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濛濛時分,席家大宅的僕從便開始打掃,是席府的慣例。
花廳前,老資格的婢女襄奴挽起粉色棉衣推門而入,一腳踏上個軟綿綿的東西。時節正直隆冬,況且剛過五更,以爲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的襄奴小心翼翼地打跟火摺子,湊近一看,頓時三魂六魄去了大半。
啊~~~~~~~~~!!!!!!!
正忙碌打掃的衆人,忽聽得花廳傳來淒厲的叫聲,管家一邊安撫人心一邊帶着幾個身強有力的男僕匆匆奔向花廳。來到門口朝內一探,也傻了眼,頓覺一股涼意直透背心。只見黑黝黝的屋裡,席家的小主子各個希奇古怪,生死不明的倒地,好象在不知不覺中着了什麼道兒。奴婢襄奴則環抱自己,渾身發抖不住搖頭,嘴裡喃喃的念着什麼。兩個壯僕好容易拉起她,卻見襄奴腳下一片溼漉,泛着酸臭。
“這是怎麼回事?”席宏大步跨入大廳,指着被僕人扶坐於座的兒女,虎目圓瞪問道。
“回老爺話,少爺小姐可能是中了迷香,所以才昏迷不醒。”管家必恭必敬,膽戰心驚的回話,不時用袖口擦着額邊冷汗,心慌自己飯碗不保。
“廢話,我是問你他們怎麼中的毒!”席宏喝道。
“老,老爺,我們也是剛剛聽見襄奴的慘叫趕來的,不知其中緣故。”
“你身爲管家,竟不知道?你這個管家是怎麼當的?”
“老爺恕罪!老爺恕罪!”管家鐵青着臉辯解道:“這宅子各方都有人把守,我可以用性命擔保沒人偷進席府,爲什麼少爺小姐都聚在此處卻是難測。花廳離主屋甚是偏遠,四周景色不佳,冬季又冷……我想這要問問伺候小姐少爺的奴婢方能知曉。”
“帶少爺小姐回房去。把他們房裡的丫頭小廝都給我找來!”
“是!”衆人魚貫而出。
“還不快去請大夫!”席宏氣急敗壞地怒吼。
“是,是,是……”
虎目對眼前二十幾個面帶菜色的小廝、丫頭掃了幾回,沉聲問道:“知道你們的少爺小姐爲什麼在這兒嗎?或是爲何來花廳?”
“那……是,是……”
“我……”
忽然,一個18、9歲的丫環雙膝跪地。幾個明眼的跟着跪了道:“一定……一定是大少爺搞的鬼。”
“對!一定是。”
“哦?你們知道?”
“昨天,小姐少爺們一塊來找大少爺的。可是,一去不回。我想定是跟大少爺有關。”
“是了!定和大少爺有關。”
“也許是一語不和動起手來。”
砰--!席宏坐的檀香椅右扶手被他震的粉碎。破口大罵道:“3天前我就說過,不準府裡任何人找大少爺,任何人不得踏入偏院一步。少爺,小姐即使沒聽明白,難道你們幾個也都耳聾了嗎?爲什麼不把他們攔下,不勸着他們,反而他們一夜不歸都知而不報!是不是府裡的活太輕鬆,讓你們忘了席家的規矩?來人啊!把他們給我拖出去,家法伺候。罰完了,逐出府去!”
“啊--老爺不要啊!我再也不敢了!嗚~~~”
“不要啊!不要啊!嗚~~~求求您,老爺開恩啊!……”
“老爺,以後小人一定不敢自作主張,求您開恩那!開恩那!嗚~~~我上有老母,下有兄弟,沒了這份差事,就完了!”不停地磕頭。
一時間,寂靜空曠的花廳人聲鼎沸,大有繞樑三日的趨勢。
席宏充耳不聞,揮揮手示意把他們拖下去。
“這是怎麼回事啊?”楓黎莒姍姍來遲,驚異地望着眼前的陣勢,一付我錯過了什麼好戲的表情。
“還有什麼好事!還不是你那幾個不爭氣的女兒,兒子!竟連我的話都當耳邊風,偷偷跑去找淳羽,在茶裡下迷藥想迷昏羽兒。現在可好,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全被羽兒弄昏了,真是丟人現眼!”席宏橫了眼楓黎莒道。
“做的好!你這麼說是罵羽兒不好讓你的女兒、兒子丟人現眼了?”楓黎莒瞪眼可不會瞪輸了席宏。
“哪有?我是罵幾個小鬼自作自受。怎麼還不拖出去啊!”最後一句是對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打手說的。席宏對哭倒一片充耳不聞,楓黎莒也眼睜睜的看着一個個清秀人兒被拖出門檻。下一刻撕心裂肺的慘叫此起彼伏,纏繞在冬日清冽透骨的薄霧中聞者發顫。
事情處理乾淨,花廳裡只剩兩位當家。隱隱約約閃動的燭火照在其臉上增添不少陰沉,微弱渾濁的光線使光與影分的並不清明,就像房裡兩人的表情一樣,看不清、猜不透、摸不着。
“我想現在就去看羽兒!”席宏輕聲道。
“現在?還太早吧?”楓黎莒瞧着必須掌燈才能看清周圍的天時,心有不忍。
“這事要儘快,晚了就來不及了!”席宏突然語氣加重,音量卻始終低低的。
楓黎莒面朝黑暗閉眼長長地嘆了口氣,甚是無奈道:“我明白!可是要做卻是另外一回事!哎----這世間倒底公不公平呢!”
