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曼歷日正七年的冬天,是維持了多年和平的天廬大陸在大亂前所擁有的最後一段安定時光。
從表面上看,大陸各地波瀾不驚,然而自凱曼舉辦天廬武道大會始,不安定的潛流已經在悄悄涌現,相互撞擊着,企圖將整個天廬大陸的形勢朝向各自希望的方向。這些事,絕大多數生活在大陸上的人並沒有意識到,他們仍沉浸於和平安樂的日子中。
但是,也有明明觸摸到了這些潛流的存在,卻依然和平安樂地生活着的人。
艾裡、蘿紗就是這樣的兩個人,他們協同另外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向凱曼的東部邊境潛逃,希望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從此能置身各國紛爭之外,繼續原先那種平淡而愜意的生活。
正是爲了這個理由,儘管天行門在西方的塔思克斯帝國擁有龐大勢力,且與官方關係密切,若是去那裡可以得到較安全的保障,甚至得到塔思克斯王的重用,但艾裡一行還是選擇去東方的神聖聯盟諸國遊蕩。那裡各國勢力均衡,一同逃離拉寇迪、知道他身份的參賽者也沒有在任何一個國家裡掌握大權,被人拉去對抗凱曼王的可能性會小很多。
因爲遭凱曼通緝,爲混淆官兵耳目,艾裡略爲整理了儀容,雖不如身爲艾德瑞克時那般引人注目,總也比先前邋遢流浪漢的形象好多了;蘿紗亦留長頭髮,兩人形象都變了不少,短時期內不擔心被人認出。再加上從神殿順手牽羊來的不少財物,在艾裡的預想中,這次行程應該是悠哉遊哉且手頭寬裕的安逸之旅。
只是……若世事都能按照人們的預想發展,命運女神還有什麼樂子可言?
※※※
天廬大陸地域遼闊,有着不少人類難以穿越的地方,如大陸中南部那形如三角的魔翼山脈便是一例,是數千年來少有人能安然穿越的神秘之地。
位於凱曼東南面的魔翼山脈自天廬大陸南部海岸線開始隆起,呈三角狀刺入大陸中部,角尖蜿蜒經由佐比拉等數個神聖聯盟的小國邊界,最後探入與凱曼東部接壤的法謬卡王國境內。雖然山脈在形式上被劃分入各國疆界,卻不在任何一國的管轄之下。
沒有活人能在這裡生活,自然就不存在歸屬的問題了。
魔翼山脈籠罩的三角區內,延綿百里的瘴氣林、難以攀越的險峰、千年迷沼、萬丈毒潭,更有不少危險種族隱跡於此,而這,只是人族所瞭解到的很少一部分而已。千百年來少有聽聞有人能安然穿過此三角區域。這片山脈之所以被人稱爲“魔翼”,是指進入這片山脈,便等於進入了魔王的羽翼之下,生死都不是自己能操控的了。
因其奇險,令天廬中部大國凱曼通往東方聯盟諸國的通路,實際上只能從位於魔翼山脈北方,惟一與凱曼東面接壤的國家——法謬卡王國經過。這種地域上的特殊性,也給一些天廬國家造成了經濟乃至政治上的影響,此暫且不提。
雖然魔翼山脈延伸入與凱曼毗連的法謬卡王國境內的部分地勢略緩,危險之地也較少,但在通往其他國家的路上仍存在一些不可逾越的地帶,因而一向少有旅人經過,這片四季常青的森林仍保持着千年不變的蠻荒景象。綠得發暗的葉子常年將山坡裹得嚴嚴實實,林中倒下的朽木成爲黴菌菇蘚的樂園,隱隱散發着黴味,令森林更增陰森。
這日,晨曦如同往常照在這片黑沉沉的森林上時,也照出了一幅極爲少有的景象:林中稍空闊之處,支着數十座大帳篷,隨着天色漸明,一些人走出帳篷開始爲今日的行程作準備,漸漸喧鬧起來的人聲將林中的陰森之氣沖淡不少。這些人的打扮各不相同,像是有商人、平民,也有爲數不少的武人、魔法師等,身份相當龐雜。
