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接下來三天,錢進成了鴻臚寺的常客,美其名曰“奉旨辦差”。
太后說過,這幾天要陪好竇瑪力和史華德兩位。錢進正好借這個機會向他們多請教些異國的風土人情,還有航海途中的驚險故事。
不得不說,竇瑪力是一名敬業的傳教士。在泰西國的時候,他就已經是一名高級神職人員。大航海時代開啓之後,人們的視野也開闊起來。教皇索馬斯聽聞在東方有這麼大的一個國度,人口更是以億計,便琢磨開來:若是主的光輝能在東方大陸播撒,他作爲教皇豈不是大功一件?於是,他給竇瑪力下了指令,命他前往東方傳教。
竇瑪力秉着一往無前的決心,開啓了他的東方之旅。結果他的主有一天打了瞌睡,差點讓他把小命都給丟了。當他經過好望角的時候,一場風暴襲來,差點讓他所在的船隊全部傾覆。竇瑪力雖然絕望,但危難時刻仍然不忘請求主的垂憐。萬幸的是,風暴持續了一天一夜,船隊也只剩下他所在的這條船,聖恩終於降臨,他等來了風平浪靜。
錢進聽得竇瑪力這番奇遇,在一旁也是唏噓不已,同時也對自己未來的航海之路充滿了擔憂。好在他的神經足夠粗大,前一會兒還面有憂色,等到史華德邀請他參加撞球比賽的時候,他早已笑逐顏開。前幾日,他第一次見竇瑪力和史華德切磋這玩意兒的時候便已心癢難耐,今日正好過一把癮。
所謂的撞球,有點類似於高爾夫,只需將球撞進門就算完事,誰用的杆數少便算贏。場地只需半個籃球場那麼大,球門也只需半尺寬。
竇瑪力、史華德、錢進三人採用三局兩勝制,輪番上陣。起初錢進還有點手生,玩了一局後就掌握了基本的規則和技術,玩得也是不亦樂乎。
一上午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中午飯就在鴻臚寺的膳堂解決,都是些北方菜式。錢進是早就習慣了,竇瑪力和史華德在京城呆的時日尚短,還有些不適應這麼重的口味。
用完飯之後,竇瑪力邀請兩人去他的房間坐坐。兩人也不客氣,進屋後便各自尋了一張椅子坐下。錢進左右掃視了一眼,發現屋子裡陳設很簡單,除了一張牀,以及桌椅板凳,就只有一個火爐子了。眼下天氣還不算冷,火爐子沒開,屋子裡還是有些冷清。看來,這“外賓”住的地方倒是有蠻簡陋的。
竇瑪力從牀底下掏摸一陣,拉出一個紅木箱子來,緊接着又從裡面小心取出一張羊皮紙攤在桌上。
錢進只一眼便看出來那是一張地圖,上面的輪廓與他前世見過的世界地圖驚人的相似,且圖上畫滿了等間距的經緯線。他強掩住內心的震撼,問道:“竇瑪力先生,這幅圖是何人所作?”
“這些年竇瑪力遊歷世界,也參考了許多航海家的海圖,耗費十幾年才繪出這幅《堪輿全圖》。”史華德在旁邊解說道。
錢進盯着那張圖凝視半響,眼神之中熱切之色越來越濃。若是有這樣一張圖,再加上一兩個有經驗的航海家,這世界上還有哪裡去不得?他擡頭望着竇瑪力,甜甜笑道:“閣下,這幅圖能否割愛,要銀子的話您儘管開價。”
“這幅圖送給你就是了。只不過,原稿我要留着,你可以臨摹。”竇瑪力笑道。
“送給我?這麼好的事?”錢進奇道。
竇瑪力點了點頭,似乎送出的只是一個尋常物件。他當然清楚這幅地圖的價值,但他也明白這幅圖對陳國的價值。若是陳國願意開放通商口岸,《堪輿全圖》的價值立現,可以幫助陳國及早加入大航海國家的行列。竇瑪力自己也可以藉此爲他的國家爭取一些利益。總之這是一個雙贏的局面。
只不過,陳國絕大部分的官員目空一切,自認爲陳國是世界的中心。要促成陳國開放通商口岸,非開明之士不可爲之。通過這幾天的交往,他對錢進的爲人和學識均讚不絕口,因此纔會把這幅耗費他十幾年心血的地圖拱手贈出。
錢進沒有謙讓。他小心將地圖捲起,裝入旁邊一個紙筒裡面封好,又朝兩人拱了拱手便告辭。
他要以最快的時間將這幅地圖臨摹好。
…………
第二天清早,翰林院編修林若海來到了四合院。
算起來,錢進剛拜訪翰林院沒幾天,並且與郭掌院明確了酒會人選的事。此時林若海前來,錢進也拿不準他的意圖,心說道:莫非是翰林院抽調的人選出了什麼變故?
看茶入座之後,錢進與之寒暄了幾句,說道:“林編修,第一次來四合院也沒什麼好招待你的。”
“錢侍講莫客氣。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告。”
“哦?請說……”
“上次郭掌院提名了十位人選參加三天後的酒會。昨日,人選的事稍有變動……”
錢進心說果然如此。
要知道,能在酒會上與異人交流那也是一次露臉的機會,官員和學子自然趨之若鶩。若是能夠博得忙堂喝彩,太后和陛下看着高興,不說加官進爵,這賞賜自然是少不了的。可這次來陳國的異人差不多都是精英,只看竇瑪力便知道,若是一個不好,丟了皇家的顏面,只怕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想到這兒,錢進奇道:“不知是誰要這名額?”
