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邦昌殷勤一勸,三人也只得身不由己的入席而座,楊凌真的是餓了,本來不知道如何開口應對王稟三人,這一席送來同用,自可稍稍緩解氣氛,再慢慢設辭吧,這個時候看三人入席,就知道這三人也不是真的心如死灰,甘心領罪或放逐或就死之人。
心下一寬,先自己盛了熱熱一碗飲子,喝下肚暖暖腸胃之後,就大嚼起來,席間諸人,張邦昌要拿捏氣度,還在琢磨如何拍幾個別出心裁的馬屁,王稟三人執筷也就虛應故事而已,只聽見楊凌吃飯的聲音,突然之間,李若水站起身來,低聲問道:“姚家父子也爲晉王所擒否?”
張邦昌神色一變就要先呵斥,楊凌卻慢慢放下筷子,迎着李若水目光:“不得詔諭,擅自興兵,直進神都,參與兵亂,我豈能不擒他們?現今就在汴梁城外館驛暫且安頓,稟明君上之後,再做處斷。”
什麼稟明君上再做處斷,都是虛話,席間之人,如何能不知道姚家父子命運,楊凌一言而決?李若水又問:“姚家父子還領何罪?”
楊凌淡笑:“適才稟明君上矣,君上之意,似以追奪官職出身,貶斥河東編管……這還需諸位相公合議。”
王稟鬆了一口氣,姚家父子不得死,當然是好事,他甘心來領罪,雖不怕死卻也不想死,要是貶斥編管,也還罷了,反正有些心灰意冷,正好就此長在林泉之下也罷,看楊凌到底會做到何等地步,李若水仍然昂着脖子:“某等諸人,行止正與姚家父子同罪,安得尚能晉王此般對待,還同席共食?便請下獄!”
李若水這麼一說,王稟和宇文虛中就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避席,也都拱手請罪而已矣,張邦昌只是看着李若水,心下痛罵,這軍漢直是這般不識擡舉!
楊凌心中嘆息一聲,緩緩起身,對王稟李若水,自己實在不想如何處斷了,在沒有自己的歷史上,王稟孤軍守太原,城破殉國,死事極烈,而李若水氣節第一,絕不屈服,楊凌心中總是存了幾分敬意,且勝捷軍畢竟未曾渡黃河,就是爲他們脫罪,也說得過一些,哪像姚家父子,沒了船走陸路,也要兼程疾進,趕往汴梁!
對將來女真戰事,自己在河東這一路,已經有一段時間經營,還有應戰的底氣,且河東路崇山峻嶺盤復,只要肯戰,擋住女真西路軍的把握不小,可是在河北之地,雖然薊州有點基業,但是基本上可以稱得對女真東路軍門戶大開!
且從燕地到河北,一馬平川,正容規模更大,軍威更勝的女真東路軍縱橫馳奔,雖然女真東路軍此刻還未曾動,但是楊凌總覺得,層層烏雲雷電,就在燕地河北方向堆積,隨時會炸響開來!
這個時候,已經在河北的勝捷軍和自己的薊州人馬,抓緊時間佈置一點是一點,只求在河北當面能撐持到自家從河東回師!勝捷軍不僅不能削弱,還得充實,這個時候爲勝捷軍軍將的王稟李若水,楊凌分外希望能爲自己所用!
楊凌輕輕道:“李大人你對女真如何看?”
李若水默然,這是一支狂暴而強悍的軍馬,正在其破壞力的頂峰上,比起當年耶律阿保機盛時,還要超過,可大宋軍力,卻遠不及開國前後有強悍中央禁軍,有諸多強鎮!
這樣的女真大軍一旦席捲南下,汴梁諸公猶悠遊昇平,以爲是纖介邊患,李若水卻深深明白,這是一場滔天巨浪!以大宋此刻的千瘡百孔,欲爲澶淵故事亦不可得!
河東當面女真南下消息傳來之際,李若水和王稟猶自困守真定,動彈不得,李若水當時就深自以爲憂,後來才知道晉王早在雲內有所措置,一時間在雲內之地將他們纏戰住了,可是那僅僅是女真西路軍而已,在河北當面,還有更強大的女真東路軍!
