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這一夜,在開封府新鄭門內的都軍機司衙署當中,傍晚時分才返回開封府的武好古,正在衙署內院的私室當中,和同知都軍機司事張叔夜默然對視着。
前文說過,都軍機司佔的是官家趙佶的十三弟,蔡王趙似的舊邸。雖然趙佶非常忌憚這個親弟弟,給他分配了一處位置很偏,容易看管的宅邸。但是王府的格局還在,該有的那一分寬闊、氣派、奢侈,是一樣都不少的。因此都軍機司進駐後也非常舒服,不僅有了寬敞而且嶄新的辦公用房,而且給所有的參謀機宜都在衙署之內安排了住處。武好古和張叔夜同也都各自佔了一個小小的跨院。
從外府歸來的武好古可還是都軍機使,所以就沒回梨花別院,而是帶着白飛飛住進了自己在都軍機司的小院兒。還讓人把這些日子一直主持都軍機司事務的張叔夜請到自己的院中一聚。
兩人雖然是同僚,但卻分屬兩黨,寒暄客套之後,兩人就好一陣相對無言,几案上本來還有白飛飛親自操弄的幾個小菜,這個時候已經變得涼涼的了。
張叔夜忽然一拍桌子,一張大義凜然的面孔漲得通紅,義憤填膺道:“整頓河北諸軍是爲了朝廷的北伐大計!對我朝而言,還有比收復燕雲故地更大的事情嗎?燕雲不復,本朝怎敢稱一統海內?誰要敢擋着此事,俺張叔夜第一個不饒他!”
他吼完之後就一臉真誠地看着武好古,“崇道兄,你儘管放手去做,某掌着的都軍機司一定全力支持!”
武好古看着賣力表演的張叔夜,一聲不吭,只是臉上漸漸展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張叔夜怔了一會兒,突然臉色一動,又道:“崇道,我也知道北伐平遼的事情沒有那麼容易,不能着急,得慢慢來。遼國畢竟樹大根深,豈是西賊可比?”
他雖然是非常知兵的文官,但是一直以來都是對抗西夏的戰場上奔忙,對於遼國的情況並不太瞭解。想當年界河商市初興的時候,他也一度負責過對遼的情報收集工作。可是並沒有正在開展情報活動,就因爲朝局的變化而不了了之。
所以直到現在,他都不大相信大宋能很快打敗遼國收復燕雲十四州——也許這只是武好古邀寵的一個藉口吧?
武好古笑道:“嵇仲兄,都軍機司有沒有收到沿海市舶制置司總軍機房的《北面情報彙總》?這可是一月一報的。滅遼的辦法,《北面情報彙總》上應該已經明明白白寫着了。”
沿海市舶制置司總軍機房無疑是大宋所有的總軍機房中規模最大,機構最全,人員最多,能力也最強的一個。這個總軍機房之下,不僅有陸路軍機房和海陸軍機房,而且還有一個暗探房,就是原來的界河商市暗堂。
而這個暗探房的刺探重點,當然是遼國的燕雲地區了,在遼國的南京道下所有的縣城都布了點!析津府城內三分之二的坊廓裡面都有暗探房派出去的密探。其中的大部分密探都是以商人或僧人的身份在遼國活動,不過也有一些是在界河商市流亡的遼國貴人的子弟,在得到了大博士團的幫助後,得以免罪還鄉,還從遼國的南京道留守司那裡買到了官職,成爲大遼國的官員!
另外,界河商市最大的青樓,閻婆兒開設的軟玉溫香樓也是暗探房的一個重要據點。裡面的小姐,不論是賣藝不賣身,還是賣身又賣藝,還是賣身不賣藝的,統統都兼職賣情報。有些當紅的花魁,甚至還是閻婆兒和林教頭一手調教出來的女特務。
那些沒事兒就喜歡到界河商市來尋歡作樂的南京道的遼國貴人,十個裡面八個都着了道。
所以沿海市舶制置司總軍機房對遼國南京道的瞭解,絕對超過了大遼皇帝耶律延禧的!
除了對南京道無孔不入的特務滲透活動之外,暗探房和大博士團還和生女真部落聯盟保持着密切的聯繫。現在可有不少姓完顏的小貴人在界河商市的蒙學裡面唸書。同時,大博士團下面還成立了一個海東佈道團,向按出虎水完顏部派出了不少天理博士,還在按出虎水之畔建立了一所天理書院。
而且在沿海市舶制置司水軍的配合下,還建立起了一條由界河商市出發,途徑耽羅島和絕影島(釜山),最後抵達生女真部落控制的曷懶甸的“貿易航線”。爲此,沿海市舶制置司還和生女真部落聯盟簽訂了一個租借合同,租下了曷懶甸沿海的一個港灣,修建了一個小小的興東港商市。
這樣,沿海市舶制置司就能避開契丹人的耳目,同完顏部建立起直接而且秘密的聯絡。
與此同時,對於生女真部落聯盟本身的情報蒐集工作,沿海市舶制置司總軍機房也沒有絲毫放鬆。
可不能因爲生女真是朋友,就一點兒不提防了。
即便不提防,也得虛心向人家學習啊!三人行必有我師嘛,而且現在宋軍騎士的牆式小隊衝擊戰術,不就是從生女真那裡學來的?
