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廝殺對於高俅陌生,汴梁風雲他卻是熟悉的,楊凌在此間半年時間的表現,也足以讓這個官場老手覺得震撼半年時間,他就在汴梁這個毫無根基的地方經營起一份產業,而且還走通了官家路,順便踩了現在風頭正勁的樑師成一腳,緊要差遣也拿到手上了,一時間成爲官家身邊極爲寵信的新貴。
這等官場沉浮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不管是沙場之上,還是這都門之地,這個看起來眉清目秀,還略略有些瘦削的年輕人,竟然都是應對得如此遊刃有餘!
高俅在趙佶身邊這麼些年,趙佶信重過的臣子實在是見得太多了,有的能鑽營卻沒實在本事,有的有實在本事卻又不能鑽營,楊凌卻是兩者都佔全了,一旦爲人臣下者,這兩者都佔全了,將來能走到什麼地步,實在是難以預料。
也許是將死之人心思清明,高俅卻對楊凌看得更清楚一些,這般臣子,絕不是爲一時寵信便罷,求的就是權傾朝野,可以遂自己中志向,要不然他怎麼會接下整理檢查禁軍經費財計事這等絕不會有人去碰的事情?
現在所行之事越艱難,也只能表明這位此子中所越大!可是這些話,都不必說出去了……人在,情分就在,人走,情分就沒有了,自己現在就算掙扎着病體,對當今官家說什麼,官家也最多就是面上敷衍一下自己這個追隨他已久的老臣了……
而且就大宋這個體制而言,雖然總是顯得沒打採,彷彿四下都在漏氣走風,可是這個體制卻是互相限制,層層疊疊的,總能將有心行事之人綁得死死的——不管這有心是好心還是壞心……
楊凌再有本事,想掙扎出頭也是千難萬難呢……
爲今之計,就是趁着官家決心要用這此子對禁軍下手整治,自己還未死去,還在禁軍之事當中有一些影響力的時侯,爲高家將來再努力一番……
躺在病榻上的高俅今日心思卻是難得的清醒,在楊凌一會面之際,心中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目光最後卻落在了立在一旁的高強身上此刻目光,也忍不住流出一絲慈祥的意味,高俅是從極寒微的境地當中掙扎到如今地位,人的經歷越是如此,舔犢之情就加倍的深厚,生怕後代遭忌與自己一般的命運。
他本來無子,過繼侄子爲己子之後就是愛若珍寶,自己死後,其他都無所謂,但是這個兒子將來如何卻是怎麼也割捨不下的,雖然高家現在富貴是不必說了,可是在這個時代,不是士大夫出身,沒有幾代傳承的根基,一旦富貴,反而更容易招禍!
官家對自己的情分,僅及一代而已,自己卻要掙扎着抓緊這最後時間,爲自家兒子,爲自己這些年扶植起來的班底,再爭得足夠的立身之所。
這些時日,高俅在病中,已經深深感受到了世態炎涼,自己還在,禁軍將世家都已經不待見自家班底和這個嬌寵慣了的兒子,高俅一時也覺得無能爲力,禁軍將世家盤根錯節,根基深厚,自己仗着官家寵信當日能掌控住他們,現在病倒將死,又有什麼辦法?
自己高家基業全從禁軍這個團體當中生髮出來,自己死後,還怕不給次第攘奪乾淨?讓高俅卻沒想到的是,憑空出現這麼一個楊凌一下就在汴梁立足腳,還要手都禁軍當中,還得到了官家的全力支持。
既然如此,自己最後這段時日,還大有可以努力的餘地!高強帶來李邦彥傳來的口訊,高俅已經是心中一喜,但是他畢竟是火候已經足夠的老傢伙了,仍然是不動聲直到等來官家從禁中傳來的口諭,高俅才決定可以好好與楊凌談一下了。
如今汴梁,要行什麼事情,沒有官家支持,都是休提!楊凌也果然未曾讓他久候,幾乎立刻就上來請安了,說句誅心的話,要是楊凌不快點上,高俅說不定就得派人去奉請了,要知道他的時間可是不多了!