滿朝之中,與女真死戰的,唯有楊凌一系而已,可朝中諸公,還在掣肘之,摧折之,恨不得將楊凌粉身碎骨而後快之,而他們這支勝捷軍,也參與到了對唯一與女真死戰的晉王楊凌的陰謀當中!
而且還乾脆利落的敗事了,此時此刻,夫復何言?
本來李若水滿心怨憤,楊凌輕輕一句反問,就讓李若水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纔好!李若水不言,楊凌自己說,他語調緩慢的開口:“我自歸宋以來,十餘萬大軍伐燕慘敗,是我領數百軍馬率先渡白溝反攻,連下易州涿州等地,捨死忘生,逐退蕭幹,並北上檀州,與女真趁隙而入的軍馬死戰!大軍在我打開的通路而過,再攻燕京,又是慘敗,是我一舉而克服此雄城!然後燕地大亂,又是我東征西戰。斬耶律大石,最後定亂燕地!”
“燕地我是給大宋打下來了,可是大宋派遣官吏,卻只是在河北遷延,送到手都不肯接收。還是我留置了一點人馬,在幽州,在薊州,檀州等地苦心經營,維持燕地對女真防線,監看女真動向。”
“我率大軍回返汴梁,拱手交出兵權,安於此地,只求爲大宋一純臣而已。異日再有北地胡虜入侵之禍,大宋可以用我,率領軍馬再爲大宋禦侮!”
“女真西路完顏宗翰兵馬南下雲內,晉陽軍乃至現在的神策軍奮起而戰,經營雲內,朝中卻忌憚晉陽軍與我關係,要將我貶斥放逐,將晉陽神策二軍互調防地,這也就罷了,還要將瓦解,我也甘心束手而已,唯錐心泣血,只求大宋能全兩支大軍而已,適逢羣臣不安其位,欲逐太上,借拱衛禁軍事掀起宮變,太上被隔于禁中之外,際合於我,我又捨死忘生,救出太上與新君,憑藉百餘臨時糾集之義師,平這大宋未有之宮變!”
“太上遇此父子慘變,心灰意冷,傳位新君,並不次超遷於我,如此深恩厚澤,非爲大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豈能報之?我則迎奉太上與太子,且苦心孤詣,欲糾合大宋軍馬,北上而戰女真與雲內,一旦戰勝,則轉向燕地,逐退女真東路,將燕地經營得有如金湯之固,則廝可無愧退返汴梁,交卸權位,從此爲大宋治下一草民而已矣……”
楊凌說到這裡,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幾乎怒吼出口:“這幾年來,都是我在爲大宋東西轉戰!唯一與將來女真大患死戰的,也是我楊凌!只求朝中諸公,不要掣肘而已,我在外死戰,他們在汴梁權位,不是如泰山之固?我要奉新君御駕親征,也是爲展布新君威靈,以固新君天家之威。爲何朝中諸公,卻勾連外鎮,趁我發出中軍,欲置我於死地?”
“若是我真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李大人你說,河東河北,誰還來擋住女真?靠西軍麼?靠你們的勝捷軍麼?靠都中那些百無一用的禁軍麼?爲什麼大宋諸公,就是對爲他們血戰的人這般薄待?”楊凌一番話,說得滿室皆是啞然。
這一番話自然不盡不實,將楊凌自己誇得太好了一些,且宮變事兵亂事上還有諸多掩飾。燕京,薊州,檀州不得朝命就擅自留置兵馬經營,也是大罪,可是現在誰還能追究到楊凌頭上?不翻這些舊賬的話,楊凌有一句話說得實在。
這些年一直在拼命爲大宋打仗的,就是他一人而已矣,他要是倒了,誰來抵擋女真?那時候只怕楊凌餘部,正和大宋其他軍馬,正打得不可開交,那時候就真是亡天下之禍!王稟李若水宇文虛中都是聰明人,這點上頭,都看得分明,所以勝捷軍兵進汴梁之事,也進行得有氣無力。
楊凌北地軍馬不過萬人,一旦南下,馬上就止步不前,楊凌一召,他們就束手前來待罪,這個時候,要麼就死撐着氣節,與楊凌作對到底,要麼就是爲楊凌效力,在他麾下大戰女真,對楊凌要與女真死戰,這點三人都是相信的。
楊凌根基不足,正要靠功業彌補,這功業只能是平滅女真,盡復燕雲故地上找,且從南歸之始,楊凌就與大宋這些外敵,一直在做不死不休的苦戰!