這樣的景象,在平常的交通道路附近並不少見。天廬大陸並不是一塊安寧祥和的樂土,城鎮間往往流寇山賊橫行,更不要提那些棲息在荒郊野林中的魔獸之類的危險種族,故而爲保安全,商人們長距離運送貨物時,通常會合力僱傭武人等結成商隊上路,神聖聯盟內甚至出現了專門保送商旅往來的保全行業。然而,本是爲求平安而結成的商隊卻出現在魔翼山脈,這塊大陸最危險的地區,就很不合理了。
林中一角,一些僕役裝束的人生起好幾個火頭,支起了大鍋準備早餐。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也在其中忙裡忙外,雖然衣物裝飾與旁人並沒有太大不同,但醒目的紅髮碧眼,清秀聰敏的相貌以及溫雅親切的氣質仍令他相當引人注目。
“埃夏早!”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走過來問候道,“真是辛苦你了,每天都這麼早起做事。”
“還好啦,以前在小食店已經習慣了。倒是那位大叔,”埃夏停頓了一下,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神色,“這一路過來我都沒見他早起過,每天也都是在摸魚打混。這種懶鬼怎麼看也不像是那個……”說到這裡,少年見四周人多,便住了口,不過那青年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艾里老師不是說過,不做超出酬金以上的工作嗎?再說他那樣的高人,有些異於常人之處也不奇怪吧!”
“可他好像連酬金分內的工作都沒認真做,現在這個時候一般傭兵都在收拾整理東西了,可剛纔蘿紗去看過,他還在睡大頭覺呢。”
“老師是爲了不惹人注意故意裝得平庸吧!”
“那也裝得太傳神了。我比較傾向認爲那是原形畢露。”埃夏文靜而聰穎的神情下透出隱約的嘲諷。
“咦?怎麼不見蘿紗?”一向維護艾裡的德魯馬也有些詞窮,只得轉移話題。蘿紗和埃夏在商隊中的身份相同,本該也在這兒準備早餐,此時卻不見蹤影。
“她又去叫艾裡了。”
一路東行至今,半個多月來,這原本並不熟悉艾裡的兩人終於見識到了所謂“傳說中的英雄”的真面目。吃和睡是這位“英雄”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除了迫不得已趕路外,他睜着眼的其他時間便是逗蘿紗玩,或是指導德魯馬和埃夏武技。不過從艾裡指導武技時嘻嘻哈哈、沒幾分正經的表現看,他多半不過是把這當成另一種方式的消遣罷了。
這樣的表現,落在原先對艾裡的印象就大相徑庭的德魯馬和埃夏二人眼裡,所得出的評價截然相反。
原本在拉寇迪還不知艾裡身份時便對他心生敬仰的德魯馬,在得知這流浪漢竟是那年少時便已成爲天廬大陸上不世出的高手,並在參與過封魔之戰後飄然隱去的傳奇英雄後,便將他這毫無高手風範的舉止全都一股腦兒地與“真人不露相”、“深不可測”聯繫起來了。
而在先見識到艾裡窮困潦倒、騙吃騙喝的一面,本來對他就沒什麼正面評價的埃夏看來,這“前”英雄壓根不過是個好逸惡勞不思進取的懶惰大叔罷了,說到艾裡自然客氣不到哪裡去。以他的理解,艾裡決定向東離開凱曼時那套“要客觀評判誰是誰非以決定今後的立場,便需先保持超然,不應該太早捲入其中”的說詞,純粹是他懶得做事,不想背上責任,也不受人約束地悠閒度日的藉口罷了。
可悲的是,他的看法似乎與事實更爲相符。
然而現實卻像是故意在和艾裡作對,原本期待的“悠哉遊哉且手頭寬裕的安逸之旅”沒多久便成了泡影。
這十幾天來,儘管沒有被官府發現,他們卻碰上了不少流寇劫匪。以艾裡、德魯馬的身手自是不在話下,埃夏一路上受艾裡教導頗有進益,自保也是綽綽有餘,問題在於蘿紗。
