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伯老面色猙獰,“三天前,就死在紅花集外一座孤村的山神廟裡。”
習可園辯解道:“這些天我都在英雄會館,準確地說是這一個月以來都從未離開過英雄會館半步。我怎麼會跑到紅花集外地孤村?一定是你搞錯了。”
青萍嫣然一笑道:“這些天,老傢伙都陪在我身邊,夜夜笙歌曼舞,他的確沒有外出過。”
羊伯老雖然一向對唐門的人看不順眼,對卑鄙的青萍更是不以正眼相看,但青萍的這句話他卻是相信的,因爲此時青萍和習可園之間沒有任何關係,若說要有關係那也純粹是敵意,恨一個敵人絕不會爲敵人說半句好話。心下略一思忖,說道:“這一點我可以相信你,但是‘珍珠衫’的事,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還要奉勸你一句,不要再執迷不悟,我不殺你,江湖中也有無數人要殺你奪取寶物。”
習可園嘆息一聲道:“這就是天意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沒想到,我大隱隱於市還是被你找到。”隨即高聲道:“不錯,我就是姬不鳴,昔年契丹南院大王座下的‘四大護法’之一。‘珍珠衫’當年確實是在我身上,確實是由我帶走了。因爲我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些年忍辱負重、隱姓埋名的日子我早就不耐煩了。由於一件‘珍珠衫’我們兄弟四人反目成仇,造成自相殘殺的局面。事實上,我也不知道‘珍珠衫’是什麼樣子的。”他說到這裡時,語氣微微一頓,看了看衆人的神色,尤其羊伯老。此時的羊伯老一張嘴大張得簡直可以塞進十個雞蛋,雙目突出如癩蛤蟆。
李柔倩一邊要防範黃天會在此際突然發難,一邊又要凝神靜聽習可園的話,這時只聽她輕輕、微微地“咦”了一聲,眉頭顫顫、突突地跳了一下,“劍”纔要出手,手腕的脈門已經被黃天的五指扣住。
黃天不動聲色地道:“我希望小郡主萬萬不要輕舉妄動,脈門被扣,我想郡主應該知道不聽話會是什麼後果?”
李柔倩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黃天,心中又氣又怒,卻又偏偏無處發泄。目光在各個角落裡遊走,卻偏偏沒有看見該在這個場合出現的人。這時候只聽得桑子虛一聲淒厲的慘叫,李柔倩用眼角的餘光看去,只見邋遢道人的劍從桑子虛胸口抽出,鮮血頓時染紅了桑子虛的衣衫。
羊伯老也怔住了。
邋遢道人抹了一把鼻涕,陰冷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臉上,衆人都不由得身上跳突起一層雞皮疙瘩。他緩緩地把劍送入鞘中,發出“沙沙沙”的聲響。這聲音在安靜如死的樓閣裡顯得刺耳異常,令人心底油然而生起一陣驚懼。“他該死,所以貧道了結了他,他應該感謝貧道制止了他以後爲禍人間的惡行,世人也更改感謝貧道爲他們除了一大害。”邋遢道人彷彿很是驕傲自得,這件事在他看來簡直就是高風亮節、值得宣揚一番的正義之舉。
西北面的角落裡忽然響起了笑聲。
極短,極尖,極快,像流星,一現身便難覓蹤影。
儘管這個笑聲短、尖、快,但所有人都聽得出這就是一個笑聲,甚至還有人聽得出笑聲裡蘊含的寓意。——每一種笑聲都有各自的涵義。而這個笑聲的涵義卻是——
只有嘲諷,只有無盡的嘲諷。
嘲諷誰呢?誰在說話,自然就是嘲諷誰。
所有人都知道方纔只有邋遢道人在說話。
邋遢道人一時間也微微地愣了一愣心神。在他的記憶中,這還是頭一次。自從他拜別師門,仗着一把三尺青鋒劍遊走江湖以來,還沒有人對他如此的不敬和譏笑。即使有過這樣的人、有過這樣的事,那些人早已在他的劍下去見了閻王,那些事早就隨着光陰煙消雲散了。
所以他眉目一橫,殺機就在眉心處集結。
羊伯老由於個子比邋遢道人要矮小得多,這時候他卻發現怒火中燒的邋遢道人下頷下有一顆紅痣,米粒般大小,鮮紅、通紅、潮紅,像極了春天時節裡怒放的一朵紅花。忽然間,他皺着眉,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死人。
一個紫衣青年牽着一個紅衣少女的手走了出來,誰都沒有注意到樓閣里居然還有這樣兩個人存在,他們之前的存在彷彿只是一場意外,而此時,花妖妙清、習可園,就連羊伯老也微微動容。這兩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清”,像水的潔,冰的純,雪的淨,風的飄逸。衆人心頭都難免生出自慚形穢之感,即使是花妖妙清的絕色容顏,她一看到那少女,目光就在瞬間暗淡下來,彷彿還隱含着一種失望和自卑。
李柔倩想的卻是,“難道我要等的人就是他們麼?”
