,名貫黑白兩道。師父行蹤不定,只是隔三差五來府上指點我們。師兄處處照顧我,而師父每每來府上,都給我帶些點心和小玩意;沒了爹孃,寵着我的師父和師兄就是我最親的親人。師父說,尋常人家的女兒這個年紀都被爹孃疼得緊,我爹既然把女兒交付給他,他定當視我爲己出。
我在洛府安安穩穩地生活了八年,和別人家姑娘一樣不愁吃穿和羅裙,有人愛護和照料。只是那埋在心裡的血仇,不敢忘也不能忘。
——我師兄使的是劍,劍法精妙,府中無人能匹敵;只是洛老爺早早過世,他身爲洛府的主子,每天爲管理洛府明暗兩道的生意就忙得焦頭爛額,自然也不必接那些見血的活。而我用的則是一把柳葉刀。師父說,劍是禮器,劍客正直仁義;而刀是兇器,爲百兵之膽,刀客勇猛無畏。
這些年,我受洛府之恩,自然也爲洛府效力。江湖漸有傳言,說洛府有個紅衣女刀客,她那把柳葉刀一旦出鞘,刀風凌厲,寒氣逼人,只見刀光,不見人影;刀刃破風之聲,仿若驚雷陣陣。
我知道,復仇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師父卻始終不肯告訴我,滅我滿門的仇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