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覆雲樓,有些不太平——
角落裡的那桌客人不知是什麼來頭,皆是副乖張跋扈的樣子;高談闊論聲裡夾雜着粗俗難聽的話語,飲了酒就把酒碗摔回桌面上,鏗鏘有聲,惹得周圍的食客紛紛皺眉側目。我的心疼得一顫一顫,那酒碗可是上好的青瓷,是開店時某位仙友特地送來的賀禮,人間再無第二套。
我忍不住拉了拉濯塵的袖子,道,“誒,你說,我們該不會是碰上土匪了吧?”
濯塵淡淡地掃了一眼,應到,“就算是土匪,他們最拿手的不過是掠財;你拿手的可是掠命。怕什麼。”
我瞪他一眼,“誰說我怕他們?我是怕他們砸壞了我的酒碗。”話音剛落,那邊就傳來瓷器落地碎裂的聲響,還伴着一句咒罵,“去他媽的,不就是個和尚,爺我這就找人廢了他!”
“敢砸覆雲樓的東西,活膩了?”我臉色陰鷙,語露兇狠,就差手裡舉一根招魂幡。身爲神明自然不能濫殺無辜,但不嚇嚇他們,還真當我覆雲樓是能隨便撒潑的地方。
“這位小掌櫃,爺爺就是摔你一個碗,怎麼了?”砸了我青瓷碗的客人一臉輕佻,甚至還笑着朝我的臉伸過手來。
一把扇子凌空飛來,狠狠砸上他的臉。身後傳來熟悉的一聲冷笑,“勸你別在這自稱爺爺。你家祖宗往上數十八代,每一個見了我們都要畢恭畢敬稱一句‘大人’。你爺爺在我們面前都挺規矩,倒是你這孫子,愚蠢狂妄,不知死活,着實丟你祖宗的臉。”
要不怎麼說濯塵道行深呢,你看看這罵人的修辭,多有水平。
可惜那位客人不認識無常大人,掄起拳頭就要動粗;可拳頭還沒揮出去,就被一道無形的鎖鏈緊緊縛住,一把被甩到角落裡,嘴裡還堵上了小二擦桌用的抹布。他眼睛突然瞪大,口中嗚嗚,像是在罵些什麼。濯塵冷漠地念決,動彈不得的那位客人瞬間沒了半點聲音。“安靜吃飯,否則下場和他一樣。看什麼看——”他輕輕拋出一句話,方纔土匪流氓般的一羣人噤若寒蟬,乖乖低頭扒飯,場面一度非常喜感。
“就是,看什麼看,讓你們瞎看。”我幸災樂禍地在旁邊幫腔。
“我是說你,白傾辭。”濯塵一臉無奈,“站在那幹什麼,沒看見有客人來買酒了嗎。”
經他提醒,我才注意到櫃檯邊站了一位白衣僧人,手中一串佛珠,身似修竹——在凡人眼裡他不過是個普通和尚。可在能看穿三生的‘無常眼’裡,他周身都繞着淡淡佛光。細細看去,那僧人眉若遠山,面如白玉,若未曾剃度,一定是個風度翩翩的公子。
“在下雲參,爲‘淘夢’而來。”聽一個僧人說這話,着實怪異。
“雲參法師身爲出家人,怎也來買酒?就不怕佛祖怪罪?”
白衣的僧人神色平靜,“佛不曾渡我,又怎會怪罪我。掌櫃不必以法師相稱,叫我雲參便好。”
“世人癡妄,放不下塵俗姻緣,愛恨無常,才需要十年淘夢來換一場清醒。‘淘夢’渡不了你。”
“白大人,”他合上眼,輕輕說到,“我並非放不下,而是求不得。”
我有些意外,他竟能看穿我的身份。
“……客人若執意要買酒,掌櫃的也沒道理阻攔。只是我們賣‘淘夢’有自己的規矩。”他微微頷首,表示知曉。
“店裡的大掌櫃已經備好入夢散,樓上請吧。”
【雲參的回憶】
碧溪嶺裡的瘴氣越來越淡,前方隱隱約約有幾個黑影,我暗暗捏緊了手裡的佛珠。
有陣大風颳過,瘴氣頓時散盡,眼前的幾隻小妖圍成一圈,當中站着的是一位嬌小的女子,正背對我比劃着什麼——
“你們這些妖,作惡多端,殺人害命,天理難容。今天貧僧就替天行道,除了你們!妖孽,受死吧!”我聽見那女子這樣喊到。她一邊喊,一邊揮起了手裡的小樹枝,學得還挺有模有樣。
那女子丟掉小樹枝,雙手叉腰,“吶,你們看明白了吧,那些老禿驢就是這麼除妖的。你們啊,要是碰上這樣的人,撒腿就跑,千萬別跟人家硬碰硬!萬一被逮住了就是死路一條,灰飛煙滅!灰飛煙滅知不知道,多少年道行都……”
坐在她對面的小兔妖弱弱打斷她的話,“那個……你說的老禿驢是不是頭頂光光的啊?”
“是啊!”
“是不是還穿個白袍子,手裡捏串珠子?”
“是啊!”
“那你後面那位看起來不太老的禿驢是來逮我們的嗎?”
“是啊——啥?”女子轉過身來,看見我的時候“嗷”得一聲飄到山鬼身後。那女子連妖都算不上,不過是隻妖魂。
我搖搖頭,低嘆道,“阿彌陀佛。”
風聲漸漸靜了下來,只有樹枝還在微微搖晃。
那羣小妖與我面面相覷,長久沉默。
“各位請放心,貧僧不是來除妖的。”他們都戒備地看着我,兔妖悄悄伸出了利爪,地精聚成一團握緊了石刀,面目醜陋的山鬼張開魁梧的臂膀,將方纔那手舞足蹈的妖魂緊緊護在身後。她只探出半個腦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
——“貧僧法號雲參,前來渡妖。”
手裡的佛珠轉過三圈,妖魂第一個站了出來。
“小和尚,你……不是來除妖的?”
我笑道,“你不曾心生邪念,不曾殺人害命,不曾逆天而行,爲何要除你?”
“可世人都說,妖孽都是邪物,人人得而誅之而後快。”
“那你覺得你是邪物嗎?”
“我嗎?我不邪呀,我覺得我挺可愛的。”她嬌憨地撓撓頭,笑容宛如明媚陽光,點亮四面的風。
“那便是了。我不除你,不用害怕。”我看着她笑容晏晏的臉龐,一如記憶中溫煦明朗。小地精們鬆了口氣,歡呼一聲放下手裡的石刀,兔妖也縮回了爪。唯獨那個老山鬼,一雙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銳利目光彷彿要刺穿我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