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天。
第三年,開春,他向妻子祈求泥土與石榴樹苗。麻紅梅滿足了他的要求,監獄從此變成花園。當石榴冒出新芽,他開始製作捕鳥工具,甚至抓住可惡的老鼠,自己生火烤了吃掉。崔志明開始習慣於這個新家,至少安全而幽靜,不會有高利貸來找他了,更不會有酒精、菸草、亂七八糟的女人與麻將牌的噪音。
現在,這是她的家……
放高利貸的總是上門,有時還會騷擾女兒。麻紅梅用鐵棍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治安拘留十五天,還丟了工作。丈夫卻沒到公安局來接她。當麻紅梅獨自深夜到家,崔志明正從小發廊回來,帶着渾身劣質香水味。他走進女兒房間,看着熟睡中的十二歲少女鮮嫩白皙的大腿。麻紅梅將他揪到外面,說要跟這男人離婚,崔志明卻抽着煙說:“你可以跟我離婚,但我是小善的爸爸,我必須跟女兒在一起。”
崔善一直以爲爸爸死於那場大火,她十二歲那年。
崔志明說得沒錯,何況這離婚官司必須回老家打,那裡的法官恰是他的發小,麻紅梅知道自己必輸無疑。
那個夏天,崔志明說在郊外看中一個廢棄廠房,可以盤下來經營廢品生意。他帶着麻紅梅來到荒野,空蕩蕩嚇人的廢墟里,堆滿各種易燃物品。崔志明正要從背後將她推入井底,早有警覺的麻紅梅躲過一劫,兩人展開生死搏鬥,麻紅梅抽出藏在身上的榔頭,最終將丈夫砸暈過去。
但崔志明沒有找工作,要麼在外閒逛,要麼拆東牆補西牆還債,直到所有人遠遠躲開。當麻紅梅深夜疲憊回家,發覺女兒獨自看電視,丈夫滿嘴酒氣地抽中華煙,把家裡天花板都燻黑了。她僅僅說了崔志明幾句,就被抽了個耳光,鮮血順着嘴角滑落。但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在女兒發現前悄悄抹掉。
當她趴在高牆之上,俯視那個骷髏般生存的男人,卻沒有絲毫憐憫,連一聲“爸爸”都沒叫過。
爲什麼夢到這個?她的請求就要兌現了嗎?
每個清晨,她都會上來送吃的,扔一瓶水和一個包子。偶爾會把女兒吃剩下的菜,打包帶給飢餓的崔志明。天涼以後,她給丈夫送了席子、毛毯還有大衣。
她已猜到崔志明的計劃——放火將妻子燒死,僞裝成意外事故,領取保險賠償。麻紅梅同樣也放了把大火,無人曠野裡烈焰沖天,將要把崔志明燒成灰燼。忽然,她改變了主意,冒着葬身火海的危險,將丈夫救出。並且,留下他的衣服、錢包還有證件。
於是,她在市中心找到一棟爛尾樓,發現了荒涼的空中花園。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現在囚禁自己的這座空中監獄,正是媽媽親手建造起來的。
不久,她有了新的發現——幾個月前,崔志明給妻子上了高額人身保險,一旦麻紅梅意外亡故,他就能獲得上百萬的賠償。
那一年,崔善小學剛畢業,已開始微妙的身體變化,每天起牀似乎都有些不一樣。學校裡有男生爲她而打架,男老師看她的目光也略有猥瑣。麻紅梅從沒跟她聊過這方面話題,只是默默觀察,擔心女兒在這座城市早熟,更怕她會受到爸爸的影響。
最終,她的選擇卻是:“媽媽,告訴我具體地址,我去爛尾樓上,給爸爸送飯!”
一個個寒冬與酷暑之後,當牆上的“正”字已成百上千,被雨水沖刷得難以辨認,他再也記不清自己被關了多少年。崔志明只能從雨後倒影裡頭,看到自己漸漸變白的頭髮與鬍鬚,從挺拔迷人的中年男子,變成一個佝僂後背的老頭。
“小善,你來選擇吧——是你自己把你爸爸放出來,還是報警將我送進監獄?”
爸爸去哪兒了?
