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善逃出空中監獄的第十天。
如果,林子粹沒有從塔頂逃走的話,應是一具屍體了吧?
會不會有小直升機給他投送食物?
她在尋找X。
雖然,已鎖定對面那棟樓頂,但不確認是哪扇窗戶。何況,根本無從探知X的動機,這個男人爲何禁錮了她一百二十天?最後又爲何救出自己?
幾天前,睡在酒店商務套房的大牀上,她開始整夜流血。
流產後的第一次正常月經嗎?真的很難受,似乎要把幾個月遲來的血全部流乾,想起中學時媽媽常給她吃的炒肝。
崔善端着一臺望遠鏡,新買的黑色迷你型,凝視窗外的市民廣場公園。冬日陽光格外溫暖,灑在的枯黃草坪上,讓人滋生曬太陽的**。
出門前,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雖然,這些天狂吃各種美食或垃圾食品,但她在日夜不停地流血,依然消瘦而蒼白。必須化個妝,幾個月沒擦過脣膏與粉底,看起來略不自然,尤其難以掩飾青色的眼圈。昨天把頭髮剪短一半,修整齊的指甲塗成粉色。戴上大墨鏡,換了件黑色短風衣,質地不錯。裹起咖啡色圍巾。下身是條灰色西褲,配一雙黑高跟鞋。脖子上還掛着望遠鏡,很有復古範兒。
午後,崔善走入市民廣場公園,從路邊小販手裡買了包鴨脖子。大學時代,她常在學校門口吃這個,要最辣的那種,搞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感覺爽得不得了。
她坐在X經常坐的長椅上,託着下巴仰望巴比倫塔。宛如《星球大戰》的宇宙飛船,給人壓倒性的視覺。周圍無數三十層以上高樓,卻不如這暴露着鋼筋的爛尾樓感覺高大。
爲確保張小巧的護照是安全的,必須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索多瑪共和國”。
前天新買了一臺智能手機上網搜索。至於林子粹的兩臺手機,包括鑲嵌着“LZCS”的限量定製款,都被她半夜扔進了蘇州河,以免警方偵測到信號源。
雖然,在世界地圖上幾乎找不到,但索多瑪是個主權國家,更不是索馬里。幾年前,索多瑪共和國剛加入聯合國——位於南太平洋的索多瑪羣島,由十九個島嶼組成,面積三十平方公里,相當於中國的澳門。1778年,一艘英**艦發生叛亂,幾名水手跟一羣波利尼西亞少女駛抵這片無人島。他們隨身攜帶一本《聖經》,便以《舊約》中索多瑪城的故事,命名了這座天涯海角的伊甸園。直到1900年,文明世界的人們重新登島,這些歐洲與波利尼西亞的混血兒,仍然過着古代的生活。目前,索多瑪共和國人口不超過一千,但向全球發出了二十萬張護照,每張定價兩萬美元。
這張護照正插在崔善的風衣內袋裡。
數分鐘後,一輛黑色輕型摩托停在路邊,後座放着兩箱行李。騎手是個年輕男子,摘下頭盔看着巴比倫塔頂,走進市民廣場公園。
他穿着黑外套,揹着雙肩包,坐到最熟悉的長椅另一端。太陽將椅背曬得溫熱,坐着愜意而舒服,何況一個漂亮女子在身邊,距離他的肩膀不過五釐米。
氣溫回暖了十幾度,難得沒有風的冬日午後,再加上疲倦沒有恢復,很容易讓人們吃飽後產生睡意。
崔善剛剛睡着。
她的雙目微合,縮在長椅一側,手裡有包吃剩下的鴨脖。太陽光暖洋洋的,像層白色油漆,抹在分外消瘦的臉龐。經過長期禁閉與飢餓的皮膚,近乎透明地露出幾根紫色的毛細血管。