此時此刻,就看楊凌能開出什麼價錢給自己一系,而且也要好好觀察確認一下,楊凌要動禁軍動得多厲害,自己轉過臉來,能讓禁軍將世家這個團體承自家情分,承得到底有多深!
轉着這些複雜難明的念頭,高俅緩緩開口笑道:“楊大人與李大人大駕光臨,高某幸何如之,賤軀沉重不能親迎,已經是愧疚萬分了,如何再當得兩位如此客氣……楊大人與李大人國之功臣幹吏,高某雖在病中,卻也仰慕萬分,今日總算是得見兩位,就算高某不起,也足慰生平了……”
一邊說着客氣話,一邊示意高強代替自己還禮,延楊凌和李邦彥入座剛纔替他通傳的那個貼身使,已然上前杆一福,恭恭謹謹的從楊凌手裡接過禮單,又退到了高俅榻前,這邊楊凌和李邦彥又與高強客氣了兩句,各自入座,目光炯炯的就看着靠在榻上的高俅那使接過禮單之後掃了一眼,微微顯出一絲訝,俯身下去在高俅身邊低低耳語兩句,一直顯得沉靜萬分的高俅也忍不住動容,看着那裡坐得四平八穩的楊凌,輕輕開口:“大人此禮,何其重也?高某實不敢受!”
楊凌所送禮單之上,絕不是往常婚喪慶弔那些尋常禮品,厚重得甚至超過了賄賂請託大事的範疇,禮單之上,簡簡單單的就是一項以貿市收益爲依託發行的債券三十萬貫,當年開始付息,二分起計,第三年起開始分期還本,如此單筆的厚禮,饒是高俅當了禁軍這麼些年家,也未曾見過本息合計,在第七年還完本之後,總計七十萬貫就捧到了他高家面前!
看着高俅動容,楊凌卻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他是真不心疼,錢掙了就是要花的,而且現在他多半都是慷他人之慨,多印個三十萬貫的債券送出去也不值幾文的成本,自己要掏腰的,無非就是每年六萬貫的利息,而且掏個兩三年之後,將來事情如何,自己是不是還要承擔這筆債務,還是兩說着呢,要行大事,要得人助力,必須有大氣魄,這大氣魄是方方面面的事情,能砸錢也算是一種。
這世上,不能爲錢所砸動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每個人差不多都是有個價碼的,自己現在其他的談不上,論起砸錢,一時間這汴梁城還少有人能和自己比肩了,這筆重金砸下去,效果果然不同凡響,他身邊高衙內高強畢竟年輕城府淺,一時間坐不住,忍不住就起身到了自家老爹身旁,假借着給自家老爹掖掖被子,偷眼打量了一眼禮單,也忍不住倒一口涼氣。
高家豪富,也不過就是兩百萬貫左右的家當,已經是夠他這位衙內幾輩子的糟踐了,他老爹說是掌握全部禁軍,但是禁軍生財生意,在那些根深蒂固的禁軍將世家的主持之下也不能搶到自家手裡,只能按照常例分潤而已。
幾年積攢下這麼個家當,已經算他老爹生財有數了,高衙內也一向自覺是個有錢人,但是比起眼前這位楊大人出手的豪闊,高衙內也只能自嘆遠遠不如,向自家老爹目光也忍不住就多了三分熱切,其他不說,助這位楊大人行事,這錢財上面的好處,絕對會讓人心滿意足!