楊凌今日如此對待,就是還要用他們,至少是王稟和李若水兩人都會得倚重,這個時候,就必須要做出抉擇了。是甘心一生報負,都付諸流水,還是爲楊凌效力,與胡虜決戰於疆場,成就漢家將軍一世威名?只是難免後世有氣節之譏?
李若水呆呆的站着,彷彿未來汴梁城破的慘景,一一在眼前掠過一時間,各樣抉擇,痛苦的在心間揪成一團,而楊凌就站在那裡,靜靜的等候他的決斷,恍惚之中,李若水突然一震,彷彿就看到汴梁陷入火海,而無數大宋子女,就在寒風中哀慼北上的景象!
而在汴梁火海之中,就有一人,黑甲白髮,猶自在浴血苦戰,這種感覺莫名而來,卻又顯得那麼的真實,李若水緩緩垂下頭來。
“晉王若欲於女真一決,李某雖一介文儒書生則請效力麾下,若女真爲晉王所破,李某歸於田下。”
王稟一直在默然旁觀,李若水這般開口,他也終於鬆了一口氣,慨然行禮:“若晉王不罪,則末將也請效力與女真一決,卻不知晉王對末將等如何措置?”
楊凌一擺手:“李大人留守河東,整合勝捷軍與我充實的一部之後,直抵太原,而我之檀州軍,也聽李大人調度,加緊整頓防線。以迎女真東路軍,動作要快!而正臣則整合都門亂軍餘部,還有熙河軍,更有新軍中軍,另立一軍爲將主,隨我出征河東!”
王稟和李若水不能再放在一處,這是意料中事,勝捷軍中也要摻雜楊凌嫡系,也是正常,王稟所立新一軍,除了熙河軍和亂軍餘燼之外,更有原來新軍中軍爲骨幹掌控,更是應有手段,但是楊凌對兩人的重用,仍然極是大度!
本來是待罪之人,一翻身便爲軍中重將,且擔負方面責任,饒是王稟和李若水仍然滿腹心思,這時也不由得深深行禮下來。
“敢不從晉王所命!”
張邦昌在旁邊笑着敲邊鼓:“又得重將效力,謹爲晉王賀!”楊凌目光轉動,落到神色淡然的宇文虛中身上,王稟李若水,都有厚遇,反倒是宇文虛中不尷不尬,他是蔡京使出之人,和王稟李若水好歹是奉東府號令行事還有點差別。
連張邦昌都不看他了,只當是宇文虛中怎麼樣也要領罪了,可宇文虛中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是看着桌上菜餚惋惜,似乎沒吃飽一般,楊凌在心裡又嘆了一口氣,算了吧。宇文虛中在沒有自己的歷史上,好歹是靖康慘禍時候的主戰最力的大臣之一。
且後來爲南宋出使金國的時候被扣下,強用爲金國大臣,後來金國向南宋索要宇文虛中家人,宇文虛中本使人告於秦檜,只說家人全部沒於亂世當中,秦檜卻將宇文虛中一家百餘口全都送到了金國,後來很古怪的全傢俱誅,金史說是被人誣告怨望訕謗,殺了之後金國朝廷才後悔。
後世有人如全祖望等史學大家考證,宇文虛中有密通南宋,傳遞重要軍情,且欲發動金國內亂,挾趙桓南返的企圖,事敗之後滿門抄斬,不管怎麼樣,也算是一個不錯的人才了。
自己已然放過了那麼多人,不想大開殺戒,再放過一個,又能如何?
楊凌淡淡問道:“叔通,你是願我放歸鄉里,還是願意入西府爲我贊畫?憑你一言而決罷。”
宇文虛中翻着眼睛想了一陣,行禮下去,起身之後神色如常:“願爲晉王效力。”
張邦昌頓時又變了臉,親熱行禮:“爲叔通兄賀!”
王稟和李若水對望一眼,心下都是感嘆,這宇文虛中還說楊凌勝則爲遺民而已,現下卻毫不猶豫的投效,這些大頭巾輩,真是琢磨不透!
楊凌又是一擺手:“既然如此,繼續吃飯!飯後我們就好好商議一下,河北燕地軍事到底如何措置,李大人之任,着實爲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