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坤道:“據說一個魂魄到閻羅殿去報到時,若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就會多受些苦難。”
井秋雲道:“所以你不忍心我做一個糊塗鬼。”
蕭乾坤道:“對極了。”
李柔倩跳了起來,憤怒極了,“你簡直不是個人,簡直是個混賬東西。”雖然憤怒,但她也有她自己的目的。
蕭乾坤道:“我若不是一個人而一個東西那該多好啊!是人就免不了七情六慾、愛恨別離,我若是一個東西就可以爲所欲爲,不必爲種種約束、種種道德倫理去控制無窮無盡的。”
李柔倩冷笑。
忽然藏雪雅兒冷漠地道:“真是恬不知恥。”
蕭乾坤道:“我只爲而活,無所謂恥與不恥。
藏雪雅兒又道:“不可救藥。”
蕭乾坤道:“滿足,達成,生又何歡?死有何懼?”
井秋雲道:“我真的很景仰你。世上的每一個惡人在作惡事之前總會找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爲自己開脫罪名,而你則不然。”
蕭乾坤灑然一笑,“每一個成大業、立大事者的身上都有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誠實。只有待人以誠,別人纔會信任你、依賴你,何況真小人遠比僞君子更可愛些,你說是嗎?”
井秋雲撫掌大笑,聲震林木,“不錯,對極了。”井秋雲的神情陡然間變得很真誠也很誠摯,“千金易得,知己難求。若是你我早相遇一年就可以做一年的知己,若早相識一天就可以做一天的知己,若早相識一個時辰就可以做一個時辰的知己。只可惜上天偏偏不給我們這個機會,當我們一見面時,我就會出手殺你,我一出手,你必當反擊。”他漆黑色的眸子裡露出淡淡的孤寂。井秋雲卻還是大笑,沒有說話,誰都可以自他的笑聲中領略到他那種身在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寂寞以及對知音的無限期盼。
李柔倩當然不懂,揚起臉狐疑地看着眼前這兩個亦敵亦友的人——既是敵,又怎會成友?既是友,又怎會是敵?她滿腹疑團地看着這兩個奇怪的人,她忽然想起父皇曾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對你有深刻了解的人往往並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一心一意想要打敗你、甚至想要置你於死地的敵人。敵人對你有深刻的瞭解是爲了戰勝你,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朋友對你的瞭解僅僅停留在極其膚淺的表面。
李柔倩向後連連後退,無形的殺意使她立不穩腳根,唯有後退,退出殺意襲擊的範圍,她這一退,便退出了三丈有餘。甫一站定,耳畔只聽得井秋雲還在大笑,只是這種笑聲顯得非常高亢、極具震撼力,彷彿自九天之上重重地砸在地面,又似乎從地獄裡升起,在大地上爆裂開來。在這聲音裡竟有一種奇異的莫名的力量,這種力量是磅礴的、大氣的、虎虎生威的、無懼無畏無人無我的。李柔倩猛一擡頭就看見井秋雲的身軀正一分分、一寸寸往下沉,一雙腳已沉入石子地面中直至腳踝。她不由得大驚失色,這個蕭乾坤究用的究竟是什麼武功,居然可以迫使對手沉入地面?井秋雲這樣天下江湖有數的高手竟然也遇到如此的窘境?
她再看蕭乾坤時,只見他面色深沉如水——水,可以靜止也可以流動,池塘裡是水是靜止的,江河湖海里的水則是無時無刻不在流動着的。當井秋雲縱聲大笑時,蕭乾坤深沉的面色就如流動不息的水,面部的每一根神經都在輕微的波動,每一塊肌肉都在抖動和顫動。“動”着的面部猶如被春風吹皺的湖面,粼粼而動、蠕蠕而動,一紋又一紋,顯然是受到井秋雲笑聲的牽引。而當井秋雲的由於換氣而笑聲止住的一霎那間,蕭乾坤那深沉的面色就如靜止的死水一般無波亦無浪,極力地壓制着井秋雲笑聲的發出,不但是井秋雲的笑聲發不出來,而且還把井秋雲的身子強壓得沉入地面——這就是靜止的死水,其本身並無生機與活力但卻能夠孕育“生”的力量。
蕭乾坤這個人彷彿已與空氣融爲一體,這個人若有若無、若隱若現,形如鬼魅幽靈。井秋雲緊咬着牙關任由着雙腳不由自主地往地下沉,一種無窮無盡的氣勢把他罩住——他的神智猶自清醒,他可以真實的感受得到這股無形氣勢的力量是如此地可怕和強大,他發不出聲音來,就連全身上下所有的明的、暗的、正的、斜的勁力都無法揮發出來,而敵人身上的那種力量卻彷彿來自天地間的每一個黑暗的角落——光芒是一種力量,鼓舞人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活下去,堅持到最終的勝利。黑暗也同樣是一種力量,引誘人沉淪其間而不能自拔。
鐵見月則是靜靜地注視着場中的變化,他忽然間聽到一點笑聲,那點笑聲之後就是一個如晴天炸響的驚雷,“出門大笑仰天去。”七個字如七級臺階,井秋雲在一級一級地走上地面,同時又如七道利箭射向蕭乾坤。蕭乾坤在井秋雲雙腳踏上地面時,後退了半步,一尺二分長。井秋雲只是身子晃了幾晃,卻沒有跌倒,額頭上只有豆大的汗珠滾落。
