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星期,她悄悄潛入市郊的公墓,用工具撬開了媽媽的墓穴。將近兩年前,是她親手把媽媽的骨灰埋進去的,買這個墓地也花掉了不少錢——用程麗君律師打來的賠償款。
單富清?
“我爸爸,你兒子,崔志明,他在哪裡?”
內陸的小縣城比海邊的魔都更冷,擠滿挑着擔子的民工,大蒜與姜蔥的刺鼻味。週末街頭還算熱鬧,遍佈麻辣燙與打DOTA的網吧、賣保健品與假藥的小攤、放着《最炫民族風》的髮廊,以及十塊錢一次的美甲店。個個裹成糉子似的人羣裡,崔善穿着黑色天鵝絨大衣,凍得一把鼻涕。她戴着頂深色毛線帽子,左手提着X送的山寨LV包,右手拖着個桃紅色旅行箱,不管怎樣低調都很顯眼。
“再見。”
崔善對着鏡片呵出熱氣,融化掉剛積起的雪花,變成冷水流淌到手指上。她把眼鏡戴回到他的鼻樑上,這樣他才能看清她的臉。
但崔善不會回頭。
她想,媽媽是從流花河上漂來的,還是從流花河裡漂去吧。
而今,流花河畔多了幾排樓房,醜陋的噴着灰煙的鄉鎮工廠,像突然潑入畫中的紅油漆。至於九天玄女娘孃的破廟,人生第一次見到死人的地方,早已湮滅在這些建築的地基下了。
X快要死了——她看到過那張關於阿茲海默氏症的病歷卡。
小善的爸爸,爲什麼還不出來呢?
老人脖子上掛着個磁力項圈,五六年前崔善也曾戴過,後來發覺沒用就扔了。奶奶怎會有這種項圈?至少,不可能是醫生給的。
至今,她並不爲這句話而悔恨。
昨晚,在夜行的火車上,她始終把這個骨灰盒裝在包裡,小心地抱在懷中,一宿都沒有合過眼,以免被小偷當作貴重物品偷走。
崔志明失去了一切,他也無法再回到原來的生活,更不知道如何去找自己的女兒。他只能回到老家的縣城,爲了躲避當年的債主,隱居在流花河畔的小屋裡,偶爾纔回老宅去看望老母。
老人終究又沉默了,她不敢再逼迫奶奶,害怕受到刺激。當崔善給老人蓋上一牀被子,轉身出門時,奶奶含糊不清地發出某種聲音。她回來把耳朵貼緊老人嘴脣,依稀聽出幾個字——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
有個黑封面的小本子,被他的雙手捧在胸前。當崔善輕輕抓住本子,他的手指自動鬆開。一支圓珠筆從紙頁中滑落,也許剛纔還在寫着什麼。
七歲以前,她常去小城郊外的流花河。在壓箱底的記憶中,她像男孩子那樣脫得精光,從水底摸出光滑的鵝卵石,還有一尺多長的泥鰍。上游山谷有大片野生桃林,每逢落花時節,就會漂滿粉色花瓣,這條河因此得名。
塵歸塵,土歸土。
火車上的清晨,穿過一條幽暗的隧道,玻璃上佈滿車廂裡的熱氣,惘然看着自己朦朧的影子,用手指畫出小貓的形狀,隨後一片刺目的晨曦,寒冷肅穆的北國大地,蜿蜒過一條快要乾枯的河。
那就讓爸爸去死吧——這是當時崔善的回答。
“不要難過,不要哭,會有的,都會有的,麪包會有的。”
灰暗天空,大雪永無止盡,流花河已全部冰封,黑色卵石的河灘,鋪滿一層積雪,宛如黑白相間的波斯地毯。
崔善的父親!
就是他?
