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師成和蔡京這番交鋒,讓趙佶聽得頗有些目瞪口呆,甚而有一種不適的感覺,對於一個合格的君主來說,應該明白作爲樑師成和蔡京如此地位的政治人物,其實是沒有什麼預設立場的,對一件事情的看法,其實就代表這件事情能帶給他們的Щщш..lā
這個道理趙佶如何能夠不知道。不過他也懶得去想其中究竟了,在趙佶看來,不管事態發展到什麼地步,他這個皇帝都能穩穩控制住局面,他處斷一件事情,基本出發點還是這件事情帶給自己的利益有多大。
當下趙佶微笑道:“太師自然是老成謀國之言,但是樑師成這番話也未嘗沒有道理在……凡事有經有權,現在財計如此窘迫,的確是要用些非常手段,國家大事,處處非錢不行。再不拿出非常手段,這國家財計事將伊于胡底?太師當日就是盛讚這楊凌之能,大有攬爲臂助,在三司用事的意思,現在怎麼卻又謹慎起來了?”
在趙佶心目中,對楊凌當然有所忌憚,可是隨着晉陽軍神策軍互調,這忌憚雖說不是煙消雲散,也淡得差不多沒有了,而且楊凌這等人,可算是倖臣當中的極品,和朝中各派都沒什麼牽絆,也完全談不上有什麼根基,可以放手使用,一旦生出什麼意外的變故出來,就算犧牲了,對朝局的觸動也是最小,看着楊凌居然能在禁軍財計事得手,趙佶興致勃勃的就想將此人大用而特用。
趙佶這番話問出來,其實就是想蔡京自己轉個彎子,找個臺階下算了,不要誤了他這位官家的生財大計。按照趙佶對蔡京的瞭解,在君王事情上,蔡京總是圓滑的,卻沒想到,今日蔡京卻沒在這個上頭繼續迎合下去了,只是拱手道:“臣意期期以爲不可,還請聖人熟思再三。”
趙佶有些不高興了,這些年來,誰敢真個拂逆了他的心意?不過面上還是絲毫不顯,淡笑道:“不過三百萬貫的事情,政事堂不肯副署以爲成例也就罷了,暫時擱置,等些時侯再看看罷……若是有什麼弊端,再叫停就是。”
樑師成侍立在趙佶身後,頓時就是心中一喜,卻忍住了,沒有現於顏色之上,大宋政治制度,到了此刻,對君權的限制已然到了最小,往常這等事情,沒有政事堂的副署,怎麼也不能作爲成例,現在就算政事堂不肯副署,趙佶還是可以讓此事繼續推行下去,大家都裝糊塗罷了,少有人能做仗馬之鳴。
趙佶這番話的意思,就是不管政事堂方面是不是願意配合行事,楊凌掌握着三百萬貫禁軍坐糶事資財,用以營運的事情還是就這麼着了,先湊合個一段時間再說。
蔡京默然聽完趙佶的話,拱拱手,什麼話也沒說。
蔡京今日這難得的不合作態度,讓趙佶本來很好的心情頓時就打了個折扣,本來下面要商議的事情就是楊凌這些時日應奉內庫的資財拿出多少來給三司點綴一下,蔡京這般,趙佶差點就不想提起這件事情了,一文也不給三司。
趙佶儼然坐於上首,說得義正詞嚴,坐在下手的蔡京和侍立在他身邊的樑師成,都唯唯而已,沒有答要是趙佶說他不貪財貨,不貪圖享用,那天下就沒有這般人了,不過他有句話說得沒錯,這幾年來,因爲國計財計事實在太過於窘迫了,趙佶身爲君王,也不得不從自家內庫當中撥付了大筆資財於外朝三司等處支用。
