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反省
眠瑾冷着臉坐在一旁不語，琉影端着熱茶同樣沉默，夜崢把侍女小竹留下照顧剛剛被辰砂塞過去的雪若，自己趴在辰砂牀邊握着他的被角不放，抿着嘴盯住辰砂使用目光攻勢無聲指責他疏於自保，就是不開口。
辰砂知道他們都是擔心自己，嘆氣也不是，笑又笑不出來，一時只得陪着幾人一起玩“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遊戲。濃妝洗淨，衣服換回習慣穿的淺海藍色，腳上的傷在琉影和眠瑾聯手治療下已經痊癒，辰砂很感謝他們的幫助。不過現在……他乖乖低着頭反省。
令人壓抑的沉默是被夜崢打破的：“辰砂公子太亂來了，不過還好沒事。”說完這句話之後過了一會兒，他才遲鈍地伸出雙手摟住辰砂的脖子。
辰砂安靜地任他摟着，也伸手安撫地拍拍他的後背。旁邊一直看着他們的眠瑾臉色稍霽，儘管辰砂做了讓秦烽很惱火的事情，但畢竟沒出什麼大問題，反省這麼半天，也差不多了。
夜崢有話想說，張了幾次嘴都沒發出聲音，把臉憋得通紅。數次努力之後，他終於順利將想說的話組織出來，一語驚人：“暗殺者太強，盟主計算失誤，今日辰砂公子險些被暗殺成功，如果繼續任由辰砂公子在外露面，也許無法做到萬無一失。盟主給辰砂公子關禁閉的懲罰是爲了保護他，他現在已經安全多了。這段時間盟主會想辦法替辰砂公子探查前來暗殺的人的情報，辰砂公子就安心在府裡幫眠瑾夫人吧。”
另外三人均是一怔，託夜崢的話，他們這時才從辰砂跑去當替身的事件中移開注意力，反應過來秦烽的真正意思：今日暗殺者險些得手，加上辰砂性格使然，恐怕總會做一些讓秦烽無法預料的事情，這樣就會給暗殺者機會。正巧辰砂做了讓秦烽惱火的事情，藉此給他關禁閉的處罰讓他待在府裡，怎麼樣也比讓他在外面要安全些。
辰砂恍然大悟，看自己面前依然是一副呆呆傻傻樣子的夜崢，忍不住讚道：“這一番話解了辰砂的心結。辰砂終於明白盟主的好意，多謝你，夜崢。”得到誇獎的夜崢還是直直地看着辰砂，好一會兒纔開始繼續加深臉上的紅色。
眠瑾總算露出笑意：“的確，原本我就不贊成現在讓你出去，這些日子你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府裡給我幫忙吧。”視線移到夜崢身上，“這孩子看上去不太靈光，但有時候也能一語中的。”
琉影放下茶杯：“夜崢說的是，辰砂公子今日危機重重，雖說有驚無險，但誰能肯定日後也如今日一般呢？還是先在府中住上一個月以保安全。盟主應該在想辦法尋找想奪你性命的人了。”
琉影話音剛落，門口忽然傳來什麼人摔倒的聲音。大家往門口一看，原來是被辰砂救回來的正版雪若倒在地上。漱花急急跟進來，扶起雪若：“公子，您還不能亂動，快回去躺下吧。”
和之狼狽不堪滿臉血跡的樣子相比，此時雪若的情況已經好多了，外傷基本痊癒，只是由於長期受到虐待，他的臉色依然蒼白。雪若知道自己的身體尚未完全恢復，卻連連搖頭：“不行……公子的救命之恩……我怎麼能不趕緊……”
“你如果明白，就該回去繼續休養，而不是在這裡糟蹋自己的身體！”眠瑾“唰”地站起來，語氣之嚴厲讓雪若忍不住抖了一下。
辰砂坐起身打圓場：“姐姐，雪若只是……”
“你也安靜躺好！”眠瑾本來都快刻意忽略辰砂做過什麼了，雪若這一來卻讓她的怒火再次爆發，“那句‘謀定而後動’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去做替身就是‘謀定’？”
