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動地而來,這些蒼頭彈壓眼中,那些火紅色跳躍的盔纓似乎已經充斥了全部視線,他們自歸附女真以來,向來都是看着女真鐵騎蹂躪對方。何曾想到,踏入這個據說以文弱著稱的南朝,居然就要面對這樣的鐵騎踏陣!
在女真軍將的怒聲呼喝中,幾百張弓終於張成滿月,而面前宋軍甲士已經衝到了三四十步的距離,一呼吸間,就可以撞入陣中,連面向城池列陣的蒲察烏烈部女真騎士都慌張的掉頭過來。終於聽見一片絃聲響亮,數百支箭鏃尖銳細長的破甲錐,已然激射而出!
這個距離,已經不用拋射,這幾百支羽箭,全都平射,這些蒼頭彈壓,是女真軍中弓弩輸出的主力,這些輔軍,能在女真對他們的殘酷統治,無情役使下生存下來,甚而還能在更低一等的如草原雜胡,遼國漢兒頭上作威作福,無不是北地各族的善射之士。所用步弓,弓力強勁,幾百支羽箭齊射而出,空氣中就是一陣尖利的呼嘯之聲!
這樣近的距離,所用的都是強勁步弓,就算是披着一層重甲,也能被射透!
在前列的蒼頭彈壓,甚而都能清楚的看見,衝在最前面的宋軍甲士鐵面已經掉落,露出一張樸實忠厚的面孔,面對羽箭激射而出,這名宋軍甲士眉毛都沒挑動一下,轉瞬之間,他坐騎連同身上,都濺起了血花,十餘支羽箭將其坐騎胸口面門全都射透。而他身上也中了四五箭,深深沒入體內,更有一箭,射穿了他的面頰!
可這甲士,仍然將馬刺狠狠的踩入了愛馬腹中,那匹重創戰馬,淒厲長嘶一聲,仍然奮盡最後的氣力,向前衝了十餘步才力盡倒地,而那甲士就在戰馬仆地之前,踩鐙長聲,怒吼着將手中長矛脫手擲出,長矛電射而至,將前後兩名女真步軍釘在一處,這宋軍甲士才隨着坐騎一同轟然倒下!
從宜芳城頭,可以將楊雄這次衝擊看得清清楚楚,無數羽箭飛蝗般從女真步軍陣列中騰起,而神策軍鐵流中頓時就濺出一片片血花,不住有騎士落馬,不住有戰馬倒地,前面幾排宋軍甲士,幾乎被這密集的箭雨一掃而空,可這支鐵騎仍然不做一聲,永遠無法被阻擋也似,然後就狠狠的再次撞入了女真步軍陣列之中!
如此一往無前的衝擊之下,這些蒼頭彈壓組成的女真步軍陣列,比起雜胡步軍也好不到哪裡去。同樣是長聲慘叫,同樣是被刺落揮下的兵刃捲起漫天血光,同樣是被重重撞飛,同樣是被戰馬狠狠踐踏入泥塵當中!
七八百人組成的步軍陣列頓時就有崩散之勢,轉瞬間宋軍甲士就已經殺入縱深,被鐵騎撞入的這一點上,混亂迅速蔓延開來,僥倖在馬蹄下餘生的蒼頭彈壓到處亂撞,只想避開這支南朝強軍的鐵騎蹂躪。各種語言的慘叫哀嚎響成一片,眼見這混亂就要越擴越大,直到整個陣列崩潰!
而就在這個時候,那些在後列陣的蒲察烏烈部女真甲騎,也終於反應過來,幾名謀克大聲怒喝,這數百名女真鐵騎也顧不得宜芳城中是不是會有軍馬出城衝擊了,掉轉過來,催動坐騎,從背後也踏入了那些蒼頭彈壓組成的步軍陣列當中!
對於擋路的那些蒼頭彈壓,女真甲騎同樣毫不容情的縱馬踏翻,揮刀砍殺,在兩頭的夾擊之下,這七八百名爲女真人賣命的輔軍哭喊哀嚎之聲更是響亮了十倍,轉瞬間就給殺得屍橫累累,從前到後,一下子就徹底崩散!
雙方甲騎,今日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的再度碰撞,然後就是毫不留情的互相砍殺,雙方都是疲憊異常,雙方都是拼出了最後的血勇。不知道有多少騎士對戰之際,互相將長矛捅進了對方的胸膛,然後一起栽落馬下,落馬甲騎,但有一口氣在,也仍在糾纏扭打,直到被亂馬踐踏而過。
楊雄所部,在擊滅了雜胡輕騎,在逐退了東翼女真騎軍,在又向宜芳城下發起衝擊,打崩了女真輔軍組成的步軍陣列之後。終於被阻擋住,停下了從太原府一直到這裡一直向前的腳步!