但是,只要附近的小孩踢過來個足球,就會把她驚醒。
看到她掛在胸前的望遠鏡,男人的嘴角第一次微笑。他抱着摩托頭盔,摘下厚厚的眼鏡片,靠近她的臉。這是他離她最近的一次,可以聞到她頭髮間的味道,鼻孔呼出的氣息——他只是想看清她眼皮上的某粒小痣。
在同一張長椅,這個姿勢停留了半分鐘,卻始終未觸碰到她。
唯有崔善剛嚼過的薄荷糖味,隨着均勻的呼吸,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鼻孔。年輕男人倒出兩片白色藥丸,塞進他自己的嘴巴,稍稍喘了口氣。
同時,他的右手,正從褲兜裡掏出什麼東西來……
崔善醒來之前,彷彿看到了什麼。
清澈的,乾淨的,一塵不染的,男人的眼睛。
害怕自己一覺醒來,又回到空中監獄,剛睜開眼面對荒蕪天空的時刻,而成功越獄逃脫的這些日子,不過是太渴望自由而產生的妄想和幻覺。
當她被路邊的輕摩引擎聲驚醒,那雙眼睛卻消失不見。
只看到寒冷的微微發藍的天空,黑色骨骸般突兀的爛尾樓頂,還有一羣劃破天際線的灰色鴿子——崔善吃掉過其中的某個同伴。
怎麼睡着了?就在這張木頭長椅上,鋪滿陽光的廣場公園,眼前一大片草坪,只有幾隻麻雀在啄食。太危險了!睡着後着涼倒無所謂,反正這一百二十天來,她已能在任何惡劣環境中生存,只怕被偷掉手機錢包,或被色狼乘機揩油。
上下檢查一番,風衣鈕釦系得很牢,圍巾也沒被解開,口袋裡的東西還在——不對!是多了什麼。
兩把鑰匙。
崔善的風衣口袋裡頭,多出兩把完全陌生的鑰匙。
其中,稍大些的鑰匙柄上,貼着張小紙條,寫着數字“3001”。
還有把鑰匙略微小些,標記着“12”。
是誰趁她不小心睡着的片刻,把這串鑰匙塞入口袋的?驚恐地向四周張望,只見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
她把鑰匙放到鼻子前,殘留男人手心的汗味。
X——是你嗎?
再度仰望天空,瞄準高架對面的某棟住宅樓,當她被關在空中花園,每天都能看到頂層的幾扇窗戶。
鑰匙上的數字,不就是三十層一單元?偷窺者X所在的窗戶嗎?
崔善抱起剩下的半包鴨脖,離開市民廣場公園。她踩碎滿地落葉,從南北高架下的天橋過馬路,繞過橫躺着睡覺的老乞丐,差點打翻他收錢的小盆。
街邊掛着住宅小區的牌子:兩河花園。
讀高中時受到容老師的影響,崔善的世界歷史學得不錯,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根據對面巴比倫塔的兩河流域起的名字嗎?
她找到七號樓,因爲緊靠南北高架,受到噪音影響,是整個小區位置最差的。午後的電梯很空,樓宇廣告上塗滿髒話與女人QQ號,崔善撳下頂樓三十層的按鈕。隨着電梯逐漸高升,她開始想象X的臉。
三十層到了,只有一個單元,門上印着“3001”。
沒按門鈴,直接插入大鑰匙。果然打開房門,眼前是條長走道,兩邊隔着簡易牆板,緊閉好幾扇小門。有樓梯通往二層,原來是複式的房子,樓下就有七個房間。廚房響着微波爐的轉動聲。不知哪裡傳出《甄嬛傳》的對白。有個年輕女孩等在衛生間門口,穿着粉色睡裙黑着眼圈,冷得不斷哆嗦,敲門問廁所用好了沒有。她毫不介意崔善的出現,只當作某個新鄰居。
這是一套羣租房,也不是沒住過這種房子,崔善看了看小鑰匙上的“12”,踩上吱吱呀呀的狹窄樓梯。
二樓的最深處,看到門上的“12”,不曉得X在屋裡嗎?