自己的做法的確實太欠思慮，辰砂老老實實低頭認錯：“對不起……”
“先不說你沒有武功，就算法術你也不熟，被那麼厲害的刺客圍攻，誰有把握保住你！”
辰砂繼續誠懇地認錯：“是辰砂太沖動，對不起。”
對方認錯態度良好，眠瑾的火氣也小了：“以後做替身這種事情，絕對禁止！另外，既然現在他來了，就談談他的去路吧。”視線移到雪若身上，“把你自己的事情說一下。”
雪若忽然被點名，愣了一下，不過他好歹也是面過聖、登過臺、見過大場面的人，趕緊穩住心神低頭答道：“回夫人，我是宮廷樂師長的兒子寧雪若，只因家父得罪權貴，我全家蒙冤獲罪，家父被殺，我也被賣進‘萬花醉夢樓’。若不是公子和夫人相救，恐怕我已經……”他想起之前的遭遇，說不下去了。
“這麼說你擅音律？”
寧雪若看着自己的手，微微點頭，語氣裡多了幾分自信：“我從小受父親教導學習音律，這世上絕大多數樂器，我都會演奏。”
“那麼現在有兩條路。”眠瑾看着他，“第一，這裡是蒼炎全商盟秦盟主的府邸，你如果留下來，就是秦盟主的人。府裡有規矩，最少五年纔可以離府自尋出路，在這裡你不必做事，秦盟主自然不會虧待你。第二，秦盟主手下也是有青樓的，你可以去那裡當樂師——雖然非常委屈你，但秦盟主的地方，恐怕還沒有人敢亂來。同樣，你在那裡待滿五年便可離去，這五年裡每月都有工錢，只不過你需要做事。”
寧雪若握緊自己的手，毫不猶豫地回答：“多謝夫人指路，我想去當樂師。”
辰砂欣然點頭，從牀頭拿出秦烽碰都沒碰一下的雪若的賣身契展開，在他驚訝的目光中撕碎：“先在府裡好好修養幾天再過去，在那裡也注意保護自己。這個東西沒必要留下，你是自由身了。你應該明白，力量不夠的時候，有些委屈能忍則忍，只有積攢夠了資本纔有辦法洗刷令尊的冤屈。”
溫暖明亮的房間，乾淨舒適的衣物，溫和關切的對話……被人從地獄拉回天堂的感覺有些不真實，寧雪若恍惚地點點頭，忽然掙開漱花，雙膝跪地行大禮：“多謝公子相救……多謝……夫人提點……”
一直安靜的琉影這時站起來：“寧公子氣色不佳，多休息爲好，我略通岐黃，寧公子可願意讓我看看？”
寧雪若想道謝，不過因爲身體緣故沒發出聲音，反而晃了晃險些又倒下去，被琉影扶起：“我送寧公子回去休息，眠瑾夫人、辰砂公子、夜崢公子，告辭了。”
“二位慢走。漱花，跟着去照料一下。”漱花也與琉影一起扶着寧雪若離開。
眠瑾看看天色，站起身：“不打擾你了，吃完飯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麼可以讓你做的事情我會再來找你。”然後不等反應慢的夜崢說話，把他也拉起來，“你也別繼續打擾小砂了，我們走。”
“等等，”想起今日逛街時託護衛買了月亮糕帶回來，辰砂忙叫住眠瑾和夜崢，拿過牀邊放着的月亮糕遞過去，“這個味道不錯，夜崢帶回去嚐嚐吧。”
眠瑾先幫夜崢接過來，然後無奈地看着辰砂：“小砂，你知不知道你才160多歲，夜崢已經199歲了，怎麼你總是拿他當晚輩看？”
辰砂聞言一呆，沒想到夜崢的年齡居然比自己這個身體的年齡還大。的確，夜崢的模樣正在向青年靠攏，而銅鏡中他自己的臉則還帶着幾分稚氣，他忽略了這個身體的年齡，於是總把幾個平輩甚至比自己年長的身邊人都當成了要照顧的對象。這都跟前生他是店裡的老前輩，經常照顧新來的孩子有關係。
好在眠瑾也沒打算深究這個：“多照顧照顧你自己纔是。浣花？”浣花應聲走進來，眠瑾吩咐，“弄些有營養的小菜給你們公子吃，然後記得督促他休息。我走了，吃完早點睡。”