城頭之上,關勝瞪大眼睛,與所有軍士民壯一起,死死的看着眼前這些援軍奮盡最後一口氣力的拼死血戰,看着他們一路殺透敵陣,一路衝到距離宜芳城池的一箭之地。
看到女真人用盡手段,終於攔住了他們這一路奔襲死戰的最後一步。
煙塵在後捲動,銀術可直領數百女真甲騎,這個時候終於趕至,不管是周泰還是薛永所部,今日戰事,已經達到了這個時代騎軍的最高峰的水準。可他們面對的女真騎軍,同樣也是這個時代武力的巔峰,同樣也是一路奔襲南下,同樣也是疲憊不堪,可女真騎軍也是從頭打到尾,一次又一次的尋着神策軍精銳碰撞,同樣也沒有半點退縮之意,彷彿不管南人要打多少次以命換命傷亡慘重的交手戰,他們這些女真軍馬都奉陪到底!
戰場上騎軍混戰的慘烈場面,在銀術可所部終於追及加入之後,終於讓女真人佔了上風,雙方馬速都完全降了下來,就是在狹小範圍之內轉折拼殺,性命都在飛快的消耗着。
關勝眼睜睜的看着,一名軍將模樣的宋軍甲士,已經疲倦得揮舞不動長兵刃,只能拔出佩劍,左衝右突,拼命砍殺,衛護着他的騎士不住落馬,不住被打散,到得後來,他身邊就孤零零的兩三騎而已,而女真人似乎也發現了這是宋軍中的軍將,更多甲騎圍殺了上來。
那宋軍軍將竭盡最後一分氣力大呼酣戰,佩劍被打飛,身邊親衛全數落馬,他仍然抓住了刺來的長矛,用力爭奪!然後又是幾支長矛狠狠刺入了他的身上,那宋軍軍將渾身一震,僵立馬上,而女真甲騎想搶回被他奪住的長矛,卻如這長矛插入了山嶽之中一般,再也搶不回來!
關勝不知道,這名死戰到了最後,身上最後大小二十九處創口,在陣亡之際都沒什麼血流出的軍將,正是名字和他有幾分相像,神策軍左廂副都虞侯使楊雄!
關勝雙血紅,只恨自己爲什麼不是神策軍中人,只恨自己城中爲什麼再沒有可以出城野戰之士,只恨沿途官吏軍馬,爲什麼都紛紛而逃!
天鵝聲再度在天際響起,楊雄的目光緩緩轉了過去,就見東面天際線處,在已然西垂的陽光映照之下,又一排騎軍拉開了陣列,赤色三角火焰牙旗在陣前獵獵舞動,然後當先軍將,同樣默不作聲的放平了手中馬槊,數百雪亮鋒刃,同時垂下,指向敵人!
還有援軍而來!還有敢戰之士而來!仍然是神策軍!大宋何幸,得遇晉王,得有這樣一支神策軍!
女真軍馬猶在城下拼力廝殺,他們也同樣聽到西邊天際的天鵝聲響動。
這個時候,哪怕再悍勇的女真甲士也是有些心寒氣沮。
這支南人強軍,怎生就這般頑強?一支覆滅了,另外一支又來,直似無窮無盡,直似永遠也殺不絕!但有這支南人強軍在,俺們女真要怎樣才能覆滅了這個南朝?
而在同時,西面也響起了女真軍中的牛角號聲,在東邊天際線處,一支女真騎軍也拉開了陣列,黑色旗幟之下,這些女真軍馬也紛紛放平了兵刃。
又一個蒲察烏烈所部的女真謀克也加入了戰場,雙方此刻都在竭盡所能的在這一日向着宜芳戰場投入兵力!
血色煙塵,籠罩在宜芳戰場上久久不散,太陽西垂,陽光更映得這煙塵中血色加倍濃烈。
戰場之上,已經堆積了太多人馬屍首,原本乾燥的地面上,都汪起了一窪又一窪的爲,雜胡,女真,漢民,奚人,宋軍,數千屍首倒伏在戰場之上,如此惡戰,自宋滅北漢以來,百餘年來,河東就未曾見!