對於趙佶這等人而言,和剜肉挖瘡的感覺也差不多了,正是因爲如此,所以窮了幾年的趙佶,在這個時刻對財貨一事就看得加倍的重了,三司此刻,的確是千瘡百孔,一年入項雖然也還有七千多萬貫,但是比起大宋頂峰時期已經降了三成,而且大宋用錢處所在皆多,處處都是,而且消耗驚人。
夏秋兩稅,雖然不斷解來,但是幾乎是一入庫馬上就支放出去,還欠了不少,許多必須是官府做的事情,都沒法做了,現在國家財政能保證的,就是官吏俸祿,軍隊糧餉,還有南方通往汴梁漕路的整理,其他各地河工,各地修繕營造,各處養病救濟常平補盜倉場城防修治等事,能敷衍就敷衍,不能敷衍就只好幹看着,屬於各地轉運使掌握範疇內的地方財政,留存比例已經到了少到不能再少,一切都是在苦苦支撐而已。
大宋這個時侯,就如同一臺運轉了百年的機器,到處都在漏氣,到處都在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亟待刷新整理,但是作爲中樞,掌握的資源卻是歷年來最少,但是民間卻積澱着天量財富,淤積在那裡轉動不得,而且貧富分化也在加劇,這種加劇程度更進一步的加深了民間財富淤積的程度,也正是因爲如此,楊凌一手就能經營出幾百萬貫的大額現款收益,爲什麼得趙佶如此看重。
在趙佶和樑師成想來,趙佶願意向外掏錢,蔡京還不馬上就獅子大開口,總要將內庫現在好容易有的一點積存要走一大半才肯罷休,趙佶也做好了和蔡京討價還價的準備,他的底限是現在內庫積存的不足一百五十萬貫,最多拿出來一半,就算楊凌在今年還有兩三百萬貫入帳,這些頂天也再給外朝三成就算罷休了。
趙佶原來的手面,自然絕不止此,但是這幾年,實在是窮得怕了,伐燕戰事,幾千萬貫的伐燕捐沒有一文進他的私囊,還將最後的老底子貼了進去!這些經手的士大夫們,誰不是居間撈得盆滿鉢溢,就自家這個當皇帝的幹賠,到了現在,趙佶也是善財難捨。
今天蔡京的舉動,卻再次出乎了趙佶的意料之外,蔡京淡然拱手行禮道:“聖人垂顧之情,臣下寧不心感。然則既然聖人將調和陰陽,協理財計之事託付臣等,臣也只有勉力支撐。天子不計四字,臣常與聖人言聖人內庫,也匱乏久矣,楊大人大才,能於應奉天家事稍盡綿薄,臣也大感欣慰,畢竟識人未錯,大宋富有四海,又平滅遼國,一舉遂了列祖列宗心願,這個時侯正因該壯麗天家氣象,爲四海矚目。這是天下昇平無事的根本,臣等不能在此事上稍盡綿薄,已經是惶恐萬分,豈能再讓聖人內庫貼補三司財計?楊大人應奉天家資財,此刻三司一文也不敢要,若實在有什麼要緊處,到時候再煩瀆聖人罷。”
一番話從蔡京口中說出,既漂亮又堂皇,讓侍立在趙佶身邊的樑師成又妒又恨,這番功夫,他怎麼就不具備?
趙佶聽見蔡京不要他的錢,心中頓時就是一喜,剛纔對蔡京那點不滿頓時就煙消雲散,這蔡京畢竟是蔡京,雖然後來因爲權勢太重,自己不得不下手平衡。可是這位太師,始終是最知道他心意的,而且威望也夠,能鎮得住朝野各處,不象他去位幾年,反而鬧得朝局動盪,各人自行其事,讓自己不能有絲毫安生!