楊凌出手的是債券而不是真金白銀的錢財,也算準了還有一樁足以打動人心的好處,這個時節,在汴梁發行的這第一期債券,凡事能認購之家,都是得意洋洋儼然成了這個時侯汴梁身份的象徵,多少人削尖腦袋想認購一批都不可得。
高家冷落已經頗有些時日了,要是有幾十萬貫債券在手,也可算是稍稍能揚眉吐氣一陣,更不用說這債券是別人要託路去認購,現下卻是楊凌楊大人親手捧到他們高家來的!這份禮單一旦出手,彷彿就繃緊了這養病舍之內的空氣,如此巨大的數字面前,什麼樣的假意周旋,往來試探,似乎都沒必要了。
高俅沉默少頃,輕輕擺手那名在身邊候的使行禮退下,高強還想賴在老爹身邊,被高俅用眼一瞪,知道自家老爹和楊凌他們要說什麼要緊話語了,也只得無奈行禮退下舍之內,在無關人退走之後,就只能聽見三人輕輕的呼吸之聲。
高俅重重喘了幾口氣,苦笑道:“楊大人行事,不依常規,直指人心,高某實在是佩服……如果沒有這般手段,想必楊大人也不能有今日地位。”
楊凌不動聲,只是一笑,淡淡道:“太尉實在是太過於高看在下了,楊某自從南歸以來,不過是勉力從事,一心爲大宋出力,差有所長者,無非就是不避艱險而已,其他褒語,楊某實不敢當。”
高俅彷彿在玩味楊凌話中意思一般,沉了好一陣:“不避艱險,不避艱險……平燕事是不避艱險,檢查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單單一句不避艱險,未免就顯得太過輕易一些了罷……”
楊凌和李邦彥對望一眼,楊凌和李邦彥幾方面使力,今日纔來到高俅養病舍所在,自家人將來地位,趙佶的諭旨,已經讓高俅避無可避,必須要和楊凌談及禁軍經費財計之事了,饒是早有心理準備,在這一大筆資財砸得高俅再也繃不住任何矜持,主動開口提起這個話題之後,兩人也忍不住繃緊了心思。
楊凌和李邦彥都深知禁軍經費財計事要下手是如何艱難,所涉及的這麼龐大一個利益團體是如何難以對付,但是這個時侯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要是能得掌禁軍十多年的高俅最後的幫助,這無比艱難之事成功的把握才能多上幾分,這個病得快要死的高太尉,實在是相當關鍵的人物!
看着高俅定定的看着自己,楊凌也沉默了少頃,然後才拱手開口:“禁軍自後周傳承至今,已垂百餘年,每年國家瞻軍之資,單單是三衙,又何止數千萬貫?其間牽扯太深太廣,楊某人如何能不深知?然則如今國家多事,財用匱乏,遼國雖滅,真卻又次第興起,西賊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兼國中多事,國家用度,有增無減國家每年幾千萬資財養數十萬不能上陣之軍,長此以往,又如何禦敵?”
“楊某本布衣之人,受聖人殊恩,與都中事並無多少牽掛,只有不避斧鉞,毅然行此罪人無數之事……太尉也深受聖人殊恩,此時此刻,但請太尉有以教我!”高俅靜靜的聽着楊凌在那裡慷慨昂的表白,臉上半點表情也無。
楊凌說到他掌管了十餘年的都禁軍無一卒可以上陣,他也沒有什麼受到冒犯的怒意,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這麼多年積弊下來,也不是他高俅一人的罪過,而且要死之人,計較這個實在有些划不來,聽到楊凌義正詞嚴的說完,高俅不以爲然的笑笑,有氣無力的開口:“大人開衙署行檢查兩路禁軍經費財計事,兩路駐泊禁軍數目幾何,每年瞻軍之資多少,其間情形,大人心中可有虛實之數?”
楊凌回望李邦彥一眼,一直在旁邊一言不發的李邦彥挑眉開口:“京畿路,京西南路,駐泊禁軍,馬步凡一千五百七十七指揮,兵冊實數六十一萬九千五百有奇,馬騾三萬七千八百餘入冊,駐泊禁軍之匠作,之工役,之堂除小吏,名冊實有三萬五千二百餘,每年瞻軍之資,糧米二百六十餘萬石,馬料五十九萬四千餘石,草數百萬束,給錢名目軍餉,凡犒賞,凡衣袍,凡鹽菜,凡公使錢,凡坐糶錢,凡折役錢,凡河工折軍錢等名目不一,總支放三千一百三十五萬貫有奇,另有匠作物料錢,轉運錢,工役堂除小吏工事錢,倉場錢等,年支放四百九十二萬貫有奇……樞密院架閣庫中,文卷浩繁,歷年變動更是頻繁,主事之人,也莫不能一,學生綜而核之,得出此大略之數,其間虛實到底如何,還請太尉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