最近一次回到老宅,還是在她二十歲那年,某個暑假的炎熱夜晚。她跟媽媽睡在同一張牀上。當時,媽媽臉上剛有皺紋,留着齊肩的長髮,不斷問女兒學校裡的事。崔善不耐煩地轉身,用背脊對着媽媽的臉,直至聽到一個秘密——媽媽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是讀中學時自己的老師,而不是崔善的爸爸。多年以後,當麻紅梅發現自己的女兒,也走了同樣的一條道路,她是有多麼傷心。二十二歲,她嫁給了崔志明,他是個退伍軍人,在工廠有份不錯的工作,很快有了漂亮的女兒,成爲令人羨慕的一家。其實,他並不愛媽媽,因爲這個原因。
回到乾涸的河灘上,流花河大半結冰,剩餘的河水緩慢而孱弱,裸露河心的鵝卵石,淺得可以蹚水而過。
爺爺已在幾年前過世了,當時媽媽請假回來奔喪了一趟——不是沒有給崔善打過電話,但她總是把媽媽的電話按掉,直到爺爺入葬以後才知道。
可惜,沒能在這兒找到媽媽的照片——今天是冬至,恰逢麻紅梅的兩週年忌日。
低頭琢磨這個名字……對啊,第一個字不念“DAN”,“單”作爲姓氏念“SHAN”,而且是第四聲——“單”就是“善”。
黑色的長方形匣子,似乎藏着什麼機關,或是神秘的祖傳寶貝。
她走上出城的大路,穿過小城的南門街,便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就當是冬天的遠足,揹着沉甸甸的旅行包,天鵝絨大衣也不覺得冷了。
崔善低頭,沉默,兩分鐘後,轉身離去。
同時,奶奶手中攥緊了一個小錢包。
像追風箏的人,天鵝圖案的黑色風箏,在慘白的天空底下格外刺眼。更爲醒目的是崔善,河灘上瘋子般狂奔的年輕女子,乍看像只碩大的黑天鵝。
風箏,早已斷了線。
“哦?”男人慌張地搖頭,端詳了她兩眼,“我有十四年沒見過女兒了,只覺得她現在應該像你這麼大——你的手,也像她一樣冰涼。”
男人的額頭露出幾條皺紋,看來有六十歲了,也許實際年齡沒那麼老。
牆上掛着爸爸年輕時的黑白照片,不遜色於這年頭流行的韓星。他戴着解放軍的帽子,即將奔赴老山前線,頗有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需馬革裹屍還的氣勢。現在看來,卻有遺像的感覺。
此刻,崔善取出一隻摺疊的小風箏,剛在南門街的地攤上買的。她嘗試着放起風箏,奔跑在河灘的鵝卵石上。將近二十年沒碰過了,開始總是失敗,最後閉起眼睛,當鞋底踩上河冰,線的那端終於有了感覺,隨着風箏扶搖直上。
她的手指顫抖,連同耳邊聽筒,嘴脣嚅動,卻發不出一個字,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單富清=善父親
TO:崔善
這是X給她的最後禮物。
五秒鐘,對方掛斷了電話。
“流……花……河……”
他給自己換了個名字——單富清——永遠提醒自己還有個叫崔善的女兒。
他老了,還在嘮叨《列寧在1918》的臺詞,聲音卻被風雪一口吞沒。
崔善從揹包裡取出一個盒子。
她在網上賣掉了愛瑪仕女包,換了五萬塊錢。看來X並不識貨,若知道這個包的價值,就不必再留給她信封裡的現金了。崔善新買了一根水晶鍊墜,也是迷你的天鵝形狀,但從白水晶變成了黑水晶,正掛在她的鎖骨之間。崔善用索多瑪共和國護照辦了張VISA借記卡,存入所有人民幣與美元——她已習慣於使用張小巧的護照,到哪裡都用這個簽名。
老宅深處,保留着當年崔善住過的房間。雖然滿地塵埃,她卻找到一隻芭比娃娃,當年爸爸送的生日禮物——早已沒了衣裙,還斷了一條腿,彷彿遭到過殘暴的性侵。
她聞着腐爛的氣味,似在冰箱封閉了二十年。自從七歲離開,她跟爸爸媽媽回老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後來春節也在外面過了,上次回來還是高二的寒假。