她倒不是弱柳扶風的纖弱少女,魔法雖不大靈光,在生死攸關的危機前還是能爆發些亂七八糟的魔法出來保身的,只是……容易造成比敵人還嚴重的破壞!艾裡等人一個搶救不及,在她附近的行李通常都成爲了那些倒黴匪徒的陪葬品。幾次下來,造成的損失已經達到令艾裡痛心不已的程度。但無論如何在拉寇迪時已決定要保護好蘿紗,他只得把怨氣都發泄到那些倒黴的毛賊身上。
爲免遭更大損失,艾裡只得把容易損壞的財物收藏至隱秘之處,而身上攜帶的現錢爲購置被蘿紗毀壞掉的那些物品,也漸漸折騰得所剩無幾了。於是,“手頭寬裕的旅行”又變回艾裡習慣的寒酸之旅,每每看見通緝榜單上自己的賞格時,窮瘋了的艾裡實在很想把自己捆了去領賞。
而在抵達凱曼邊境時,他們知悉凱曼王竟以“緝拿盜走神殿國寶的盜賊”爲名封鎖國境,許進不許出,“悠哉遊哉的旅行”更是可望不可及了。
艾裡自然明白神殿中的寶物只是一些珠寶而已,雖然價值不菲,但卻絕對不值得凱曼王這般大動干戈。凱曼王這是借題發揮,爲即將發生的戰爭作準備!借捉拿盜賊之名,將可能在將來的戰爭中對別國有利的物資扣留在境內。
本來若是天廬大陸交通便利,這種做法是不現實的,需要花費遠超過所得好處的人力物力,而且如此大動干戈也會令其他國家起疑。然而凱曼東有魔翼山脈,西有大片的沙漠戈壁,這些難以穿越的地帶令凱曼與其他國家實際接壤的地方變得相當少,以凱曼的強盛軍力要控制住國界並不難。
明白歸明白,艾裡一時卻也想不出獨自帶着三個功夫高低不等的少年闖出被軍隊層層封鎖的邊境的辦法。當他在邊境城市中哀嘆這一系列麻煩時,結識了一個爲商隊招募傭兵、自稱紅姨的胖大嬸。從紅姨那裡他了解到,由於凱曼封鎖邊境,一些有合約在身、拖延不得的商人無奈之下結成了商隊,僱請傭兵,打算依靠兵團護送潛離凱曼,她便是受商隊委派來挑選傭兵的。
反正一時沒什麼好主意,艾裡便只得姑且抱着“人多力量大”的希望,託紅姨介紹加入商隊,希望商隊的行動能成功,讓自己一行也順利混出關去。當然,盤纏即將告罄也是一個原因啦。
加入傭兵團十分順利,艾裡和德魯馬錶現出合乎水準的武技,通過了商隊的資格測試。但,也只是合乎水準而已,卻不至於讓人敬佩。以他們的處境,多引人注意只會招來危險。而埃夏、蘿紗雖然功夫不過關,也託艾裡、德魯馬的福,以燒水做飯的傭人身份加入了商隊。接下來的日子,蘿紗扮作艾裡的侄女,埃夏號稱是德魯馬的表弟,四人便以這樣的身份隨商隊進入了這片魔翼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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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夏和德魯馬談論着他們不負責任的領頭人時,艾里正如他們所說的在帳篷中睡得正沉。
“艾……艾……瑞……”恍惚間,耳邊似乎傳來了女子熟悉而溫柔的呼喚,令艾裡的意識從黑暗沉靜的睡眠的水潭中慢慢浮起來。
微風將一陣陣食物的暖香送入鼻翼。東尼亞那傢伙這麼早就起來準備早餐了?虧得那個完全無法讓人聯想到禁慾、克己這類字眼的牧師對吃喝二字挑剔得緊,每天才能享受到這般美味的食物。雖然還未清醒,艾裡已微微笑了起來。
“艾……瑞……”女子的呼喚聲又輕輕傳入耳邊。是修雅嗎?
她一向起得早,總是說着什麼“晨風是大自然每天的第一聲歌唱”、“劃破黑暗的第一縷陽光是太陽每日給人們最美的饋贈”這類奇怪的話,在外頭閒逛遊玩。真是不知道這女人在想些什麼,既然早起了,去練功不是更值得嗎?這不是浪費時間嗎?
