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處號角吹響,韓世忠立在將旗之下,神色一變,山彎那邊情勢如何看不見,只能見到跟隨在黃文勁身後急追而下的騎軍,後列已然放緩了腳步,顯然是前面也收住了腳步準備重整隊形。而擡頭處。蘆嶺那裡景象卻看得分明,就見到真女真軍馬,一直冷眼看着這些雜胡部族軍被殺得人仰馬翻,最後卻出寨做邀戰之勢。
還打不打?
兩騎飛也似的從前面轉回來,卻是黃文勁在前遣回。兩名傳騎隔得遠遠的就摘下背上三角火焰邊牙旗揮舞,將前面軍情傳回。
至少兩個謀克的真女真歩騎列陣而待,將主,打不打?
韓世忠容色如鐵,緩緩回顧。
蘆嶺高懸頭頂,寨牆雖然殘破,但是也足可作爲依託。那裡已然開出一謀克的女真重甲之士依託寨牆列陣,而寨中守備的,至少也還有一謀克的真女真精銳。而在河谷道中,又有兩謀克女真精銳列陣而待。
雜胡在山上,在河谷道中,散亂得到處都是,雖然死傷慘重,但至少還有上千之數。在女真軍馬吹動號角自家上陣之後,也終於穩住了軍心,現在正在各處驚魂未定的收攏軍馬,準備再戰。
而自己麾下這些選鋒之士,在經歷數百里奔襲,再加上一場廝殺之後,也終於露出了疲態。
身邊這兩指揮人馬組成的箭陣,還算是好的,只是披甲走上走下,射了一輪箭而已,但這個時候每個人兜鍪之下,都是滿臉灰汗,雖然竭力站得直且穩,可有些人腰都明顯有點塌了。
山下的方陣,留下的步軍多射了十幾輪勁箭出去,這個時候都在不住的抖着手臂,活動血脈,盡力從痠麻中恢復過來,在軍將的指揮下,一列列士卒輪番坐地休息,只要坐在地上的,都在大口喘息,摘下水葫蘆大口大口的喝着茶水。
放在陣後的馬樁子,還有數百匹坐騎,黃文勁出擊,將所有還有點腳力的戰馬都選上了。剩下的馬匹都垂着頭尋找着道路上的草根枯葉,一些守馬樁的軍士將着料袋,將輕易不得動用的交州糖熬出的糖塊,塞到坐騎嘴裡,讓這些馬匹儘快的恢復點精力。幾百裡奔襲下來,這些坐騎都掉了七八斤的膘,皮毛都汗淋淋的,一時也騰不出手來收汗洗刷。再這樣不得休整,繼續役使,只怕要倒斃不少上好的戰馬。
山道之上,牛皋那一都精銳選鋒之士,披甲負重走得最多,打得也最辛苦。雖然小小方陣仍然穩健,但是軍將士卒的疲乏,可想而知,韓世忠甚而能感受到牛皋這等猛將遠遠投射而來的請戰目光,可現在是不是破釜沉舟打到底的時機?
如果要咬牙和這些女真韃子拼到底,現下散亂在不同地方的軍馬就要收攏重整。在河谷道中步下陣列,防止那兩位於山下的女真謀克衝擊。掩護挑選出來的軍馬仰攻蘆嶺。
有女真甲士列陣遮護寨牆,少不得還要有一場重甲步戰之士的廝殺,披甲辛辛苦苦的爬上去,再將寨外列陣的女真韃子擊敗。最後再攻擊寨牆,自己麾下這已然疲憊的軍馬,是不是還頂得住?
而且攻擊軍寨,哪怕女真韃子和雜胡輔軍不以守備而見長,也少不得要消耗大量箭矢,且沒有足夠攻具掩護下,也要拼掉多少精銳的性命,自家輕騎往援而來,攜帶的箭矢就是隨身撒袋中那些,如何支撐得起一場攻寨惡戰?
更不用說天色已晚,等收攏軍馬調整好隊列,再仰攻上去,說不定天都要黑下來了,難道真的不管不顧就打夜戰了麼?
如果豁出去真的能將蘆嶺打下來,就算死傷慘重,也還罷了,可是現在卻不是能拼那微小可能性的時候。
萬一損失慘重,還打不下蘆嶺呢?