她的爸爸是個騙子。
除了七歲那年,小白被爸爸砸死;十二歲那年,爸爸被大火燒死,還有……關於她的爸爸,那個叫崔志明的男人,他不是被大火燒死的。
崔善越來越頻繁地做夢,不知是否X爬到她身邊的緣故?但每當睜開眼睛,總是一片空虛,即便故意裝作睡着,整夜強迫自己醒着,卻也等不到他的呼吸聲。
終於,媽媽在病房悄悄對女兒說:“小善,必須告訴你一個秘密,否則,你爸爸就要死了。”
那一年,崔志明扔掉BP機,買了第一臺摩托羅拉手機,偶爾會光顧街邊的小發廊。自從離開老家,他就沒正經上過班,在外面做着各種生意,倒也從未讓老婆和女兒吃過苦。偶爾深夜拿回家一大筆鈔票,給麻紅梅買漂亮的衣服和首飾,給崔善買電子琴與遊戲機。
麻紅梅用了足足三個月,每天清晨來到爛尾樓,利用堆在十九層的剩餘建築材料——水泥、黃沙、磚塊與石灰,親手砌起堅固的黑牆。當時,周圍沒有任何高樓,無人可見這項浩大工程,即便在樓下仰望塔頂,也難以感受高空的變化。
他只需要一樣東西——崔善所有的秘密。
她還在恨爸爸,因爲七歲那年的小白。
那天下午,是崔善帶着食物和水,登上這棟爛尾樓頂,送給餓得奄奄一息的爸爸。
第二年,崔志明怕妻子要在樓頂上關他一輩子,每天在牆上寫“正”字,以免遺忘時間。反正再怎麼喊救命也沒用,他不再高聲咒罵麻紅梅,更不會抓得滿手鮮血自殘,而是每天對着牆壁發呆,簡直十年面壁圖破壁。
對不起,X,崔善並不是第一次說謊——她沒有說出全部真相。
死亡是什麼?
終於,麻紅梅把崔志明打暈後轉移到空中監獄。
要麼是幾年前死在了這裡?或者早就被媽媽釋放,如今躲藏在地球上某個角落?
她早已忘了這棟樓的具體地址,更不清楚爛尾樓的名字,只知道在市中心,樓下有個市民廣場公園,緊挨着貫穿南北的高架橋。
女兒始終保守這個秘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X也不會例外。
那一年,四個放高利貸的傢伙跑來討債,搬走了家裡最值錢的幾樣東西。麻紅梅騙女兒說,爲了買新傢俱才把舊東西送人。多年的彩色氣泡破滅,崔志明喝着白酒澆愁,向妻子承認打麻將欠了一屁股債。而跟他合夥做生意的兩個人,一個已上吊自殺,另一個進了精神病院。
“算我運氣好,女兒長得漂亮,發育得又早,再過一兩年,就可以帶她去東莞,很快我們父女就能發財了。”
“對不起,法院不會把孩子判給一個剛被公安局拘留過的媽媽。”
“可是,你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麼把小善帶大呢?”
“休想。”
除了過年那幾天——麻紅梅帶着女兒回到老家,在流花河畔買了塊墓地,在墓碑上刻下崔志明的名字,把他的衣服埋入地底。
然而,崔志明消失了,整個空中花園一無所有,除了冬天乾枯的石榴樹。
似乎很遙遠的春天,一個男人站在落地窗前,陽光越過院牆外的夾竹桃,傾瀉在他赤裸的身上。崔善用被子遮蓋自己,肆意欣賞他背後的肌肉,還有大腿上蓬勃生長的體毛。
六年前,崔善有個暑期找不到房子,只能跟媽媽一起住。多年來,她對媽媽從未關心過,比如每天清晨會消失一兩個鐘頭。直到有天媽媽生病住院,連續一個星期,麻紅梅對於病情並不擔心,但總是看着窗外惶惶不安。
看着丈夫黑青的眼圈,突然變得如此陌生並醜陋不堪,麻紅梅在心裡畫了個紅色大叉。
十四年前,天雖然也是灰濛濛的,卻沒有難以驅散的霧霾,也沒有黑夜挎着迪奧包的年輕女郎。
從此以後,她多打了兩份工,每週七天早出晚歸十二個小時,只想多賺點錢幫丈夫還債。
麻紅梅將他囚禁在郊外的小屋,但這地方隨時可能拆遷,必須另尋一個安全所在。
那一年,麻紅梅年邁而久病的父母相繼在老家離世,她在一家服裝店做營業員,總感覺眼皮不停地跳,即將發生什麼大事。那時平均房價只有三千元,夫妻倆商量着準備買套小房子,說不定還能把戶口遷過來。
這鬼地方是天生的監獄。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崔志明不再提出放他出去,唯一的請求是讓他看一眼女兒,但麻紅梅無情地拒絕了他,雖然這時崔善剛考入大學。
前年冬至,麻紅梅在林子粹家做鐘點工意外身亡。兩週後,崔善才接到噩耗,匆匆回國後的第一件事,並不是去殯儀館領取媽媽的骨灰,而是直奔這棟爛尾樓。
崔善只做了幾天的臨時獄卒,崔志明也沒看到女兒的臉。不久,麻紅梅提前從醫院出來,繼續對丈夫的漫長囚禁。
於是,麻紅梅將以上所有秘密告訴了她……
幾十天來,她一直對着錄音筆或iPhone說話,簡直把它們當作心理醫生來傾訴,從自己的童年到少女時代,第一次戀愛與第一次被欺騙……每個女人都有這些秘密,只是男人無從得知,或者過分邪惡地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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