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魂語
看着眼前裝束奇異的女子, 江憐砂還有些回不過神，四下看了看，只能看到滿眼朦朧的霧氣, 便放棄了, 扭頭轉向唯一看得清的女子。
“通常情況下你們稱我水屬之神, 不過你還是叫我湛海吧。”重歸神位的眠瑾因爲改換了樣貌, 江憐砂並不認得。看出江憐砂的不安, 她先一步開了口。不過因爲戒律和其他的一些事，她不想讓江憐砂知道她曾經有過另一個身份。
“可是……”
“你父聖在此的時候也是這樣喚我們的，不必太拘於世俗。”
江憐砂於是默默點頭, 他在那場儀式中幾乎散去了所有的力量，龍王玉也因爲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而碎裂, 眼前這個自稱神明的女子, 他已經無法用水屬之力再確認什麼, 只不過可以讓傷成那樣的他恢復意識，除了神明他還真想不出別人。
拋開了一切, 甚至失去生命，江憐砂現在只剩下疲憊與不捨。他沒有什麼想知道的，陰間與人世，畢竟是永遠無法相互觸摸的兩隔。
眠瑾瞧他的模樣，微微搖頭：“你以爲……這裡是地府？”
江憐砂意外：“不是嗎？”
周圍霧氣散去, 轉眼一切都清晰了：竹林流水、細雨青磚, 嬌嫩的紅花綠葉微微顫動, 精緻的二層小樓屋檐下水滴成串, 屋角風鈴搖擺, 清脆動聽。純粹的江南風韻。
見江憐砂終於有了反應，眠瑾微微一笑, 揮袖散雨，轉眼雨便停了。
“這裡是神境。”
江憐砂微一愣神之後又陷入消沉，眠瑾幾乎想扶額了：“爲何你……還是如此？”
被問到的人情緒低落，但禮貌地回答：“陰陽兩隔，我除了等待再無什麼可做……哪裡還有什麼念想。”
眠瑾看着他：“我除了你身上的庇佑，從那場天災之後，你便不再是聖子了。”
江憐砂點點頭，那些責任終究不會再束縛他，就不知下一個接過這一切的人，又會是誰？瑾兒的孩子嗎，還是重新回到父聖身上？
“湛海不會再有聖子了。”眠瑾繼續說，“贖罪這麼多年，已經夠了。”
直到聽了這句話，江憐砂纔有了一絲笑意：“是嗎……那便再好不過……”
“其實，你與江桓原本不必去承擔那場雪災。”眠瑾盯着他的眼睛，“湛海的天劫在你進攻空嵐之前就已經徹底消除，那場雪災不過是真正的天災，而非我降下的懲罰。”
江憐砂聞言並沒有什麼別的反應，仍然是平平淡淡地迴應着：“但到底是災難……我能多做一分，總是好的。”
“……都是糊塗人……”眠瑾呢喃，腦中驀然闖進許多年前那第一個隻身闖入聖殿的湛海青年的身影，他對着空無一人的聖殿說他不要聖藥，只求見她一面，那片土地上的人犯了罪，而他們的後代罪不至死，他懇求她允許他以自己來承擔一半的罪孽，從天罰中奪過一半生機給百姓。她允了。
湛海聖子的悲劇，便從那一代開始，代代相傳，直至此時才終結。
“其實你也不必如此絕望。你的身體還未死，我便將你的魂魄招來了。”眠瑾沉思一會兒，感覺到什麼，凌空畫了一個符文，頓時有一個透明水球把江憐砂從頭到腳包住。對有些奇怪的江憐砂，她道：“那個癡人還是決定親自去救你……丟開聖子的枷鎖，你真該好好看看他究竟爲你做了些什麼……罷了，多說無益，你跟我去看吧。”
再次見到愛人，隔了一層水泡，無法觸摸無法接近，江憐砂癡癡地凝視着陸宇辰，眼裡似乎再也看不到其它。陸宇辰憔悴了幾分，但周圍有那些全心全意全力輔助着他的人，他的氣色並不算很差。江憐砂和眠瑾來到寢殿的時候，陸宇辰剛剛親手給愛人擦洗了身體，換好乾淨的衣物，做臨走的道別。
江憐砂的身體依舊冰冷，屋子裡再暖，也改變不了這個身體失去靈魂的事實。陸宇辰握着愛人的手，坐在牀邊低聲說話，可手心的溫度時刻提醒他，這一切不過是無用功。
“你的身體不能再經受旅途勞頓，所以你就好好在這兒等我吧，我表哥和琉影他們都會暫時待在這裡，其他留下的也大多數是湛海的人，他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所以我很放心。
“我不會再做一遍以前那種傻事，一路狼狽跑過去什麼準備也沒有就衝，把自己搭進去還沒能救回你。這次是翩鴻和北辰落日他們護送我，我會一路好吃好睡過去，由翩鴻幫我全力護住地屬之力再進聖殿，然後等我出來了再一路好吃好喝地回來，我們就可以好好地在一起了。”
什麼叫一路好吃好喝睡過去……旅途顛簸，舟車勞頓，這些苦他江憐砂又不是沒吃過！而且陸宇辰畢竟不是沈翩鴻江桓這樣的術士，在聖殿這種吸人法力的地方是要吃大虧的！
可惜靈魂的呼喚，世人聽不到，陸宇辰繼續溫柔地摩挲着愛人的手說：“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啊，我回不來了……唉我說什麼呢……”親暱地把臉貼上愛人的臉頰，他像一隻粘人的大犬一樣蹭了蹭，“我一定會好好回來的，而且回來以後肯定還能滿足你，放心吧！”