“我和你背叛了那麼多人,傷害了那麼多人,可仍是纏綿了20年,我們該知足了。老天對我們不薄啊!”席宏仰天感慨。
“對!老天對我們是不薄,可是對羽兒呢?對他又怎樣呢?小小年紀就被抓去,我們明知道他會受苦,依舊沒一點法子。隱姓埋名,苟且偷生,每天擔心着會不會被人找到,但我承認我過的很好,因爲有你在,我不悔。哎--”楓黎莒深深地看着席宏,一如他的深情。“19年了,我以爲羽兒早不在人世。可是,他就這麼出現了,我一眼就知道是他--我的兒子。可,爲什麼不早些呢?或者乾脆一生別回來!爲什麼?老天他真的公平嗎?”
席宏緊瑣雙眉,臉上纏着濃濃的憂鬱。回想過往雲煙,情不自禁地抱住妻子,呢喃安慰。
“老天是不是公平這不重要,到是該問問你們在想些什麼?”
“誰!出來!”席宏猛的把妻子護在身後,朝灰暗發聲處喝去。
一條人影從角落的黑暗中緩緩走近。
一個男人。
一個只有黑與白的男人。
一個叫人移不開眼光的男人。
除了頭髮、眉毛、眼珠,其他什麼都是白的。白的沒一絲血色,即使不觸摸也知道那意味着徹骨的寒冷。那黑如芝麻的發、濃密的劍眉、飄霧般的眸更襯托出膚色的詭異,連脣亦是淡淡的肉色。
也許多一點血色更貼近完美,但這樣卻使人驚歎!舉手投足間的風情聞者如癡如醉。
“你是誰?”席宏首先緩過神來。
男人笑而不答。
“你……你是羽兒!”楓黎莒不敢置信地望着冰冷的男人道。
“羽兒?”
“娘果然厲害,爹就差了點。”席淳羽在兩人對面坐下,諷刺調唆的語氣忽變道:“你們說要看我的臉,現在如願已嘗。我是否也可知曉你們用意爲何呢?”
“這……”楓黎莒說不出口,乾脆拐了席宏一記,讓他回答。
席宏清了清嗓子,尷尬的不敢直視兒子,閃閃爍爍道:“我們席府即將和悅劍山莊結爲親家。換句話說,咳-咳-咳,你,你就要成親了。咳咳……”席宏神經質的咳嗽,陰晴不定的巡視着席淳羽絲毫未現表情的臉。
“爲何是我?”如霧的眸凝視着戰戰兢兢解釋的兩人。
“因爲你最合適。”楓黎莒賠笑道。
“哪裡?”
“原來是不知道,現在看--如此的瀟灑英俊,那麼的萬種風情!只有你去我們才能安心。”楓黎莒比了比席淳羽道。
“是啊!本來我們還擔心,現在一切放心了。”
“哦!這就是你們想看我臉的原因啊?不過,你們好象忘了問我原不原意。”淡漠到使人發顫的聲音。
楓黎莒自知沒資格對這個兒子說教,只得正襟危坐道:“悅劍山莊排武林三大山莊之首,你去決不會受苦。19年來我們一直對你不起,所以想通過這個補償你。”
“要不是當年你娘巧遇悅劍山莊的老太君,我們席府怎能高攀得上?”
席淳羽覺得好笑道:“你們說這萬難攀上的貴地,弟妹們好象沒人願意去啊?”頓了一下道:“莫不是對方人品不好?而且照你們說來是招婿不是娶親咯?那爲什麼妹妹們也如此着急?”
“嗚--你可千萬別這麼想啊!對方不僅家世富貴,身手在武林中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就是,嘿,嘿……就是,性喜男色……”楓黎莒越說越是氣弱。
“噢--!原來如此,怪不得弟妹們聞之色變。說來說去他到底是男是女?”
