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柔倩忽然看到一線陽光從背後的窗戶口射入,就落在自己的腳邊。陽光在這個時候居然是豔冶的、甚至叫人忍不住發出一聲驚豔之嘆,這是她從來沒有關注過或注意過的事情。或許以前的腳步太過於匆匆忙忙了,一直在向前飛奔而忽略了兩旁的風景。
陽光落在腳邊自然不會長久地停留,誰見過時間會爲了誰的悲傷或許歡樂而駐足片刻?
李柔倩的目光跟着陽光移動了三寸,她彷彿被陽光吸引住了心神。通過眼角的餘光,她陡地發現眼前似有人影一閃,再一閃,便不見了蹤影。猛地便聽見牌坊下傳來一聲慘呼,可以想象得到有一個人在猝不及防間被人一出手便扼斷了喉嚨、切斷了經脈,慘呼聲傳出好遠好遠。李柔倩和衆人都在同一時間內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李柔倩適時地注意到腳邊的那一線陽光又飛移了無存。但是她卻和衆人一樣看到了二叔李謖如。
李謖如還是立在原地,彷彿從來沒有挪動過,唯一可以證明他動過手腳的一點就是——他手中多了一隻手掌,劍鋒上多了一縷殷紅的血跡,僅此而已。
慘呼聲終止,卻從來一聲屍體落地的聲音——“撲通”一聲,像一袋麪粉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
第一個驚叫出聲的是水月光,她出聲立即發現不對掩口,做出反應——補救,聲音戛然而止。
閣樓中不乏很有經驗的江湖人,但是他們都沒有看出李謖如是怎樣殺的人。或許只有李柔倩知道一點點,當陽光移動四寸時,二叔在十丈之內飛掠了一個來回而且還殺了一人,殺了一人不說,還切下對方的手掌。李柔倩終究是沒有多少江湖經驗,但羊伯老有,花妖妙清和虛遠和尚有,邋遢道人也有。
邋遢道人面無表情,像入定了一般。
羊伯老和花妖妙清、虛遠和尚三個人一看到那隻手掌都同時想起了一個人。
那隻手掌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也就多了一指,手掌通紅,六指短而粗,大拇指間套了一個碩大無朋的貓眼兒,就這麼一個戒指也夠尋常百姓之間十年的生活所需。有這種手掌,又有這種通天財富的人,在江湖中只有淮陽的六指先生。此人是鐵掌幫的大幫主,以一雙鐵掌名震江湖,對於掌法的造詣絕對可以和少林派達摩堂首座慧可大師的修煉了近五十年的羅漢掌相提並論。
還是隻有水月光說話,她驚魂未定,嬌聲道:“你殺了他?”
李謖如點點頭,很踏實也很愜意的表情,“對,我殺了他。”
水月光驚疑更重更濃,不由得脫口而出,“你爲什麼要殺他?”
李謖如把玩着手中的劍,神色怡然,“因爲他該死。”
水月光立即、不顧李謖如翻臉無情。“沒有誰是該死的?”
李謖如“哦”了一聲,彷彿對水月光這句話感到很有興趣。“你知道他是誰嗎?”
水月光搖頭,以示不知。
李謖如的眸子一亮,“他是六指先生,鐵掌幫大幫主,號稱‘三無三不’無惡不作、無所不爲、無所不用其極。禍患一方,我殺了他一人可以免去多少人的死亡。你說他該不該死呢?”
水月光坦白,“我不知道。”
李謖如愉快地笑了,“很好。”
水月光又疑惑地道:“我不明白。”
李謖如親和地道:“不明白就很好。”
水月光的語氣中不無擔憂心慮,“可是你殺了六指先生,就不怕他的門徒來找你報仇嗎?”
李謖如緩緩轉過身,背對水月光,不再言語。
水月光碰了一鼻子灰,見李謖如不應,也懶得再問。
邋遢道人整個人都像一個秋季,萬物肅殺,層林盡染,處處透露着死亡的氣息。
羊伯老心下驚疑不定,心說:“這不是南宮世家的秋風劍法的劍式嗎?怎麼會到了邋遢道人的手中?這一式劍法在他手中彷彿發揮出更大的威力。南宮世家的武學一向傳內不傳外,邋遢道人怎麼可能學到秋風劍法?”