那個時候,自家這支精銳中軍,沒有立寨作爲依託,夜中而退,那些臨陣對戰時候不堪一擊的雜胡騎士,就成了最爲兇悍的敵人,就以零散輕騎,死死咬住自家這支敗軍,一路騷擾,一路攻擊,也許不及天明,自家這支軍馬就要徹底崩潰,最後覆滅在嵐水河谷之中!
如此決定國運的大戰中,自家潑韓五這條性命,沒什麼寶貴的,士卒們死得,自家又如何死不得?
可是此刻唯一能機動抽調而出的中軍主力覆沒於此,女真韃子就再無阻攔,能一直衝到汾河河谷之中,動搖整個軍勢!
那時候自家就算死了,都沒法和晉王交代!
只恨岢嵐軍此間毫無抵抗,放女真韃子輕易深入,他們要是稍微遷延一兩天,自己就能將這個缺口封住,有蘆嶺爲依託,自己說不定還能集結一定數目軍馬,將飛鳶堡也搶下來,徹底將女真韃子南下通路封住!
直娘賊,難道從始至終,這場戰事,就只有晉王帶着俺們打不成?既然如此,你們又爲何不肯痛痛快快的將這個大宋交給俺們的晉王?
但爲軍將,就是需要他們在紛繁的局面中抓住重點,做出決斷。哪怕這個決斷是如此的痛苦!
韓世忠猛的下令:“鳴金,整軍而退!互相掩護,退向窟谷寨所在!”
身側親衛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望向韓世忠,神策軍什麼時候要在韃子面前撤退了?
韓世忠臉色鐵青,狠狠踹了目瞪口呆的親衛一腳:“直娘賊的,鳴金!”
神策軍軍將士卒,緩緩收攏隊列。一支支衝出去的軍馬,次第迴歸陣列之中,就是遠在山道之上的牛皋所部,仍然維持着如牆一般的方陣,絲毫不亂的收下山去。跟着咬下來的雜胡韃子,在這樣的陣列之前,半點撿便宜的機會都沒找到,還因爲有些不開眼的追得太近,給一輪箭雨射翻在地。
從河谷道中次第退回的黃文勁所部,還有餘暇將一地雜胡傷者補了一刀,首級太狼亢,就割了數百左耳下來,以爲戰功之證,逃散的雜胡坐騎,還被牽了百餘匹堪用的。
一隊隊的神策軍甲士收攏,一道道不服氣的激憤目光不住望向蘆嶺上女真軍旗號。千餘數百里奔襲而來的神策軍精銳,在悠長的號角聲中,全都翻身上馬,步下警戒遊騎,轉身便走。
對着這樣隊形陣列始終森然的強敵,不要說被殺破膽的雜胡韃子了,就算是女真精銳,也沒興趣上前咬着不放追殺到底。
河谷道中,山道之上。到處都是屍骸血痕,各種死壯扭曲的屍骸,幾乎全是雜胡韃子,神策軍死者傷者本來就是寥寥,也全部帶走。
數百里奔襲而來,遭遇伏兵,立刻結陣而戰,殺傷了至少五六百胡騎,退而敵不敢追,強兵之面目,更讓女真軍馬上下認識得越發深了一層!
可從整個戰局而言,主動權終究還是爲銀可術所部搶得,韓世忠這一退,再集合軍馬過來試圖爭搶蘆嶺。總還需要時間,可這段時間,已經足以讓疾馳趕來的宗翰所部大隊,加入到戰場之上!
那時候以韓世忠一軍之力,再也無法奪回蘆嶺至飛鳶堡一線,那時候深入岢嵐軍的,只怕已有數萬女真大軍,可以向西夾擊韓世忠所部,更可以繼續向南深入,沿着宜芳樓煩,最後抄擊到太原府方向。
原來韓嶽所部,以逸待勞的戰略主動權,已經完全易勢!
韓世忠裹在軍陣之中緩緩而退,臉色黑如鍋底,自家已然盡力,可終究遲了一步,如此局面,就指望晉王你能早早趕到,拿出手段來挽回!