眠瑾走後不久，晚餐就上來了。禁閉期間吃到的東西比平時還好，辰砂知道這是眠瑾打點的結果。用完晚飯，辰砂藉口想安靜地看一會兒書，將浣花打發走。
夜風涼爽，燭火閃動。辰砂雖然將書攤在面前，卻長時間沒有翻一頁，目光彷彿凝固。
輕微的響動過後，一隻黑色的動物忽然飛落在書頁上。辰砂回神，定睛一看，原來是隻小小的蝙蝠。
被小蝙蝠星空一般閃閃發光的黑亮眼睛盯着，辰砂不由微微一笑，拿過牀邊的毛巾擦擦手，將左手食指伸出去。小蝙蝠歡樂地扇扇翅膀，撲上來一口咬住辰砂的指尖，吸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路克，辰砂是不是很不自量力？”辰砂一邊看着小蝙蝠吸血，一邊自言自語，“仗着有人保護，仗着有積累的那些知識，就想去改變許多事情。”
小蝙蝠大概又餓了好幾天，連翅膀都拿來蓋住辰砂的指尖，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吃得太沒形象，並未迴應辰砂的話。
“辰砂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能力有限。原來辰砂以爲這個國家男女平等很難得，結果還是允許人口買賣這樣的事情發生。辰砂能幫一個雪若，但是更多人呢？”
小蝙蝠繼續吸血。
“而且現在辰砂連自己的事情也無法解決，誰想要‘緋’的命？辰砂……還能活着兌現以前的承諾嗎？”
“嘭”的一聲，煙霧散去之後辰砂腿上一沉，穿着古代人服飾卻頂着一頭蓬蓬的金色捲髮的少年坐在辰砂腿上看着他。
秀逸的五官還未徹底褪去稚氣，大大的湖藍色眼睛眨一眨，就讓人忍不住想拿一顆糖果逗他開心。吸血鬼路克吃飽肚子之後滿足地變爲人形，雙手叉腰作茶壺狀：“有我幫忙，儘管放心好了！”
辰砂愣了，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一道黑影忽然出現在牀邊，接着冰涼的匕首就貼上路克的脖子。
虛空動作不變，擡頭以目光詢問辰砂。辰砂趕緊解釋：“他是辰砂的朋友，並不是來取辰砂性命的殺手。”
虛空掃了路克一眼，判斷他的確沒有殺意，居然一個字也不多問，放手退回暗處。剛纔他只看到辰砂自言自語，卻不防路克突然出現，驚得他還以爲自己疏忽放了刺客進來。不過既然辰砂都判定路克不是殺手，他也就回去繼續執行任務。多餘的事情不必管，這是行動準則。
路克反應過來時危機已經過去，他摸着脖子四處尋找，卻不知那個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人在哪：“剛纔是……怎麼了？”
“已經沒事了，剛纔是秦盟主派來的保護辰砂的暗衛虛空，他誤會你是來刺殺辰砂的人。”辰砂感覺自己的腿被壓得發麻，於是讓路克先坐到一旁，自己往裡面挪，騰出一個人的位置給他，然後附在他耳旁低聲說，“所以咱們私奔吧。”
“公子自重。”裹着冰塊似的聲音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傳過來。
辰砂扶額：唉，他和路克這麼對話居然也能被聽到……說一句挑戰暗衛工作底線的話來先確認一下果然有必要。
路克又眨眨眼睛，明白了辰砂的意思，他們要說的話恐怕不能被外人知道，所以……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他以平常音量對辰砂說話，聽到他說的話，不光虛空，連辰砂也是一愣，因爲他說的是——英語。