但是,雖然很不想承認,這樣古怪的她,卻讓自認沒有虛度時光的艾裡隱隱有些羨慕。對於她來說,活着本身便能帶給她很多快樂吧?
而我,只有劍。有時甚至要自問,劍的世界真的是我最喜歡的嗎?還是隻是出於習慣,才認定這是自己惟一在乎的事?因爲如果不這麼認定的話,過去十八年的生活就會變成一片空白。
面上有些熱烘烘的,應該是陽光透過帳篷簾子的縫隙照在臉上了。好暖和,就像是在她身旁時總能感受到的暖意。
“艾……瑞……”
又來了……那個女人。那麼大的眼睛,卻看不懂拒絕。每天欣賞完晨景,必定笑眯眯地把自己生拉硬拽到餐桌上和大家一起吃早餐。不過是填飽肚子罷了,各吃各的不也一樣?這麼大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排排坐吃飯?真是可笑!而她卻總是說餐桌是人們互相交流的最重要的地方,吃飯絕不能草草了事。真是拿她沒辦法。
艾裡的眼皮跳了跳,意識漸漸清醒。
“唔……又來了……”心中還在抱怨着,帳篷簾子一掀開,一個女子娉婷的身影走了進來,喚道:“艾裡,起來吃飯嘍!”
艾裡的眼睛睜開一線,看着上方俯視着自己的那張帶着稚氣,卻與記憶中的那張面容有幾分神似的少女面孔,聞着相近的女子體香,一時竟不能分辨出是真是幻。現在的他究竟是十八歲的少年劍客,還是已經人近中年的落魄流浪漢?
“唔,雖然睜着眼,但眼神這麼呆,看來還沒醒啊!”少女嘟喃着推斷出這個結論後,打了個響指。一個小小的水球驀地出現在艾裡頭頂,白色的蒸汽嫋嫋而上,看來竟還是熱的!一陣飛珠濺玉過後,水球崩裂開來,淋了艾裡一頭一臉。
“哇咧!燙!好燙!”被褥中的人如觸電般彈跳起來,捂着臉哀叫,“蘿、蘿紗你幹什麼?!”
“很……很燙嗎?對……對不起!”顯然少女也沒料到會有這個結果,不住地道歉着,拿了手帕給艾裡拭臉,“人家只是想變些水讓你清醒起來。現在天冷,怕害你着涼才特地換成熱的,沒……沒想到……對不起!”
“下次麻煩你還是用冷水,總比被燙熟好些。”捂着被燙得快掉下來的麪皮,艾裡無奈道。與蘿紗在一起真是件相當危險的事,總是難以預測她何時又會冒出個半吊子魔法來殘害他人。好在爲了不引人注意,蘿紗不敢在商隊面前展現太過犀利的魔法,破壞力已經收斂許多。在旁人眼中,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傭兵所帶的正在研習低級魔法的小姑娘而已。
“那……那個……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快起來和大家一塊吃吧。埃夏、德魯馬都在等你呢!”心中有愧,蘿紗趕緊表明來意,想盡快逃離現場。
“不過是填飽肚子而已,各吃各的也一樣啊,你們先吃吧。”艾裡有些故意地回答道。
“這怎麼行?餐桌是大家相互交流的最重要的地方,吃飯絕不能草草了事的!”少女努力板起臉,像是在講多了不起的大道理一樣,“再說,大家都在等你接着講昨天說到一半的你在風之島的故事呢!”可惜說到這裡,語氣變得大大的諂媚,前面的效果立時大打折扣。
“噗!”艾裡忍不住笑出了聲,心情不知爲何忽然變得很好。看着蘿紗有些迷惑卻充滿生氣的面容,夢中那種陽光般溫暖的感覺奇異地再度縈繞在身邊。
“真像回到了十年前啊!”少女離去後,艾裡抹拭着溼發低聲自語。儘管這次的三人與十年前的夥伴們並沒有太多的相似之處。