邋遢道人一回頭見是這兩個像冰清似玉潔的人物,心頭的怒氣竟神奇地消散了許多。
那少女似乎還在掩口輕輕地笑着,笑聲很低,低得幾不可聞,顯然是刻意壓制着,但在場的人都是身懷武功的高手,那輕微低沉的笑聲又怎瞞得過他們的耳目?
李柔倩卻在這時真切地感受到黃天手指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想要運氣震脫黃天的掌控卻又見黃天的眸子裡盡是恐慌和驚駭之色。
邋遢道人怒目以對卻心平氣和地道:“小丫頭,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的,說來給貧道聽聽,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少女擡起月亮一樣清秀、鮮花一樣嬌嫩的臉龐,“道爺說的笑話呀,難道道爺還要問我嗎?”
邋遢道人的怒氣又涌上心頭,妙清回頭以眼神制止了他,要不然他的劍已經橫在了那少女粉嫩白膩的頸子上了。但語氣中依舊充滿了怒火,“貧道說的話好笑嗎?”
少女嘻嘻一笑,隨即臉色變得嚴肅認真,“那是當然,明明自己手中已沾滿了鮮血卻還要裝做爲民除害的樣子。我們身爲江湖中人都有傷人性命的本事,但都沒有傷人性命的權利,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來之不易的。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把他生下來,父母雙親含辛茹苦把他養大成人,你卻這樣一劍就結束了他的性命。他年邁的父母怎麼辦,如果他有妻子孩子,豈不是要成爲寡婦孤兒?你殺了他一人,等於絕了他全家的命。不止他的家人,如果他有朋友的話,他的朋友們一定也很傷心。”她這番驚世之語衆人從來沒有想過,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一時間衆人只覺得心頭如被鐵錘狠狠地砸了一下。
邋遢道人恨聲道:“好,好一副伶牙俐齒,今日貧道我不與你這黃毛丫頭一般見識,且放你一馬。”
那少年面如冠玉,行止舉動間一派溫文爾雅之態,尷尬地笑了笑,對衆人一抱拳,朗聲說:“舍妹少不更事,不知江湖風波惡,適才發笑出聲,擾了各位的雅聚。尚請各位看在區區水清源的薄命,海涵一二,在下感激不盡。”他一番話出口,聽得衆人心頭倍感舒服,均想以這樣的書生性情行走江湖必定要吃大虧。
少年的話音才一落,就有人高聲道:“啊,原來是近年來中原武林的少年高手。號稱‘凡有水源處,皆能展神威’的水少俠。”語氣中飽含着崇拜的驚喜之意。
少年低頭斂眉,寵辱不驚,只是淡淡地道:“謬讚,謬讚,那是江湖上的朋友胡亂說的,當不得真,說說而已,說說而已。”
事實上,羊伯老真的不知道水清源究竟是什麼人。羊伯老見習可園、青萍、妙清、虛遠和尚、邋遢道人這些人都面露迷惑,索性也懶得去理會那謙虛的少年。
少年一臉愧疚之意,抱歉道:“我們兄妹這就走了,不敢再耽誤各位的雅趣。”這“雅趣”二字,面對此種情形,此種場合,若是換了另一個人說出口一定要犯了衆怒,但從少年口中說來卻顯得貼切和自然,根本沒別的意思在內。少年說着扯了扯少女的袖子,溫和地道:“月光,走吧。日後若有機會再來光顧英雄會館,今日這裡沒我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