楊再興有氣無力的指揮着一隊民夫,押運着物資走在道路上,準備將這批糧草交割給瓶形寨左近的小堠臺處。
天候已然算是暖和的了,雖然汴梁中人來到此間,多半還是要裹上厚厚的斗篷,但是對於楊再興這等生長於北地,還到冰天雪地的雲內走了一遭的精壯男兒而言。簡直就是和風麗日一般的天氣。
他也未嘗着甲,就穿着一件薄薄的赤色軍袍,一副精幹強悍的模樣,偏偏臉上神色卻似倒了八輩子黴一般,半點精神也打不起來。騎在馬上,閉着眼睛直似要睡過去一般。
原因無他,楊再興又犯錯了。
雲內打了一場痛快仗,楊再興算是爽了一陣,而且奔襲應州城塞,接應自家弟兄退出,也是奇功。楊再興官品升遷,還需要走流程,但是差遣一下就從十將級別跳到了騎軍一指揮的指揮使,而且還是盧俊義身邊中軍親衛精銳騎兵指揮。
不過差遣來得容易去得也快。大軍一路南撤,退回河東,讓楊再興老大的不痛快,女真韃子他也算硬碰硬過了,直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這樣的狗韃子,大軍齊集,糧草民夫輜重雖然不算充分,但是女真韃子更缺,衝上去與之一決就是了,退個甚鳥?
他嘴上又沒個把門的,一路上不知道說了多少風涼話,單是這樣,倒也罷了,無非就是敲打訓誡幾句的事情,可他回返雁門一線之後,心下不痛快,就要尋人較藝比鬥。
楊再興看得上願意比斗的人沒多少,盧俊義自然是排行第一,但是楊再興再是愣頭青也不敢尋着盧俊義去,魯達算是一個,再有功勞,說不定就有官身了,魯達又是個沉默性子,楊再興再是挑釁,魯達就傻傻的看着楊再興,也不吭聲,這架是打不起來的。
心緒不好之下,楊再興就做了件傻事,原來雲內之地跟着退下來的盡有自稱勇士。這些人正想一顯本事在軍中博個地位出來呢,楊再興更下了重重的賞頭,只要打贏了他,儘管將去。
結果就是一場驚動全軍的私鬥,日不移影,楊再興馬上步下,已然連敗二十七名挑戰他的雲內好漢,其中三個還給送去了醫工那裡裹傷。
楊再興算是稍稍一出胸中鬱氣,得意洋洋搖頭擺尾不過一兩個時辰。就被盧俊義叫去劈頭蓋臉的狠狠叱罵一頓,然後再是二十軍棍,差遣也給剝得乾淨,發回代州大營爲司戶參軍差遣,專管押運糧草物資。
對於盧俊義而言,軍中最要緊的就是軍律,哪怕楊再興是再驍勇的猛將,也蓋不過軍律去!而再好的關係,都沒幫他說話,這小子,的確需要好好磨練一下性子。
對於楊再興而言,二十軍棍就是虛屁,他的筋骨可不是白打熬的,差遣什麼的也渾不在意,反正管一指揮的瑣事也讓他頭痛萬分。但是給發到代州大營爲輜重糧秣奔走,卻是要了他的命!
雖然大軍退守雁門瓶形寨一線之後,女真大軍兵壓當面,攻勢也遠遠談不上猛烈。就是一些騷擾偵察哨探的活計。可總還是能撈到一兩場廝殺過過癮。發揮到代州大營去,那就是徹頭徹尾和廝殺無緣了。
可是盧俊義但下號令,就絕無更易,楊再興除了領命認罰之外,還能怎麼辦?
所以擺出這麼一副晚娘臉,看都懶得看隨行輔軍還有那些轉運民夫一眼,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那幫輔兵也懶得對楊再興請示行止。代州大營輔軍出身多半都是前河東軍,戰鬥力這個時候也就這麼回事,反正野戰之事,盧俊義是絕不敢用他們,就以這些空額嚴重,戰力平平的前河東軍一部人馬爲主體構成了代州大營。
雖然還掛着禁軍名號,但是所行的都是轉運,看守倉場,修補道路,押送物資之類的輔軍活計。楊凌沒有給他們的餉錢俸料降等,又不用他們上戰場廝殺,這些河東軍自然是樂得如此。
他們在河東人熟地熟,閉着眼睛都能將物資從代州大營送到目的地去。楊再興一路裝死,他們也正好樂得少應酬一下這太過年輕的軍將。
山路之上,大家埋頭各走各的,楊再興在馬上只是自怨自艾,覺得人生了無生趣。輔軍們和民夫一邊埋頭走路一邊低聲談笑,無非都是回返代州大營有幾天假期去哪裡消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