蘿紗雖是修雅的女兒,但與沉穩溫柔的母親相比,女兒明顯不可靠得多,其餘人除了埃夏有着與東尼亞相近的好手藝這一點外,便沒有其他相似點了。十年前,艾裡作爲隊中最年輕的隊員,平日總是被大家照顧着,而如今卻是相反,艾裡彷彿成了保父,帶着一羣半大不小的孩子走向未知的旅程。
可是,和他們在一起卻能感受到如同記憶中與修雅等戰友們在一起時的溫暖。
這一次,不會再有悲哀了吧……
※※※
看情形,帶這羣晚輩安然離開凱曼並不需要艾裡本人費多大的力。
這些天,商隊按上頭決定好的路線行進,隊伍前已安排人探路,艾裡每日所做的,不過是護衛着商隊默默趕路。偶有不長眼的野獸魔物撞上商隊,他也只需隨着一衆傭兵衝上前去虛應一番,實在是份領乾薪的美差啊!當然,前提是得平安突破凱曼的封鎖。
選取途徑危險得多的魔翼山脈這條行進路線,商隊實在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商隊向法謬卡進發不久,便從一個來自法謬卡王國的傭兵那裡得到可靠消息:法謬卡王已下令嚴密監視邊境動向,一旦發現任何商隊的行蹤,所有鄰近的軍隊都全力搜尋,務必加以捕獲!後來從其他渠道陸續得到的消息,證明了這個消息的可靠性。
而法謬卡王作出攔截商隊這樣古怪的決定,卻是爲了得到一個人,或者說是爲了得到這個人背後的勢力。
緋羽商社,神聖聯盟最有財有勢的財團。不單是見多識廣的艾裡,便是對蘿紗這原本未離開拉寇迪半步的小女孩來說,“緋羽”也不是個陌生的名詞。
這個全天廬最有勢力的財團在凱曼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力。蘿紗是從愛琳娜口中知道這個財團的。愛琳娜將緋羽的創始人蕾德奉爲偶像,常遺憾自己晚生了十多年,沒能與蕾德並肩賺錢。
身爲女性的蕾德當初一手創建緋羽,並依靠以女性居多的經營班底將緋羽發展成今天的規模,這段經歷早已成爲傳奇。據二十多年前曾見過她的人說,蕾德還是個絕代佳人,不過緋羽的經營漸入軌道後,這十幾年來她已隱身幕後,一切生意都由貼身的人來運作,幾乎不曾在人前露面。
目前緋羽商社已經控制了神聖聯盟好幾個國家的經濟命脈,而其龐大的財力只是其實力的一部分。它爲保護其貨物的運送而設立的保全社,經營範圍覆蓋了神聖聯盟的多數國家,十幾年來已發展成爲一股聯盟各國都不敢小覷的力量。甚至有傳言說,控制了緋羽商社便等於控制住了半個神聖聯盟。
據帶來法謬卡王動向的傭兵所說,對於前些日子開始在各地流傳的凱曼王即將發動戰爭的流言,多數國家都不當回事,但因爲邊境紛爭,法謬卡王國對凱曼的戒心一向相當高,便一直留心着鄰國的異動。得到凱曼封鎖邊境的消息後,法謬卡王更加確信凱曼有不軌意圖。後來不知他又從何處得到消息,知道緋羽商社的重要人物會在近期隨商隊偷潛出凱曼,於是便想利用此良機,得到這緋羽商社的重要人物,從而得到緋羽之助甚至控制緋羽。這便是法謬卡王想迅速壯大本國力量的捷徑。
一下子要同時面對凱曼和法謬卡王國的封鎖,況且法謬卡還是由凱曼進入神聖聯盟的必經之國,平安逃離凱曼似乎成了不可能的任務。正一籌莫展間,商隊卻從一個傭兵口中得知一條重要情報:在凱曼、法謬卡國界與魔翼山脈交匯處,惡劣的地理環境使之成爲一道天然屏障,故而兩國都在那一帶極少駐兵,但那裡存在一條不爲人知的秘徑,可以穿越天險進入法謬卡,再往南方行上五十里,便可進入向來比較和平的佐比拉。用這種方法突破國境所受到的阻力將是最小的,如果這條秘徑真的存在的話。