這一番拼鬥二人都未曾動過手足,但激戰和惡鬥卻在無形中展開——李柔倩從未想象得到世間竟然還有如此奇妙的交戰。
井秋雲慘然一笑道:“‘維摩不染,天女散花’果然名不虛傳,今夜總算是長了見識。”
蕭乾坤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彼此彼此。這只是一個開端,你應該是知道的。”他的語氣和神色一樣都顯得誠懇和真摯。
井秋雲仰天大笑,“我知道,那就讓真正的交戰早些開始吧。”
蕭乾坤卻沒有說話。
井秋雲的話好像越說越多,“爾來四萬八千歲,始與秦塞通人煙。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猴猿欲度愁攀巖……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鬆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冰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爲乎來哉……”他口中所吟的正是李太白的千古絕唱《蜀道難》,當吟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句時,他腳下路面上的石子全都飛了起來,席捲、激射向蕭乾坤。
蕭乾坤不但沒有說話,而且一動不動,彷彿老僧入定。當密集如雨隱隱挾着風雷之聲的石子來到他近前時如撞倒牆壁一般紛紛失去力道墜落在地,只見他皺了皺長長的白眉,一記手印緩緩地推出。西藏密宗大印手!佛門至剛至陽至純至猛至正的上乘武學。一記“大印手”其本身根本就沒有任何的變化,世間所有的武功或多或少都有變化,即使不是精微奇妙的變化,至少也是掌指間尺寸的變化,然而,一記“大印手”卻沒有任何的變化,這一點,蕭乾坤還是很自信的。
沒有變化的武功才真正可怕!可怕的並不是武功本身的變化,而來自於人心的變化。前一刻還笑臉相向、低頭哈腰,後一刻便盛氣凌人、拔刀動槍;前一刻還你儂我儂、相依相偎,後一刻便拳腳相加,勞燕分飛——只有人心的變化才真正的可怕。當你沉醉在沒有變化的局中時,真正的變化如暗流般悄然而至,將你無情地吞噬。井秋雲現在所看到的只是一記沒有變化的“大印手”,僅僅是看到,他不知道蕭乾坤的這記“大印手”將會在何時發生變化,唯一可以預見的是這記“大印手”一起變化就絕對可以致命。變化將在何時起?抑或是這一局根本就沒有任何的變化?井秋雲唯有等,以不變應萬變,抑或以不變應對不變。
龍門承俠拉着李柔倩的手被迫退得更遠了些。沒有人能夠在西藏密宗大印手的攻擊下安然地全身而退。
就連風雨不動安如山的藏雪雅兒也在同一時間內陡然變色。
唯見她忽然間轉過身來全神貫注地緊盯着戰局——她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撥開遮在左眼前的長髮,一隻明澈如水的眼睛彷彿可以將世人心中的塵埃和污垢滌盪乾淨——
忽有大風吹起,將她本已凌亂的長髮吹得更加的凌亂不堪。
這陣大風來得快,去得也快。
井秋雲的暴喝聲在大風中驟響。
龍門承俠、李柔倩、羊伯老、鐵見月、水月光、宗氏兄弟這些在一旁觀戰、掠陣的人同時發出驚呼聲,無不目瞪口呆——“大印手”開始變招。
蕭乾坤已動,隨着“大印手”的招式而動——沒有人能夠形容得出蕭乾坤“大印手”變化的速度,每一招每一式都變化出令人想象不到的招式,彷彿他整個人都化作了這一記驚世駭俗的“大印手”。每一招每一式都顯得如高山似流水般,洋洋灑灑、肆意而來、隨意而行、意止而未盡,竟然完全不受身體、生理的限制而有所制,如江海般不改初衷、不畏岩石險灘所阻,一意東奔而流,也同樣沒有人能夠形容得出蕭乾坤的動作和反應之快的速度,人間的飛箭、天外的流星也不堪與蕭乾坤此時相比,他的動作是自然而動,師法“自然”,道法亦“自然”,如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的身形甫地一動便在頃刻間幻化出千萬之“動”。“動”如排山倒海、怒浪滔天,綿綿不絕,一發動而全身動,動得優美而灑脫,如精於丹青的妙手,或寥寥數筆、可輕可重、可濃可淡的片刻間便成一幅丹青佳作,手中的一根三尺狼毫如有神助。
沒有聲音,只有“變”和“動”——井秋雲的“變”和蕭乾坤的“動”,不變則死,不動則亡。爲了生,只有變,只有動,除此,別無選擇。
武功在他們身上已成了一種藝術,優雅而美麗的殺人的藝術——殺人也是種藝術。
武功的出現就是爲了殺人。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爲救人而殺人、爲殺人而殺人、爲名利而殺人、爲自己而殺人、爲活下去而殺人、爲吃一口飯而殺人、爲爭一口氣而殺人,殺人的目的雖不同但都同樣是殺人。殺人的人可怕、可恨、可惡但同時也可憐、可悲、可嘆——這世上沒有人願意殺人,但自人類出現的那一天時起直到人類的末日,每一天都會有人被殺,每一天都有人出於某種目的而殺人。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