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巴比倫塔的馬路對面,三十層樓頂複式羣租房的某扇窗戶內。
崔善把牆上貼滿的照片和紙條撕下來,堆在一個破爛的鐵皮臉盆裡。
她點着了打火機。
火苗在手上顫抖,注視鐵盆裡的自己——從白天鵝般的女童,到臉上有嬰兒肥的少女,再到一個成熟的女人。
這是崔善全部的過去,包括穿着黑色碎花短裙,踩着紅底高跟鞋,坐在海灘邊吹着風,目光迷離,前路彷徨……打火機從這張照片開始點燃。
白皙的面孔,迅速被灼燒燬容併吞噬,化作骷髏般的碎屑。紅色火焰,黑色灰燼,蔓延在整個鐵盆,就像燒掉一具女人的屍體。
打開窗戶,讓燃燒的煙霧飄出去,免得被隔壁租客投訴。剩餘黑屑倒進走廊的垃圾筒,沒什麼可惜的。
回到X的窗後,她舉起胸前的望遠鏡,瞄準對面的市民廣場公園。偷窺是一件極其有趣的事,這些天發現了許多他人的秘密,只要你認真觀察——跪在公園門口要飯的老乞丐,一年四季只穿襯衫,越是天寒地凍生意越好,但每晚都會去後面小馬路的髮廊;對着幾棵梅樹自言自語的老婆婆,看起來穿着打扮體面,油光光的頭髮不知搽着什麼古老化妝品,其實有精神病,家人從不管她,任由她在公園閒逛,有幾次過馬路差點被撞死,大概也是子女們所希望的;有對年輕戀人在公園相會,一個是美容店裡的安徽小姑娘,另一個是沙縣小吃的福建小夥子,前幾天哭哭啼啼鬧分手……
最後,望遠鏡的視野落在了爛尾樓,該回去看看巴比倫塔頂的新朋友了。
至於X的房間,崔善已清除了關於自己的所有痕跡。她只帶走了一樣東西,是盤陳舊的盒裝VCD,在一格抽屜裡找到的。正面印着日文原名《白鳥之湖》,英文名字《SWAN LAKE》,還有王子與公主的卡通形象。後面有中文介紹,1981年日本東映的動畫電影《天鵝湖》,上譯的經典配音,王子的聲優是童自榮——這個名字對崔善來說很陌生。她計劃弄來一臺碟機,重看一遍這個版本的《天鵝湖》,就在今晚。
十分鐘後,她穿過市民廣場公園,回到爛尾樓底下。
廢棄的工地外牆很高,幾年前重新加固過,被茂密的樹叢掩蓋起來。只有一道敞開的小門,掛着虛張聲勢的破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底樓大門更像山洞,廢墟裸露着猙獰的鋼筋。樓梯彷彿古代的通天塔,圍繞大樓內牆旋轉而上。下午的陽光射入塔內,灰塵翻騰的光影間潛伏着什麼。
經過十三層,看到一個簡易帳篷,有草蓆與熱水瓶等生活用品,還有手持電風扇與蚊香之類的,同樣蒙着厚厚灰塵,上次有人居住還是在夏季。
寒冷的季節,背後居然沁出汗水。解開領子看着窗外,整個爛尾樓都沒有窗玻璃,四周呼嘯着穿堂風,幾乎要將她拽下萬丈懸崖。
十九層,四面黑暗的牆壁,空氣悶得如同古墓。她用力敲打異常厚實的牆壁,也許外面就是空中花園,有人躺在一牆之隔的腳下?
爬上絕頂的天台,大風吹亂崔善的頭髮,意外發現欄杆邊躺着個包——愛瑪仕的白色女包。她曾經特別嚮往過這款包,打開看到一臺女款手機、金色的PRADA小錢包、英菲尼迪的車鑰匙,還有好幾張貴賓級信用卡,持卡人簽名——梅蘭。
崔善知道她是誰。
女包裡還有一支錄音筆。她認得這是X的錄音筆,無數個黑夜與傍晚,它像忠實的情人,佔有了她百分之九十九的秘密。
準確來說,它比崔善自己更瞭解崔善。
她打開錄音筆,插入耳機,聽到一片嘈雜的背景聲,像在餐廳或什麼地方,接着是幾個女人的談話聲——
“五天後,程麗君的追思會,還要請哪些人?”
“除了我們三個,她還有其他朋友嗎?”
“好吧,我剛剛預定了這個餐廳,包場一個鐘頭,大約十萬元,我們三個AA吧。”
“沒問題,我老公答應給我這筆錢了。”
“我的卡里也還夠刷。”
“梅蘭,你呢?”
錄音持續了漫長的一個鐘頭,崔善耐心地依次聽完……聲音像被某種東西蓋着,從棺材裡面發出,也許是偷錄的?
絕望主婦聯盟。
終於,崔善明白了謎底。
謝謝你,親愛的X。
撲到天台北側的欄杆邊上,看着底下的深井——過去一百二十天來,她精心佈置的庭院,林子粹依舊仰天躺在枯萎的石榴樹下,青灰色的臉龐與身體,發出令人作嘔的腐臭。
還有,那個叫梅蘭的女人。
她裹在崔善用過的白鵝絨被子裡,聽到上面的動靜,才發現一張伸出牆頭的臉。
梅蘭驚恐地看着她,崔善毫不迴避,故意讓對方看清自己——她倒是擔心這幾個月來的瘦身,會不會讓人認不出來了?
“崔——善?”
這個尚顯漂亮的少婦,先是下意識地瞪了她一眼,接着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下午好。”
崔善異常冷靜地回答,像在派對上與朋友見面,並不奢望能取回自己心愛的天鵝。
“救我出來……求你了……”
雖然,梅蘭說了一長串哀求,崔善搖頭道:“是你們把我關進這裡的。”
“你說什麼?你……你誤會了……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否則,你不會進來的。”
“哦——”梅蘭惶恐地抓亂自己頭髮,迅速編織謊言,“對了,你是說啞巴嗎?我想,一定是他乾的吧?”
“絕望主婦聯盟——我都已經聽到了!”
說完,崔善拿出錄音筆在她眼前晃了晃,讓梅蘭泄掉最後一口氣,頹然坐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想起今天上午的旋轉餐廳,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似乎在某個角落有雙眼睛,也似乎在屁股底下有隻耳朵。
巴比倫塔頂,兩個女人,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底,互相沉默半晌。
趴在欄杆上的崔善,翹起兩隻腳後跟,眼神酷似菜市場的販子,憐憫即將被割喉的活雞,大聲問道:“6月22日,凌晨五點,在程麗君房子裡的人,是你嗎?”
“是。”
“殺死程麗君的人是你!”
未等猝不及防的梅蘭回答,崔善無聲地扭頭離開,只剩陽光下荒蕪的天空,留給空中花園裡的女人和死人。
離開巴比倫塔,崔善挎着白色的愛瑪仕包,去影城看了場電影——威爾·史密斯的爆笑片,六十座的放映廳裡僅有她一個人,邊看邊吃掉了兩盒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