這裡快被拆遷了,天色如濃稠的鐵灰色顏料,盛在大號鉛桶裡,潑在斑駁的青磚上。多少年前閨房窗下的花園,僅餘瓦礫與垃圾。夜來香與月季都死光了,最後一蓬枯草,被岩漿般流淌的沙子覆蓋窒息。小白被爸爸吃剩下的貓骨頭,還埋在牆角的泥土底下。
崔善一度以爲,媽媽想要永遠留在魔都。現在想來,也許這是錯的。既然,自己將要離開這座城市,不如帶着媽媽一起走吧。
一道細細的風箏線,依然在她的手掌心,隨着高空的北風猛烈抽動,彷彿有雙手在雲中跟她搶奪什麼。她看着這張陌生的臉,白茫茫的大雪降落在流花河上……
頃刻間,某根斷裂的黑色髮絲,被風捲過數十米遠,一直落入河對岸的小樹林,纏繞在厚厚的眼鏡片上。
幾天前,崔善在整容醫院做了去除文身的手術,想把“LZCS”四個字母洗掉,讓關於林子粹的一切,不再盤踞於自己身上。激光掃過皮膚的瞬間,雖然做了局部麻醉,卻比刺上去那天更爲疼痛難忍。做完手術的她,看着鏡子裡的後背,依然有着青色印記,只是字母變得暗淡了些,至少還要再做三次激光。但是,刺青的痕跡將陪伴她一輩子,尤其那對黑色的天鵝翅膀,無論如何都不能完全刪除。
崔善搶過這個錢包,發現有張小紙條,寫着一個本地的固定電話號碼。她拿出自己手機,卻搖搖頭放下,還是改用老宅的座機。撥通電話,鈴聲響了許久,才聽到某個聲音,只有短短的“喂”,男人滄桑的聲線,似乎充盈警戒。
第一次看到這張蒼白的面孔,難以準確地形容,但是崔善知道——他是X。
“志明。”
X,我從未見過你,就像你也從未存在過,是嗎?
“奶奶,這是誰給你的?”
奶奶茫然地點頭,看來沒有全部忘光。可爸爸失蹤了十四年,當年並沒有這玩意兒。
她沒再多說第二句話,扭頭沿着流花河往回走,黑色天鵝絨大衣的背後,不斷落下新鮮雪花又融化。
她看到了另一個男人。
兩年前的今天,他還被關在巴比倫塔頂的空中監獄,囚禁他的人是妻子麻紅梅。而在同一天,也是這樣的冬至,他的妻子在做鐘點工時,摔死在主人家的樓下。當他餓了三天,忽然有人從牆頂放下了繩子。
老人不假思索地說出自己兒子的名字。
“單富清”,這個陌生的名字讓人疑惑,地址卻是“流花河鄉小白村19組7號”。
崔善用力掙脫出來,裝作極度尷尬的樣子,雙手抱着肩膀後退。
她在X的身邊蹲下,瘦弱的胳膊無法扶起男人,只能先摘下他的眼鏡。雪花不斷墜落到他的臉上,雙眼竟像十來歲的孩子。他的嘴脣緊閉,始終說不出話,眼皮微眨兩下,口中白氣很弱,轉瞬被風吹散。
回到出生的小縣城,走過最古老的巷子,嘴裡啃着冰糖葫蘆,據說是本地特產。自然,沒人再能認得出她,直到一棟破敗古老的房子,輕輕叩響銅門環。
崔善不響,直接將小本子塞入包裡,轉身拉緊衣服領子,趕快離開這寒冷的鬼地方,留下兩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其實,她略微聽到了後半句——麪包會有的,就像在巴比倫塔頂。
崔善用力打開骨灰盒,裡頭只剩下幾塊骨頭片,還有一堆灰白色的粉末,全被她倒進了冰涼的河水。
冬至,上午。
用力敲門,許久沒有動靜。
崔善親吻了奶奶的額頭,迅速告別了老宅,前往縣城裡的中國電信營業廳。她知道有種巧妙而邪惡的方法——在自動繳費機上,給電話號碼充十塊錢話費,在話費單上就會顯示機主的姓名和地址。
聽說三十多年前,媽媽可是縣城中學的一枝花,登臺客串過《紅燈記》的李鐵梅——崔善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角色,想必那時候的媽媽,比現在的女兒更漂亮許多吧。
就像女兒趴在爸爸肩上哭泣,崔善抱着頭髮半白的高大男人。整張臉凍得紅通通的,毫不顧忌地灑着鼻涕與眼淚。
“小善?”