說什麼啊這笨蛋……江憐砂視線漸漸模糊，卻爲這句話而失笑，隔着水泡不輕不重地往陸宇辰後腦勺上揍了一拳。
“這就走了！等我的好消息！”陸宇辰站起來，把愛人的手細心地收進被子，彎腰淺淺在他脣上吻了吻。近距離注視着愛人的睡臉，他不自覺放輕了呼吸，不想走，不想在這個時侯離開他……尤其此次的確危機重重，或許這一面就是今生兩人最後一次相見……低嘆一聲，他又吻了吻，起身時滿眼都是愛戀：“捨不得走呢……”
那就不要去！
最後給愛人蓋好被子，陸宇辰不再拖延，起身離去。
江憐砂急得不行，他和陸宇辰在差不多一百年前是怎麼雙雙從這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他記得清清楚楚。陸宇辰當時已經傻過一次，這一次雖然準備充足，也難保不出意外。他一點也不想讓陸宇辰出危險，可是他已經無能爲力！
“隨他去吧。”眠瑾也看着陸宇辰的背影，“既然是他自己的選擇，你也不用太介意。”
江憐砂頭也不回，直到陸宇辰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才低聲說：“湛海……我只求您……若是宇辰回不來……請讓我與他做伴吧。”
眠瑾定定地看着他，末了應到：“好。”
再次回到神境後，兩人相顧無話許久。眠瑾沒有告訴他神境一日人間一年，只是忽然出言打破沉默：“跟我再去看看吧。”
江憐砂不解，可是當他第二次見到陸宇辰時，就已經是在聖殿門外了。驚愕之下他顧不上問眠瑾爲何時間流逝如此之快，而是緊張萬分地撲到水泡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陸宇辰昨夜似乎睡得很好，站在聖殿門外，面色紅潤嘴角含笑。看着他，江憐砂身爲辰砂時的記憶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樣把靈魂生生從體內剝離的難過和絕望像是被飢餓的野獸撕扯着的剛到嘴的獵物，無論如何，已經體會過一次這種感覺的他無法做到面對那扇門無動於衷，可是陸宇辰做到了。
迎着聖殿斜側的陽光，陸宇辰的面容俊朗，神色平和，錦袍玉帶越發襯得他沉穩挺拔。他彷彿不是站在吃人的聖殿之前，而是準備輕輕鬆鬆地推開門，對愛人說“走吧，我們回家”，然後與愛人一道踏上歸途。
他已經是君臨天下的王，但天下之於他，並不如千里之外的那個人重要。安排好了一切再來，也掩蓋不了他任性妄爲的事實，因爲坐鎮那個位置的最佳人選畢竟是他。
但他還是來了！一意孤行，孤注一擲，一擲就是他這條命。生就同生，死便同死，天上地下，攜手相伴！
沈翩鴻一路上不知說了多少保重，此刻也不想多說，在好友肩上沉默地拍了拍，退到一旁靜候。陸宇辰笑了笑，對他擺擺手，然後集中精力調用起地屬之力，緩緩擡起手。
當陸宇辰的手按在門上時，江憐砂的淚再也無法控制地滴落。世人都說，湛海聖子甘願爲湛海百姓承擔頻繁的天劫，甚至不惜生命，是最無私的人，可是他們錯了！都錯了！他江憐砂纔是最自私的那個，捆着陸宇辰在身旁，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以責任爲名傷害這個處處珍惜他的人！
他伸手無用地在水泡裡捶擊，想掙扎出去攔住陸宇辰，可是看上去透明輕軟一戳就破的水泡絲毫不動，觸手只是水的柔軟。此刻柔軟的水扮演了最殘酷的阻隔，一如他年幼時選擇的自稱——“憐砂”。這個意喻着珍惜百姓愛護人民唯獨要負了戀人的湛海聖子的名字，是他禁錮自身的枷鎖，也是讓陸宇辰每次聽罷都會心頭火起的屏障。每當他叫自己“憐砂”時，他便不再是他自己，不再是陸宇辰獨一無二的戀人，而是湛海千千萬萬百姓的盾。
是誰縱容了他這樣自私的心？
是誰包容了無法全心接納愛情的他？
是誰鍥而不捨地想要挽回那段被他刻意斬斷的感情？
是誰，三生兩世，一路相伴？！
陸宇辰！江憐砂一遍遍在心裡呼喚着愛人的名字，心裡脹滿酸澀與疼痛。扶着水泡的透明水層，他盯着陸宇辰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門內，終於不敢再看那越發踉蹌的的步子，用力閉上眼睛。
在我應該珍視你的時候，我一次次辜負了你，而當我脫離了那些枷鎖時，我卻已經沒有機會好好地擁着你說一句我愛你。但是從今往後，我絕不負你！如果聖藥不是由你活生生地親手帶出聖殿，我便立刻追上你的腳步，與你一同踏進地府……生死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