他要是能一直這麼知情識趣,而且也不攬權勢,再是當年讓君王都忌憚的權相氣象,就讓他在這宰相位置上終老,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宋還沒有如此重臣能終老於宰相位置上面的,要是如此,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當下趙佶就想閉口,什麼都不必說了,別人都不想要錢了,自己這個天子也要識趣,還多生事做什麼?卻沒想到,今日他的意外連連,一向比起蔡京更加知情識趣,應奉天子比蔡京還要諂媚幾倍的樑師成卻在旁邊冷冷開口:“太師這番話說得的確是堂皇,然則前番兩軍互調出外事,還不是聖人內庫擔了大頭?現在不開口,到時候卻又有什麼事情,聖人爲天下計,難道還能勒着不出?還不如現在有什麼必不可少,三司卻拿不出錢的要緊事,先爽爽快快說出來就是,省得到時候又在官家面前打擂臺,到那時候,今日太師君前這番冠冕話語,就未免有些欺心了。”
趙佶不悅的看了樑師成一眼,今日這兩個臣子,實在讓他有些不適應,處處都透出古怪。不過樑師成說得也是正理,有些事情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三司窘迫他是深知,現在手裡有筆活錢的,就是他這個天子,真到了事到臨頭的時侯,還不是要轉到他這裡來。今日既然提起了話題,乾脆就爽爽快快說清楚,一次論定,省得將來再生出什麼事情來。
蔡京淡淡的掃了樑師成一眼,拱手道:“聖人明鑑,三司處豈能沒有要用錢的地方?單單是秋日汴河左近河工,就要兩三百萬貫的工役材料糧菜錢,三司處現在還不能完全籌措齊,一旦冬日河工不治,明年漕運就要大受影響……
然則臣打定的主意,就是勉力支持而已,朝廷中樞之所以有威權,無非就是在這事權而已,如果朝中處處急用都要指望某位臣子爲朝廷奔走籌錢,這中樞威權何在,這朝局平衡何在?臣打定主意,不開口向聖人內庫請一文就是此意,能自己支撐的,就自己支撐,而楊大人應奉內庫資財,就只限於內庫而已。一則使天家不至於太過匱乏,再則就是這中樞涉及財計的威權,還是掌握在聖人手中,臣一番心意就是如此,還請聖人明察。”
這番話說得又更深了一些,趙佶聽得也不由一怔,這的確是從宰相角度考慮的問題。不比當年王黼等輩爲執政的時侯,什麼事情頭痛醫頭,腳痛治腳,一切能敷衍過去就算了事,誰也不曾想得這麼深遠。這番話道理既深,而且處處都在爲自家這個君王盤算,實在是貼心到了極處,一時間讓趙佶都有些過意不去了,當年這番防範這個老頭子,最後讓他黯然去位,就算現在也不能全心全意信重,是不是略微有點過了。
轉瞬之間趙佶又在心裡一笑,對自家手腕大是自得,若不是當初用樑師成王黼等輩好好敲打了蔡京一番,他再接相位之後,如何能這般小心謹慎,知情識趣?說到底,都還是自己這位百年也未必一出的明君纔有的本事。
趙佶心思在那裡曲曲折折,最後卻繞到了自誇自贊上面去,那邊樑師成卻似乎鐵了心要和蔡京今日處處爭論到底了:“太師說得倒是周全,然則前些時日,兩軍互調外出事,爲什麼還要請發內庫?這個時侯卻象是將前事忘得乾淨,未免有些言行不一。”
蔡京仍然只是有氣沒力的回望了樑師成一眼,冷冷回答:“因爲這是涉及軍伍事!”
在這一瞬間,他突然目中精光四溢,再沒有一直在延福殿中表現出來的那等衰頹模樣:“此刻朝中之事,其他一切都可敷衍,都可勉力支撐,就是在這軍伍事上,不能再生什麼事情出來了!國朝一百餘年長治久安,根子就在這以文馭武,武臣及百數十萬軍將,俯首貼耳,不敢有半點異動上面!現今局勢,已經不比以往,原來朝中可以壓制武臣的帥臣凋零,而西軍等又坐大,朝廷在這軍伍事上,已經漸漸調度爲難,若然對軍伍事稍稍有什麼應對不及,一旦讓這些武夫生出亂來,到時候就是悔之莫及的事情!”
蔡京雖然年歲高大,但是一向保養極好,精力之佳,不遜於五六十歲之人,樑師成雖然比他小了二十多歲,但是作爲陰人,此刻元氣說不定還不及於蔡京。不過到了蔡京此刻,一切講究惜福養身,不僅不如十幾年前豪闊了,就是說話也向來少動情緒,能節省一分元氣就是一分。
但是此刻,他卻提高了聲音,老眼當中精光四射,彷彿還是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爲大宋歷代權相第一的蔡太師的全盛時期一般:“現在武臣輩,還算是老實,無非都是長久以來已經成了習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