崔善知道,他始終在看着她。
直到那個男人出現。
於是,在塔頂被囚禁十二年後,他獲得了自由。
昨晚,不知哪根筋搭住了,崔善買了張回老家縣城的火車票。漫長的十二個小時,她蜷縮在座位上睡覺,總感覺背後有雙眼睛,回頭卻是無數張疲倦而漠然的臉。
她將小本子放到眼前,封面上有白色記號筆的大字——
門開了,露出一張老太婆的臉。崔善先怔了一下,緊接着抱住奶奶,迅速進入老宅,沒忘記往外看一眼,觀察有沒有人跟蹤。
一千公里之外,天邊一朵雲飄走。
對着河流哭了半晌,她想起小時候,這裡長滿水草和蘆葦,常能從河裡撈起大魚,就在鵝卵石上烤了吃掉。河邊有許多鳥兒棲息。爸爸帶着她用籮筐之類工具捕獵。春天裡,流花河畔總是飄滿蒲公英,讓人難以睜開眼睛。崔志明放起自制的風箏,讓女兒抓緊線軸。記憶裡的天空荒蕪,唯獨火紅色風箏,像小白尾巴上的斑紋,穿過蒲公英消失在雲端。
冬至的夜,過早降臨。冰封的流花河畔,年輕男人的眼皮低垂。口鼻之間,僅餘淡淡薄荷味,風裡一點點散去。最後半滴記憶,即將被腦中的橡皮擦抹乾淨。鏡片再度被雪花與淚水模糊,目送黑天鵝的背影遠遠飛走,像幅溶化了顏料的水彩畫。血管裡的溫度,正如水銀柱般下降,連同脖子上的黑色望遠鏡,淹沒在漫天遍野的風雪中……
男人像尊雕塑,站在河堤上,穿着灰濛濛的衣服,佝僂後背將手插入袖筒,眼鏡片後的目光,格外畏縮與滄桑。
黑色的天鵝風箏,墜落在他手邊。整個人橫臥在雪中。幾乎隱形的白色外套,連衣帽遮蓋腦袋,揹着雙肩包,厚鏡片上積起雪花,脖子上掛着望遠鏡。
但崔善知道,屋裡有人,門前的腳墊,有剛踩過的明顯痕跡。
事實上,這是麻紅梅的骨灰盒。
沒想到一陣風捲過,許多白灰還未落到水面,就被吹到她的臉上。眼睛、鼻子、嘴巴,充滿着媽媽的骨灰,如同眼裡進了沙子,迫使淚腺使勁分泌。
“崔志明?你是說我爸爸?”
曾經人丁興旺的宅子,早已北雁南飛人去樓空,只剩一個孤老太太,患有老年癡呆症,完全不認得崔善是誰了。奶奶並未失去全部記憶,她總是拉着崔善的手,不停重複六十多年前的往事,比如爺爺參加抗美援朝啦,她真正喜歡的男人去北京讀大學啦,所有的細節都如此清晰,好像從保險箱裡取出來,又重新上了一遍機油。
這絕對是崔志明使用的假名,終究還是沒有忘了女兒崔善。
“對不起,我叫張小巧,我認錯人了!”
“流花河鄉小白村19組7號”,這棟孤零零的房子,坐落在俯視河岸的高地上,前後有兩片菜地,寒冬裡沙土般荒蕪。牆外破爛的信箱上,寫着屋主人的名字——單富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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