小鑰匙上的六枚齒牙,被她緊緊捏在手心,鋸子似的來回撕咬,幾乎要磨出血來,直到隔壁傳來刺耳的叫聲,好像是對失業的小情侶在吵架。
終於,崔善將小鑰匙塞入鎖孔,門後安靜得宛如墳墓,手指才微微用力,轉動着打開門鎖。
X的家。
十來個平方米,朝東的落地窗正對天空,一覽無遺地俯瞰巴比倫塔。
當崔善轉回頭來,卻看到了牆上的自己。
整堵牆,從天花板到地面,幾乎貼滿了一個女人的照片……
從五六歲小丫頭的黑白照,到戴着紅領巾的集體照,還有三口之家的全家福——她的爸爸是個英俊男子,媽媽亦曾是個美人,穿的衣服也很體面,而她同時繼承了父母的容貌。崔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當她是個羞澀少女,穿着不知什麼初中的校服。崔善久久凝視這張照片,手指觸摸自己十四歲的臉頰,就像X在望遠鏡裡想象她的皮膚溫度。
她有過一個英文名字,大學英文課上起的,但很少有人記住,後來幾乎沒再用過——Odette。這行字母貼在X的牀頭,跟着三個中國字:奧黛特。
好奇地翻開紙條背面,還有一行漢字與洋文——
Odette=奧黛特=Одета=奧傑塔
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牆上除了她的各種照片,比如跟高中班主任的合影、大學寢室的閨蜜私房照、辦公室戀情裡秘密傳遞的巧克力……還有雪片般的複印件或掃描件:高考成績單、讀書時獲得過的獎狀、在高級會所留下的報名資料、淘寶和京東上的交易記錄、去醫院檢查的臨時病歷卡、早已刪除但被別人保留的微博截圖……
最近幾張照片是手機自拍——她穿着臃腫的旅行服,背景是藍天白雲下的洱海,三座白塔修長地矗立在身後。還有兩張是在麗江的酒吧,標註着拍攝時間:今年二月。
幾張A4紙用圖釘固定在牆上,竟是網上覆制的星座密碼——
6月22日——優點:浪漫、擅長表達情感、富想象力。缺點:天真、不切實際、喜歡操控一切。生日花:風鈴草。誕生石:珍珠。當天出生的名人——1940年: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1949年:梅麗爾·斯特里普。1962年:周星馳。1964年:阿部寬。1964年:丹·布朗。1987年:李敏鎬。
看到這些打印出來的文字,崔善忍不住會心一笑,大學時代追過她的男生,同樣也在牀頭貼過這樣的內容。
但在牆上最醒目的位置,紅色記號筆寫着一行大字——
每天吃三次藥
難道,在X給她的麪包和水裡,藏着某種特殊的藥?一如在注射器裡混合的兩種藥劑會變成致命毒藥?也許,這就是她每晚睡得很死,當他半夜潛入躺在身邊,自己也無從察覺的緣故。
牆角還有幾排歪歪扭扭的“正”字,仔細數了數居然是二十四個。
一百二十天。
沒錯的,地球上再不會有任何人比X更熟悉崔善了,這種瞭解程度甚至超過了她本人。
真的是這樣嗎?
崔善繼續檢查這個房間,櫃子裡沒什麼衣服,也沒看到生活必需品,更別提電腦、手機、錢包、證件之類東西了,看來他是剛搬家。
但在窗臺上壓着個白皮信封,上面寫着X的筆跡——
TO:奧傑塔
X留給她的信?
崔善過去的英文名Odette,根據X寫在牀頭紙條上的邏輯,最終等於奧傑塔,也是《天鵝湖》女主角的名字。
打開信封的剎那,卻沒看到任何信紙,僅有一沓沓紅色與綠色鈔票——人民幣一萬塊,加上三千美元,都是舊鈔票。
她無聲地把信封塞進風衣口袋。
其實,崔善很需要這些錢,一旦刷卡或ATM提現,就很容易暴露位置,只有使用現金纔是最安全的。而林子粹留下來的五千元,這些天已快被她花光了。
有些事情,人永遠無法理解,崔善也不需要知道答案——這個男人爲何對她這麼好?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X把鑰匙塞到她的口袋裡,他就不會再回到這個房間了。
她打開寫字檯的抽屜,收拾得乾乾淨淨,只剩一張大照片,寫明五一中學的畢業照。仔細端詳半晌,手指劃過其中的每一張臉,卻終究無法找到自己。
最後,崔善回到窗後,眺望對面爛尾樓的塔頂。
等一等,似乎還有別的什麼。她慌亂地拿起脖子上的望遠鏡,就像過去四個月來,X每天所做的那樣——在橢圓形的狹窄視野中,最後一棵乾枯的石榴下,躺着一具男性屍體。他扭曲着四肢,露出青灰色面孔,眼睛至死都沒閉上,直勾勾地仰望天空。
林子粹死了。
顯然,X並沒有像對待崔善那樣對待林子粹。
看到他惡形惡狀的屍體,不知是餓死還是凍死的,表情凝固在最痛苦的時刻。崔善本以爲自己會哭,卻連半滴眼淚都沒有,只感到反胃,差點把中午的過橋米線都吐出來。
但是,空中花園裡不止有林子粹的屍體,還有一個女人。
崔善幾乎站在窗臺上,用望遠鏡不停地調整距離,確信這並非幻覺。
那個女人還活着。
她正在絕望地喊着救命。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雪白漂亮的面孔,宛如韓劇裡的少婦。身上穿着BURBERRY的大衣,耳環與戒指都鑲嵌着鑽石,養尊處優的有錢人。她的頭髮散亂,額頭擦破皮剛結疤,也許剛掉進去不久。
剎那間,崔善想起了這張臉——6月22日,凌晨五點,程麗君被殺現場的牀頭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