到了另一個世界還能聽到英語，辰砂不由感嘆學會外語真重要。他前生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就因爲弟弟的藥費而放棄學業出賣身體，雖說他的成績很好，但英語也只是能應付日常對話的水平。不過路克懂中文，辰砂用英文說句子，實在不會的單詞就換成中文說，兩人交流十分順利。只是可憐暗衛虛空必須去聽中英夾雜版“暗語”，無法向秦烽彙報辰砂和路克的對話。
“現在比較重要的是該怎麼向盟主解釋你的來歷。”想到路克是突然出現，辰砂就有些苦惱，萬一秦烽問起，他應該怎麼跟秦烽交代路克的事？
路克想了想，提議道：“你聽過這個世界的‘契約聖獸’傳說沒有？如果有人問你我是什麼，你就說我是你意外碰到的契約聖獸吧。”
被路克一提醒，辰砂想起來了，他在書庫看各國鄉野傳說的時候瞭解過。所謂契約聖獸，其實是這個世界的傳說中的一種神奇生物，顧名思義，就是通過契約與某個人交換某種代價，替這個人辦事的聖獸。據傳，契約聖獸一旦跟人定下契約，收取了代價，就將全力爲契約者做事。契約聖獸們非常高傲，只肯與品行高潔者訂立契約，所以久而久之，它們也就成了人們爭相尋找的對象。
契約聖獸有傳聞是可以化爲人形的，如果辰砂對秦烽解釋說路克是契約聖獸，並不算太離譜。
“好主意，那這樣說吧，你是以血爲代價，負責守護辰砂的，辰砂與你在上一個月圓之夜相逢，你覺得辰砂是‘有緣之人’，所以跟辰砂訂立契約守護辰砂。可以嗎？”
“不錯！就這樣說！”路克豎起大拇指，“爲了裝得像一些，以後我白天也跟着你吧，化身成蝙蝠睡覺，有什麼情況就找我。”
辰砂奇怪：“你能見陽光？”
“我是第五代的吸血鬼，還帶了神秘的東方血統，很強大的，放心放心，一點太陽不能把我怎麼樣。我只是討厭銀子和聖水還有大蒜而已。”
辰砂不知道什麼是第五代吸血鬼，不過聽路克的話也明白一定是很強大的存在：“雖然是這樣，但辰砂還是希望你白天好好休息。辰砂身邊有暗衛保護，很安全，倒是你，只吸這麼一點血，自己的身體也不好。”
路克不想承認都不行：“這麼說也沒錯啦，那我還是晚上過來找你好了……其實按照吸血鬼的正常體能，剛纔的攻擊輕易就可以躲開，我現在大約只剩下自保的能力，頂多瞬間爆發一下替你抵擋一會兒攻擊。”說到這裡，他又拍拍胸脯，“放心，只要我在，不會讓別人傷害你的！”
辰砂點頭：“我相信你，多謝。”
路克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好說，我當然要保護好自己的食物……咳，那個，好朋友嘛。”
辰砂忍不住笑出來：“都是。”低落的情緒被路克一時的失言改變，辰砂心情好了許多。
路克見他終於露出了笑意，這才把一直在腦海裡整理的想法說出來：“對了，剛纔我就想說，你別想太多，願意做就拼命去做，我支持你！能做多少做多少，至少要盡了力纔會活得安心！”
原以爲路克忙着填飽肚子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失落之言，沒想到他全聽進去了，還如此堅定地支持自己、安慰自己。辰砂心裡一熱，與路克相視一笑，兩人同時伸手在空中擊掌，響亮的聲音爲日後的共同努力開啓嶄新的道路。
得知己如此，何其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