而神策軍與女真軍馬的廝殺,仍然在慘烈進行當中,在天黑之前,雙方援軍又各自趕到,毫不猶豫的都加入了戰場當中,這個時候也不分什麼陣列了,就是疾衝而至,狠狠碰撞,然後就在宜芳城下糾纏扭打成一團。漢話與女真語的吼叫聲在戰陣中響徹,爲了這個宜芳要點,雙方精銳騎軍,都一波波的投入戰場,然後飛快的消耗掉!
宜芳城牆之上,多少軍士民夫都涌向了死死觀戰的關勝,紛紛拜倒在地:“將主,讓俺們出城廝殺罷!這個時候,還只是看着,都是五尺高的男兒,無非就是一死而已!”
這些在官吏逃散,兩州駐泊軍馬望風而潰,爲關勝所收攏,孤守宜芳小城的男兒。
或者是關勝麾下那點不爲人重視的駐泊禁軍,或者是負責驛遞的鋪兵,或者就是宜芳左近的保甲土兵,或者是鄉間強壯獵戶,或者是城中小販,或者是匠人工役。
這些雜七雜八的人物,在往日養尊處優之輩率先棄民奔逃之際,這些人卻在關勝挺身而出奔走組織守城之際,不管是想殺韃子,還是原本就是關勝麾下人馬習慣性的服從號令,或者乾脆就是貪圖關勝開了府庫,每守城一天便有四百文純銅的賞錢。
總之他們都是留守在了這座宜芳孤城,在都如虎數百里往援而來的時候,有了憑藉作戰的依託,並且在城上發矢投石,死守了孤城兩日,等到了楊凌輕身前往太原收拾局面,等到了楊凌竭力蒐羅來一批批援軍投入這個方向,封堵女真洶涌南下的狂瀾!
而一批批的神策軍往援而來,然後義無反顧的投入戰場,拼殺至最後一人。如此雄烈的場景,又如何不能讓身在其中之人血脈賁張,只求與這些好男兒並肩殺敵?只要摸摸胯下,還能摸到兩個卵子!
且城下那累累如山,被驅之填壕的百姓屍身,也說明了如果不和這些女真韃子,拼命,等待漢家生靈的命運,到底是什麼。
這個時候,縱然是身不習戰,縱然是裝備不完,縱然是戰場上那血腥廝殺已經到了最爲慘烈的程度。這些守城軍士民壯,也一同向關勝請戰,再這樣眼睜睜的就看着神策軍在城外血戰,就算僥倖餘生,也再沒有面皮見人!
關勝一直在死死的瞪着戰場,混戰的戰團之中,雙方援軍都已經投入了進去,都在拿出了最後一分氣力拼命,然後又殺了一個勢均力敵,只是互相換命而已,適才來援數百騎中,一名二十許歲的軍將正大呼酣戰,帶領親衛左衝右突,他所用馬槊也與軍中制式不同,不僅更長更粗,且槊鋒之下帶着小枝,儼然就是單面戟的制式。
如此軍械,重心不穩,但能使用,無不是本事精強的鬥將才能使喚得如臂使指。
而這名歲數不大的軍將,就是一等一的鬥將!
正是匆匆往援太原,楊凌一聲號令,立即就轉向宜芳的楊雄。
城頭觀戰的關勝自然不知,軍有楊再興,神策軍中楊雄雖然還不如他,卻也是軍中鬥將出名的後起之秀了,一對一廝殺,馬上步下都算上,韓世忠最看重的周泰,都要在他面前讓出一頭地去。而韓世忠身邊的牛皋黃文勁,廝殺本事不差於他,但是領兵作戰,卻又差得楊雄老遠。要知道楊雄也是年少從軍,當年在暮氣沉沉的環慶軍中就已經成名,只不過將門世家盤根錯節,沒他出頭之地罷了。
自從環慶軍慘敗,楊雄不甘心沉淪轉投神策軍以來,一身本事,完全展現出來,從原來一個小小騎軍十將,差遣已經成了正任的指揮使。再進一步,也是意料中事,比起楊再興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狗慫脾氣,楊雄在軍中前途,遠在楊再興之上!
從環慶軍轉投神策軍以來,自知不是楊凌起家班底,但是卻又野心甚大的楊雄,用盡平身本事在爭取一個更高的地位。原因無他,比起那些成軍日久,將門勢力盤根錯節的各個有名號的禁軍而言,幾乎是白手起家的神策軍勢力,正是爲他們這些出身寒素,除了一身本事之外別無所恃的年輕軍將,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出頭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