別無選擇的商隊於是小心翼翼地進入這片惡名昭著的森林。所幸這一帶山脈只是魔翼山脈的外圍,危險度本就低得多,又正值隆冬,瘴氣之害大爲減輕,一路走來雖不知斬殺了多少魔物悍獸,但這段行程還算順遂。當然,大顯神威斬殺魔物的戲份,是不會由某好逸惡勞的前英雄擔綱演出的,這些戰功多是由傭兵中的骨幹——灰鷹戰團立下。
灰鷹戰團在天廬頗有名氣,商隊倉促間能網羅到它,也算是幸運了。商隊傭兵團總數約莫五百多人,其中四百人屬於灰鷹戰團,戰團的主要幹部也順理成章地成爲傭兵團的重要領導人。而十年前曾呼風喚雨的某人在傭兵團中不過是最普通的下級傭兵,他本人對此現狀卻相當滿意,每日快樂地領着乾薪,放心地看着自己逃脫凱曼的計劃在旁人的努力下漸漸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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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黃昏時分,商隊停下來紮營休息。身爲雜役的埃夏、蘿紗等人開始忙得不可開交,而傭兵們則三五成羣地四散休憩,享受勞碌一天後的閒暇。上進青年德魯馬一得空又跑到空曠處練功,艾裡則徑自在林中覓了個清淨處,跳上枝丫打起了盹。沒睡多久,舒服至極的艾裡突然被一陣風聲驚醒。
“還真的來了。”看着輕輕落在肩頭的灰鳥,艾裡無奈地嘆口氣。
這種看起來灰撲撲的鳥兒,卻是一種罕見的異鳥:戀血鴛。
之所以被命名爲“戀血鴛”,乃是源自這種羣居鳥類的一種特性:雄鳥對族羣中惟一一隻雌鳥的血液氣味極爲敏感,就算雌鳥被放置在千里以外,也能循着氣味找到它。後來有人從雌鳥身上提煉出一種液體,稱之爲“血引”。“血引”的氣味歷久難消,再加上戀血鴛不喜近人,若是人多,便是聞到血引的味道也不願靠近。因爲這兩個特性,人們就利用戀血鴛傳遞一些不能被外人察覺的絕密信件。
不過,一來戀血鴛實在難得;二來馴養一個族羣只能用以與某一個人傳遞信息,代價未免太高;三來戀血鴛飛行能力並不出色,傳遞信件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所以很難用於軍事通信,也未被民間廣泛採用。
“說起來,這鳥兒倒比許多人更有情意。一生都在追尋雌鳥的氣息,可惜只是被人利用,永遠見不到真正的雌鳥。”艾裡感嘆道。果然在鳥兒腿上縛着一卷羊皮紙卷。
當初翠雀女老闆愛琳娜爲幫助他們脫身,代爲與萊安特魯王朝“諍君”傑伊締結了“一在野,一在朝,結集所有能應用的力量,以備將來合力對抗萊安特魯王朝”的盟約。雖然三個當事人中的兩個都只把這當做權宜之計,可傑伊卻極爲慎重地對待這份盟約,苦心準備了這個聯繫方法。對於傑伊本人,艾裡並無惡感,見他爲了盟約這般勞師動衆,他偶爾也會略感內疚。
然而內疚歸內疚,他卻不是那種爲了遷就他人,爲了某種身不由己的責任而勉強自己的濫好人。本想不作理會,但好奇心起,他還是展開了羊皮紙卷。鳥兒四顧不見雌鳥,啁啾幾聲便振翅而起,再度追循數百里外的“血引”而去。
羊皮紙上,以娟秀的女性筆跡密密麻麻地寫着蠅頭小字,應該是傑伊爲了掩人耳目而請愛琳娜寫的。相比朝中重臣府邸,人們對普通酒館自然不會那麼留意。
〖艾德瑞克閣下如晤:
以下是某位先生託我轉告的目前凱曼的大致情況。