而在深入瞭解了生女真的虛實之後,趙鍾哥和慕容忘憂等沿海市舶制置司總軍機房的靈魂人物,都相信生女真部落聯盟的起事,很有可能引發大遼帝國的崩潰。
因爲僅是生女真部落聯盟中的核心按出虎水完顏部一家,現在就有能力裝備出3000名具裝甲騎!
而且這些生女真騎兵的素質,甚至超過了武好古的假子騎士,他們能夠以500騎兩破數萬高麗大軍絕不是靠僥倖的。
因此滅遼復燕的方案,現在已經呼之欲出了!
……
“崇道兄,你的意思是要聯女真滅契丹?”
張叔夜看着武好古,沉聲發問。
武好古一笑,注視着張叔夜:“生女真反志以定,自敗高麗後,完顏部聲望日隆,已經領袖諸部。這兩年來,他們日日夜夜都在厲兵秣馬,準備和契丹決一死戰。所以生女真和契丹人的一戰,是無可避免的,最多十年之內就會發生了。
嵇仲兄,咱們大宋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啊!若是錯過了,說不定暮氣深沉的契丹就會被朝氣蓬勃的女真所替代。如果到那時燕雲十四州還沒有恢復,那官家就得時時刻刻擔心女真鐵騎從燕京南下了。”
雖然歷史上有很多人都把北宋的滅亡歸咎於北宋背盟伐遼,不過在武好古看來,北宋是否背盟,都改變不了遼國滅亡的宿命。遼國的宿命,在宣和北伐的十年前就在護步達崗決定了。
契丹舉國之兵被兩萬生女真鐵騎碾碎!北國大地上再也沒有可以對抗生女真鐵騎的存在,遼國憑什麼可以不滅亡?既然遼國必滅,那麼大宋不取燕雲,女真就必取燕雲。得到燕雲之地的女真,難道會止步界河,不再南下去搶劫洗掠富而無用的大宋?
武好古抿了一口雲霧香茶,悠悠地說:“嵇仲兄,契丹亡國是大勢!向年他們困於阻卜時就顯露端倪了。傾舉國精兵,對付不了區區數萬帳的草原牧民。而今草原上的阻卜依舊是敗而不滅,叛服不定。東方森林中的生女真又日益崛起,儼然是獨立一國了。而我大宋,又是雄主當國,勵精圖治,平定西賊,開拓海外,國勢日盛,早就超過了初唐。北取燕雲,也是大勢了,不過要將這大勢變成功成,也着實不是易事兒啊!十年八年後的大戰,就得從現在開始仔細準備了……否則倉促上陣,能不能贏就全憑僥倖了。”
武好古說的真切,張叔夜則有些遲疑,最後還是嘆了口氣低聲道:“你說的是啊,滅遼可不必壓服西賊。遼國畢竟稱霸北方恁多年,底蘊深厚,非西賊可比。若稍有不慎,就怕滿盤皆負。”
“嵇仲兄可以這麼想,伐遼的大計就成了一半了。”武好古點頭道,“嵇仲兄和好古不一樣,你是文官,又是世代將門,官家和兩府相公都看重你,北伐的謀劃和準備,必是要以兄臺領銜的,首功也必是兄臺的。好古做個宣撫就心滿意足了,將來替朝廷進取幽州,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武好古的話說的客氣,姿態也放得很低,顯然是要向張叔夜背後的勢力稍微低低頭了。
他現在可沒有和大宋文官集團翻臉的本錢,而且形勢的發展也對實證派有利。哪怕蘇轍把右榜進士變成了掛武官銜,享受武官待遇的伎術官,也不會降低“財子”們對雲臺學宮的追捧。
畢竟武官也是官啊!中了右榜就是官身,家裡面立馬變成官戶,各種文官可以享受的待遇,武官一樣不少,甚至還多一些呢!唯一不如文官的,就是沒有機會進入兩府,成爲宰執。
而張叔夜也不想和武好古翻臉,武好古是不得文官青睞,可是官家仍然看重他!
“崇道兄,”張叔夜笑着問,“那麼說來,你真準備接了河北整軍的差遣?這份差事,怕很不易做成吧?不知崇道兄有什麼良策?有用得着叔夜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