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符三年四月十三,在開封府皇城的東華門外,擠擠挨挨的都是人頭攢動。
從東華門到馬行街,再到潘樓街、御街、汴河大街,再往東去出了樑門、萬勝門,這一路上沿途都是人頭濟濟。沿街的高處,或酒樓或亭臺或民宅,凡是靠着大街的窗口門口,也都有開封府的官人百姓,翹首張望。其中還有不少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小娘子,羞羞答答地探頭探腦。
開封府無處不在的商販也都趕來了,提籃挑擔,沿着這一路叫賣吃食和各種甜湯,各種耍物。
還有一些商販則是挑着一堆書冊在叫賣,賣的是一本名叫《文曲星》的雜書畫冊,上面畫了很快就要堂而皇之騎馬遊行而來的今科進士的人像,還印了他們的錦繡文章的題詩詞賦。
今天可是新科進士東華門外唱名的好日子!誰不想親眼見識這等大宋朝的英雄好男兒是何等樣貌?誰不想一睹他們的錦繡文章?
況且這本《文曲星》雜書也不甚貴,不過是八十個銅錢罷了。對於開封府外的人們而言,或許是一筆錢。可是對着天下首善之地,收入可能是全世界最高的開封府城的百姓來說,根本不算甚底。
再說了,會掏錢買這一冊書的,也不是苦哈哈的力夫或是沒正經差事的閒漢——他們也不識什麼字,哪裡知道進士的文章好在哪裡?對他們而言,這書還不如《花魁》畫冊好呢!
會買《文曲星》的,都是家裡有幾個閒錢,可以讓兒子或者自己讀書上進的富裕市民。八十文錢對他們算得了什麼?
所以不一會兒的功夫,這一路上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手裡都拿着一本《文曲星》的創刊號了。
不少人當場就翻看起來,看到精妙的文章還忍不住搖頭晃腦唸了起來,有幾個還大聲拍手叫好,彷彿真的能看出好在哪裡似的。
開封府、皇城司、三衙禁軍今天也都抽調出不少人手來當值了。禁軍面街而立,將百姓人潮當在身後,好清出一條窄窄的走道,讓從東華門內出來的進士公們可以策馬而行,從中通過。
而在東華門,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很快就要到來了。大嗓門的宦官童貫已經穿上緋色的官府(他還沒那麼大官,只是爲了好看穿一下),戴上了貂璫,手裡拿着一個卷軸,站在了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木臺之上,就等着吉時一到,大聲唱名了。
所謂東華門外唱名,就是指得這個!
561個文進士,還有幾十個武進士,他們的姓名、籍貫、年甲,還有在考試中獲得的名次,都要由童貫大聲唱出。
唱名結束,騎着高頭大馬的進士,就要在童貫和武好古的引領下,從東華門內出來,浩浩蕩蕩的在開封府的街道上巡遊一番,然後前往城外的瓊林苑吃飯。
而武好古這個時候,已經穿上了他的黑漆瀕水山字甲,低着頭在檢查馬兒的性別……呃,就是看有沒有“寶貝”了!
也不是每匹馬都要看,只需要看幾十匹給武進士騎的馬就行了。那些武進士這個時候也都已經穿上了大紅的衣服,戴着襆頭,耳後插了花,喜氣洋洋的站在各自的馬匹旁邊。
武進士也是進士啊!雖然比不了文進士那麼尊貴,可也沒有的強不是?
不過要做武進士也不容易,陽谷西門家早就想憋個武進士出來,可惜多少年都沒成功。今年同樣是落空……倒不是西門家的人武藝不行,他們家的女俠都是能騎在奔跑的馬上開弓射箭,還能射中靶子,何況去考武進士的男兒?他們在江湖上可都是響噹噹的大俠。
但是大俠的文章普遍差了火候,雖然兵法七書也都讀過,但是卻寫不了那種兵法策論。
兵法策論是很不容易寫的!
比如這一科的“兵法論”的題目就是論韓琦所創的“方、圓、銳”三種陣圖在實戰中的運用……這玩意在實戰中真的能用?
呃,這題目別說西門家的那些武士不會做,你就是讓宋太祖趙匡胤從永昌陵裡復活了來考,肯定也是落榜啊。
韓琦的陣圖要是管用,李元昊早被打死了,哪兒還有兩個樑太后的事兒?