此次逃離拉寇迪的其他十三名參賽者得天行門之助,已趕在仁明王有所動作之前回到各自的國家,致使仁明王的計劃泄露。但仁明王聽從魔法公會會長薩拉司坦的獻計,在外散佈“這些參賽者爲爭寵於仁明王而相互私鬥,引起帝都混亂,並招致仁明王的憤怒而被取消參賽資格、趕出拉寇迪”的消息,並讓歸順於他的四人出面證實,從而令各國對本國選手產生猜忌,認爲他們在散佈不實消息以掩飾被大賽除名的恥辱,並藉機報復凱曼王。〗
“真是有一手啊!那個魔法師……”看到這裡,艾裡輕輕讚了一句,“輕輕鬆鬆就讓那一票高手拼死把消息帶回國的努力打了水漂。”
看着紙條,艾裡心中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過了十多天安穩日子,就覺得與這些參賽者同仇敵愾的經歷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而接下來看到的聯盟諸國盲目、傲慢、猜疑等種種表現,也令他難以對它們將來的安危抱有多大的關切。另一方面,神聖聯盟諸國本就不見得信任那些並非出身貴族的武人,又爲長期的和平所麻痹,再加上聯盟國家數目衆多,聯絡不便,各國間頗多猜忌,所以目前雖然有些國家有所警惕,卻沒有進行緊密的聯盟,參賽者所傳出的消息除了令塔思克斯帝國聽取天行門的報告開始調動兵馬,防範凱曼王國外,只引起了小範圍的流言。當前凱曼王國實行外弛內張的做法,對內避開各國耳目,化整爲零地調軍至東部邊境,對外則聲稱緝拿盜走神殿國寶的盜賊而……
……而封鎖邊境。艾裡一陣苦笑,現在的他可不正是受困於此嗎?可惜傑伊也沒提出什麼對策。……仁明王打算先從聯盟諸國下手?難道他已做好腹背受敵的準備?艾裡略想了一想,也沒放在心上,畢竟,大陸的霸主之爭與他無關。將紙條翻轉至背面,見上面還寫着幾行小字:
〖前英雄大人,你用什麼辦法離開凱曼我不管,但蘿紗若是受了什麼損傷,沒了替你償還住宿費的人,我以愛琳娜·伊蓮·德卡妮亞之名起誓,定會把這筆錢加上你拐帶我員工造成的損失利滾利地向你討還!〗
看着這顯然是愛琳娜的口吻,艾裡不覺莞爾。她還記掛着那筆住宿費呢!雖未有“珍重”、“擔心”這類字眼,卻仍能從字裡行間看出她對蘿紗的掛心。
被這麼一擾,艾裡睡意全消,掌心一合將紙條化作齏粉便想躍下樹走走,卻聽得下方草木由遠而近地一陣喧譁。他穩住身子定睛望去,只見不遠處三個傭兵推搡着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傭兵向這棵樹下走了過來。
“怎麼?裡茨大哥擡舉你,讓你給他洗腳,你有什麼不滿的嗎?居然敢燙着裡茨大哥!”當先的猥瑣漢子凶神惡煞地拍着少年的面頰,一下比一下重,片刻間,少年的右邊臉頰已經紅腫,卻不見他敢有絲毫反抗,只是啜泣不已。一個高瘦男子揹着手興致盎然地在後面看着,高鼻削腮,眼神令人發毛,應該就是先前漢子口中的“裡茨”了。
聽得這名字,又見他衣領上的黑色鷹鷲領章,艾裡認出他是誰了。裡茨,灰鷹戰團中地位僅次於團長的重要人物,他的武技在團中位列前茅,人品卻不好,最喜虐殺比自己弱的人,不管他是戰士還是伙伕。
見那少年軟弱的表現,艾裡只是微微皺眉,無心下去阻攔。一個人受人欺辱,總是由他自身某些弱點招致的,若是他能從中得到教訓,痛加改之,對他也算一件好事;若是爲了一時不忍而橫加插手,就算救得了他一次,也不可能永遠顧着他,徒然令弱者更加依賴他人罷了。
這等情形之下,艾裡一時也不好下樹去,只得把姿勢調整得舒服些,等着下頭的戲碼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