“前翰林院編修方仕,梅祭酒的門生。”
“原來是他啊。”錢進回想起這方仕曾經參加過靜公主的楊梅詩會,還曾言語擠兌過自己。另外,京城大清洗之時,那些與靜公主走得近的人也都受了牽連,仕途基本無望,方仕也在其中。
“這方仕莫非又被起用了?”錢進奇道。
林若海點了點頭,說道:“據說梅大家到仁壽宮去了一趟,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淚的,就是希望給他這位得意門生一次機會。”
此時,錢進心裡如同一萬隻草泥馬奔騰而過:這梅大家倒是會鑽營,連這麼個空擋都要鑽,就不怕壞了老子的大事。可眼下太后既然已經答應,他也不好說的什麼,只能寄希望這方仕有些真才實學。
“方仕出任翰林院編修的時候,是參與編撰《大陳會典》哪一部分?”錢進問道。
“經史子集。梅祭酒是中原理學大家,方仕拜了他爲師,在理學這一塊倒是有些造詣,差不多得了六七分真傳。”林若海答道:“京城出事之後,他一直賦閒在家。”
“嗯,知道了,有勞林編修。”既然已經知道了方仕的底細,他到時候應對就能有所準備。
基本上所有的學子從入私塾那天起便要讀《理學》,這本書在陳國地位斐然。且不說異人對這一套學說體系有沒有興趣,酒會時間就那麼長,若是讓這方仕一頓誇誇其談,他的計劃就要被打亂了。可眼下他也沒有辦法,太后都沒說什。況且他挑選的那三十六名寒門學子還要舉薦到國子監入學,此時也不好得罪的梅祭酒。
此事暫時作罷。錢進到內屋取出兩壺好酒出來遞給林若海,說道:“林編修第一次來,也沒啥好招待的,送你兩壺酒先喝着。”
林若海臉上換了一副欣喜的表情,當即一手掂起一個酒壺,笑說道:“既如此,我也不叨擾了。錢侍講若有什麼差遣,但憑吩咐。”
“客氣了……”
等林若海走後,錢進將寶兒和艾米莉喚了出來。
彼時,兩個小姑娘正在屋子裡琢磨蠶娘留下的那些衣服圖樣。寶兒無甚興趣,就當是陪着艾米莉瞎胡鬧;艾米莉卻視若珍寶,還找來些衣料學着裁剪,忙得不亦樂乎。
錢進汗顏,心說道:若是艾米莉不介意的話,倒是可以讓她拜蠶娘爲師。
寶兒本來打算給艾米莉展示她新學的易容技巧,被錢進打斷,她嘟着一雙殷桃小嘴,臉上寫滿了不樂意,問道:“哥哥,有什麼好事?”
“確實有天大的好事,你們倆不日就要進宮面見太后和陛下了?”
“啊?入宮做什麼?”寶兒奇道。艾米莉也張大了眼睛,等着錢進的下文。
錢進嘆了口氣,對寶兒說道:“三天後,宮裡頭要舉辦一場酒會,邀請了史華德和竇瑪力他們。徐首輔舉薦,要你到時候出任翻譯之職。”
“翻譯?”寶兒張大了嘴巴,驚道:“太后兇不兇?陛下可否好說話?”
“陛下你不是已經見過了嗎?放心,他們又不是妖怪,不吃人。只要這差事辦好了,說不定太后還有賞。”
“我去我去。”艾米莉唯恐天下不亂,在一旁有些興奮的說道。八年前,史華德進宮的時候,她還是個半大的小孩。這些年經常聽史華德說起,她對皇宮早已心生嚮往。
錢進皺了皺眉,心說艾米莉去也好,畢竟她也是一名異人,與寶兒也好有個照應。其實,他本心並不願意讓她倆出去拋頭露面。奈何徐寶祿已經舉薦過了,再者出任翻譯需要對洋文和陳國話兩種語言精通,寶兒和艾米莉兩人確實是不二人選。
想了想,他決定還是讓她倆進宮一趟,權當見過世面了。一來,這差事不累,畢竟史華德和竇瑪力兩位傳教士都是會說陳國話的;再者,若是到時候酒會起了變故,她二人作爲翻譯還可以臨機應變一下。當然有個前提,她二人必須女扮男裝才行。兩人都是可人兒,若是引來狂蜂浪蝶,那就麻煩了。
待錢進面授了些機宜之後,她二人都回房準備去了。
錢進嘆了口氣,在院中佇立了片刻,緊接着他仰着脖子朝院中那顆老槐樹喊道:“高千戶,你三天兩頭上房爬樹,累不累的慌啊?”
此時,高遠正盤膝坐在老槐樹一根盤曲的枝椏上,五心向天,聽得錢進發問,他表情欠奉的回了一句:“三清在上,我輩既然向道,自當親近天地自然。”或許是坐的有些久了,高遠決定下來走一走。只見他如猿猴一般在枝椏間騰挪,幾息之後便已經輕輕落地。
“高千戶,你說的那應劫之說到底靠不靠譜啊。”
“靠不靠譜你又何必在乎,你只需依照本心行事便可。”
錢進面對高遠有些難爲情。這些天來他所做的準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爲了將應劫之說徹底擊倒。高遠這十八年來一直篤信應劫之說,不知到時候他知曉自己的所作所爲,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