“自然是男人,女子哪有那麼大膽!”
“那你們還讓我去?讓我嫁一個男人?”
“我知道你一時很難接受,可我們是爲你好啊!”楓黎莒語氣中凝聚着深沉的幽怨。
“不是一時,而是一世都難接受!我到想問問,如果我沒來呢?你們是不是也想找個替死鬼嫁去?”
“不,如果你沒來我們會讓雅晟嫁過去。說到底我們還是有私心的,你下面七個弟妹只有雅晟、幽偌、幽荷是我們親生的。”我們收養了那麼多孩子,就是爲了替你積福,盼你活的好。席宏心想着沒說,他知道席淳羽不會在意箇中緣由。
“可是,你來了,我們不得不做更改。你苦了那麼多年,我們怎麼能看着你就……”楓黎莒說着說着不禁悲從中來,淚如泉涌。
“你就聽我們的話嫁去吧!”席宏一邊安慰着妻子一邊對兒子道。
“看來這還是個美差。可惜,我這次來不準備久留,如果不是因爲這次不來也許再見不到面,我根本就不會跟你們相認。聽你們剛纔的對話,想必這19年來過得不錯。唯一的遺憾是我,如今你們應該再無憾,那麼告辭了。”席淳羽離坐,瀟灑的拜別,轉身而去。
席宏,楓黎莒對席淳羽突如其來的舉動驚異萬分,手足無措。
“你要走?”兩人異口同聲道。
“是。”
“你知道……”
“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更知道你們不久於人世,席府將片瓦不存。”否則我怎會來呢!席淳羽在心中嘆道,只是不知你們對我如此費心,既然已經欠了我何妨欠到底呢。
席宏夫婦聽着親生子用毫無感情的語調述說他們的後事均感心涼徹骨。是啊!要一個出生至今分離19年的兒子滿懷激情的維護他們纔是癡心妄想,何況他從小經歷了何種痛苦使他變得這樣無慾無情,更讓夫妻倆痛心疾首。
本想着來日方長,好好的彌補兒子,可惜天不從人願。他們甚至沒問這些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沈風塵怎會放他出山,爲何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連姓名都不曾更改,只想把最好的給他,因爲沒時間了,也許明天席府就將成爲一片廢墟。
躲了二十幾年,居然在這親子團聚前夕被仇家察覺,算不算天網恢恢啊……好多年前就準備妥當,萬一有個閃失,至少這次要保住親生兒子,讓雅晟嫁入悅劍山莊。
雅晟雖說是男子又嫁得名不正言不順,但好歹席府對悅劍山莊有恩,自是不會坐視不理。可,淳羽來了,竟在這要命的時候來了,他們雖對雅晟有無盡的舔犢之情,但對淳羽的是刻骨銘心的愧疚,這活命的機會當然要讓給好容易才歸還的大兒子。可惜,兒子並不領情。
這江湖--莫說是親朋好友,既是親如父子亦勾心鬥角,刀刃相見。他們實在放心不下初出茅廬的兒子啊!也許他的無情正是他的長處。
“從前的事我沒得選擇,今後必再不借他人之手。”席淳羽緩緩推開廳門,回眸傾笑道:“弟妹們這7日內斷不會醒,你們儘可隨心所欲的擺佈他們,也算是我進的一點孝道。此番別過,情仇兩斷。”說完毫不猶豫地跨出花廳,消失在蒼茫的迷霧之中。
“淳羽--!”楓黎莒不捨地追去,卻被席宏一把拉住,用同樣沉痛的眼光包容地注視着傷心欲絕的妻子。
“讓他去吧。我們能給他的就只有不幸。這3天,他只是想試試家的感覺。呵呵,倒便宜了我們……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哎--”
“看得出羽兒一身武藝,行走江湖自是不難。可他閱歷淺薄,又無依無靠,萬一……”楓黎莒心煩的跺足。“真該給他些銀兩以備不時之需。要不……你現在追出去……”
席宏打斷楓黎莒的話。“他不會收的。要是不放心他,就保佑他吧。”他連我們都不認了,怎麼還可能收我們的錢!席宏苦嘆,卻不好說與妻子知曉,以免增添傷痛,惆悵只敢往心裡去。
只要兒子活得好,他夫妻別無所求。
他們對自己確實付了真心,所以他這一行的秘密席宏夫妻永遠不會知曉。席淳羽勾了勾嘴角,暗道:看在這份情跟他們不久人世的分上,此行的目的作罷。畢竟,死在自己親生兒子手裡,難以瞑目吧。
魑魅般的身影飛駛於白舞中,隱隱飄逸着冷冽的清香,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