不過誰要寫這陣圖不好,肯定是考不上的。不僅要寫陣圖好,還得吹出花兒來才行。實際上還是在拼文筆,和文科舉考試沒多大區別。所以能考上的,也不是正兒八經的武士,而是那些考不上文舉的富家和官家子弟。
窮文富武嘛!只有富家和官家子弟才能花錢練習一下弓馬騎射,然後再憑着一支生花妙筆去吹捧韓琦的陣圖,撈到一個武進士。
至於中了武進士之後,當然也不會真的去帶兵,而是會以武階官做文職,一般也是授個試銜縣尉去捉賊——賊他們倒是能捉到幾個的,比武忠義那老頭強多了。
實際上,武進士也是一個給北宋的官員子弟開的做官後門。所以武好古“查馬”的時候還遇上好幾個熟人,都是開封府將門的子弟。有一個還是潘巧蓮的侄子,都很客氣的和武好古招呼。
順便提一下,宋朝雖然文武分途,而且重文輕武,但是宋朝的士大夫還是挺能言兵的,兵法七書人人幾乎人人都熟讀,除了由樞密院密藏的“戰略級”陣圖(陣圖也是個寶啊,趙光義的《平戎萬全陣圖》就是國之重器,不到一定級別是不給看的),普通的陣圖他們也都是熟知的,有些自己還能畫陣圖。寫出來的兵法策論全都是高水平的!
查完了馬,回到東華門內,進士隊伍最前面的時候,童貫已經開始唱名了,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了。
“第一甲第一名,狀元,李釜……”
武好古扭頭看了眼那個狀元公,二十多歲,滿是書卷氣的一個儒生,正意氣風發的立在一匹高大的走馬旁邊。給他牽馬的是禁軍的一個雜品武臣,看上去頗爲精幹。
“第一甲第二名,榜眼,範致明……”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紀憶……”
童貫已經唱到了紀憶的大名,武好古也將目光投了過去,紀憶已經騎在馬背上了,而且也沒人替他牽馬。
紀憶是個能騎馬的儒生,還能坐在馬背上放幾箭(馬當然不能跑了),雖然也不能射中靶子,但是在如今的大宋文人之中也算是弓馬嫺熟了。所以他不需要禁軍武臣給他牽馬,可以自己控馬。不過看他騎馬的姿勢和那個緊張兮兮的樣子,這馬上的功夫也不咋地好啊。
武好古又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弟弟武好文,他不大會騎馬,所以武好古就從家裡挑了一匹特別乖巧的小母馬給他騎,還讓林萬臣來牽,是肯定不會有事兒的。
大宋官家趙佶,這個時候也來看熱鬧了,不過並沒有大張旗鼓,而是穿着便服和帶御器械高俅、大貂璫楊戩一塊兒站在東華樓上往下看。
三個月的國喪已經過去了,從今天開始,整個開封府城就能再次變成繁華似錦的不夜城了。站在東華門外看熱鬧的老百姓頭上也都應景兒似的插了花,遠遠望去就是一片花海。好看極了!
可惜趙佶現在不能出宮去深入羣衆了……城西的瓊林離宮要是能早點建成就好了。
“陛下,童大官已經唱完名了,進士們該出發了。”
趙佶耳邊響起了高俅的聲音。
城門樓下面,早就準備就緒的一支樂隊已經開始吹奏。原本站在馬兒邊上的六百多個進士,也紛紛上馬,有些個利索的是自己上去的,不過絕大部分是要人攙扶的……
紀憶是早就騎在馬背上的,他是探花郎,前面就是狀元、進士,還有開道的武好古和童貫。看到他們全都上了馬向前了,早就等的有點不耐煩的紀憶也小心翼翼地控馬前行,很快就出了東華門。
東華門外,頓時入目的是一片人山花海,耳邊則是歡慶的曲樂,一種人生得意的感覺,馬上涌上了紀大官人和其他六百多個文武進士的心頭。
而之前那點縈繞在紀憶心頭的壓抑感覺,現在也一掃而空了。
雖然他沒有能成爲官家的心腹,可他是進士啊!還是探花郎!這樣的出身,是武好古之流無法相比的。
看看眼前這滿街滿巷歡呼的百姓吧,他們人人都在爲自家這樣的進士歡呼啊!
咦!那不是墨娘子嗎?騎在馬上正得意的紀憶忽然看見墨娘子也在東華門外歡呼的人羣中了。他心想:墨娘子也是來看我的吧?這個聖女一直對我有意思的,就是不好意思說……可是她身邊怎麼站了一個和尚?這和尚好像是摩尼教聖公靜明啊!
他怎麼來了開封府?怎麼還和墨娘子一起?
他們想幹什麼?明教的兩支難道要合流?聖公一脈可是圖謀不軌的……
紀大官人正吃驚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了雷鳴般的吼聲:“紀大官人,還認得方十三嗎?”
紀憶被這吼聲嚇了一跳,下意識的一拽繮繩,結果他的胯下的走馬一聲嘶鳴,前蹄揚起,用兩隻後腿站立起來了。
這下弓馬嫺熟的小紀探花的馬術不夠用了,頓時就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了。
紀憶落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