李謖如臉上的神色更見凝重,他整個人都彷彿化作了一把劍,出鞘的劍。劍在他的手中彷彿也成了一件無關緊要的裝飾品,雪白狹長的眉峰斜斜上揚,像斜着的劍;眼睛眯成一條線,也像橫着的劍;鼻子高而挺立,像豎着的劍。他的身子很直、很挺拔、很高峨,像縱橫的劍氣,自始至終都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霸氣和豪氣。
邋遢道人那灰白的眉毛一抖,一顫,輕輕的,像極了春蠶食桑葉的蠕動,如果不仔細絕難發現。忽然他緊緊地閉上眼,像困頓了一天,身心疲乏需要入眠休息。
斷劍,還在手中,似乎已成爲了他身體、或者生命中的一部分,誰也離不開誰。
他又上前一步,仍閉着眼睛。
李謖如的面色更加沉重,如深夜的色彩。身子卻不由得倒退一步,吐出一口濁氣。然後,他只做了一個動作。
揚眉。
眉峰一動,彷彿有千萬刀劍****而出,風聲颯然。
邋遢道人依舊沒有睜眼,只是——
吐氣。
閣樓中似有,秋風起。
秋風一起,白雲飛。
草木枯黃,感傷悲。
若說李謖如的眉峰氣勢像百鍊精鋼,那麼邋遢道人的吐氣就是繞指溫柔。
李謖如踉蹌着又倒退半步,邋遢道人凝身不動,似與大地融而爲一。
水清源看得最爲清楚,李謖如和邋遢道人第一次交鋒,邋遢道人險勝李謖如,百鍊鋼化作繞指柔。不由得常長喘了一口氣,彷彿對陣的人就是他自己,隨着李謖如和邋遢道人第二波的交鋒,水清源的心神也漸漸融入對方的招式比鬥裡。
羊伯老則轉過頭,彷彿對邋遢道人和李謖如的交戰不感興趣,但是他的眼中卻盡是黯然之色。
李柔倩纔看了一眼便覺得心神搖曳,難以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彷彿從李謖如和邋遢道人的對決中發出一種詭異的魔力將她的神智牢牢地吸住。當下,趁陷入未深,急忙收攝心神,將注意力轉向別處,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龍門承俠身上,一見不省人事的龍門承俠,她心裡又一陣悲傷難以掩飾。
李謖如因爲大意,輸了一招,略略平定了心神。
他又揚手。
像送別,送別友人,送別生命。
邋遢道人雙目陡睜,水清源以爲邋遢道人的目光裡一定神光四射,沒想到竟然是黯然的、失色的,連一點光芒都沒有,也像極了深夜的單調而空乏的色彩。只有他手中的斷劍突突地發着光芒,這才讓人知道原來他的精神意志還專注在這一場無聲無息的爭鬥中。
李謖如揚的是手,邋遢道人揚的卻是半截斷劍。他口中還說了四個字“秋風漸起”,並沒有因爲劍的殘缺而影響到這一劍的威勢。
他的話音一落,閣樓中真的有一道冷風撲面,斷劍在他手中如被神魔賦予了生命那般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劍弧繞着圈、打着旋兒圍繞着他周身上下。整個人縱躍而起。
李謖如卻是後退半步,宛若凌空一鶴,一劍刺出。
叮叮噹噹。
噹噹叮叮。
一連串的金鐵交鳴之聲,層層疊疊,反反覆覆,略顯單調而悅耳之極,像白居易當年在潯陽江畔聽到的琵琶之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劍光霍霍。
劍風嘶嘶。
須臾之間,什麼都不復存在,宛若繁華落盡的生命又重歸於平淡安寧。
只有水清源忍不住“哇”地吐了一口鮮血的聲音清晰可聞,以及水月光的叫聲驚叫回蕩在閣樓中。
水清源雖然受了內傷,但目光依舊停留在李謖如和邋遢道人身上,二人拼鬥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楚地落在水清源眼中。水清源受了內傷卻並不感到痛苦和失望,因爲他知道從二人的對決中他悟到了以前根本領會不到的武學精義。兩大絕世高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將武學的精華之處淋漓盡致地一展無遺,水清源本是聰明才俊之士,看了二人的招式從中領悟武學之道也不足爲怪。此時他只見李謖如和邋遢道人二人的身形又落回原地,凝神戒備,蓄勢待發。
李謖如忽然說:“你是南宮世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