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天。
崔善在清晨醒來,蓋着厚厚的白鵝絨被,恍惚之間閃過個念頭,這會不會是天鵝的羽毛做的呢?
高樓頂上的天空是灰色的,乾枯的石榴樹枝卻一片雪白——正在融化的雪。
融雪正在帶走一切可以帶走的熱量,包括血管裡最後一點體溫。被子幾乎被雪浸溼,肌肉與關節快凍僵了,深入骨髓地冰冷。她迅速套上大毛衣和羽絨服,踩上毛絨拖鞋。
如果,今晚還睡在這裡的話,一定會被凍死的。
一秒鐘後,當她看到牆角還躺着另一個人,確信如果凍死纔算是走運。
穿着灰色呢子風衣的男人,三十多歲的高大身材,皮膚在融雪中凍得蒼白,頭髮上結着冰凌,只有口鼻中呼出的熱氣,證實他不是一具屍體。
崔善認識這張臉。
在第一百二十天——她還沒忘記在牆壁刻下這個數字。
“林子粹!”
男人的額頭有塊新鮮的傷口,地上有凝結的血跡,從牆上摔下來的?還是被扔下來,就跟崔善來到這裡的方式一樣?該怎麼辦?就這樣看着他,任由他昏睡過去,會慢慢凍死的吧?
她想要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林子粹脣上的霜在融化,崔善抱住他,用體溫挽救他冰冷的身體,直到呼吸化成喘息。
纔看到牆角躺着一架紙飛機,浸在雪裡有些發軟,她撿起來拆開,有行熟悉的字——
“他說的任何話,你都不要相信,切記!”
這是X留給她的口信。
上次錄音的最後,崔善提出請求要見林子粹一面——X纔是有求必應的好男人。
感謝偷窺我的你。
切記,她反覆警告自己,回頭林子粹已睜開眼睛。
覆蓋着長睫毛的男人眼睛,最初的迷惘過後,看清了崔善的臉。不知是喜是悲?他東倒西歪地退入石榴叢,輕揉額頭的傷口,搖頭問她:“你好嗎?”
“我很好。”
這樣的重逢時刻,又變成了像什麼似的。
“小善,是你救了我?”他摸着裡裡外外的口袋,卻沒找到手機和錢包,失望地理了理紛亂的頭髮,“有你的味道。哦,這些天你到哪裡去了?讓我想想——對,四個月,我一直很擔心你。”
“如果世界末日來臨,只能帶一種動物上諾亞方舟——馬、老虎、孔雀、羊,你會選擇哪一種?”
“你?怎麼問這個?”
面對一臉茫然的林子粹,崔善冷靜地問:“告訴我,這四個答案,分別代表什麼?”
“馬代表事業,老虎代表自尊,孔雀代表金錢,羊代表了愛情,你所選擇的就是你內心最在乎的東西。”
“當初,我的回答是羊,而你選擇了馬,這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嗎?”
“很抱歉,這不過是騙女孩子的小伎倆罷了,當初剛認識程麗君的時候,我也是用同樣的段子問她的。”林子粹冷得直哆嗦,似乎腦子不夠用了,“雖然,我繼承了程麗君的遺產,擁有了一家上市公司,也有許多女孩子想跟我交往,但從沒一個比得上你。小善,在許多個夜晚,我時常會想起你。”
崔善把X的紙飛機塞入口袋:“我只想知道,你怎麼沒有死?”
“對,你下手可真狠啊,用花瓶砸破了我的腦袋,讓我昏迷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是酒店服務員發現了我,送到醫院縫了很多針,才搶回了一條命。”
“那我還不夠狠!離開酒店之前,應該檢查你有沒有斷氣,如果還沒死透的話,最好再補你一刀!”
他皺了皺眉頭繼續說:“小善,我沒有找公安局報警,我跟醫生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當天下午,我就從醫院出來,卻發現你失蹤了。你的房東還在找你,我跟房東說你已經搬家,我是來替你收拾行李的。”
“把我的東西放哪兒了?”
“開車拉到荒野,放把火全都燒掉了。”
“我所有的衣服,心愛的包包,最後的首飾和香水,都燒了?”
“這是爲你的安全着想,我擔心這些東西里面,可能存在你殺人的證據,萬一落到警察手裡就麻煩了。”
聽起來如此讓人信服的理由,崔善卻冷冷地說出真相:“如果可能的話,你還想把我也燒了。”
“哦……”
在林子粹停頓的半秒鐘間,眼神中泄露這纔是他的心裡話。
“在這個空中監獄,誰都沒必要撒謊。”
林子粹啞然失笑:“這是個陷阱,對嗎?你還想拿回不該屬於你的東西?”
“不,這些對我而言,根本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要爲自己復仇。”
“小善,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怎麼離開這個鬼地方?”
“如果我知道怎麼逃出去,也不會在這裡跟你見面。”
“什麼意思?”他明白了什麼,又看着四面的高牆,“不會吧!你在這裡多久了?”
“一百二十天。”
“啊?”
林子粹低頭在心底默算着日子。
“好吧,我再問你個問題——”崔善輕抹眼淚,讓自己看起來堅強一些,“你知道我媽媽麻紅梅,曾經是你們家的鐘點工,兩年前的冬至,她從你家三樓窗戶摔下來,不巧折斷脖子而死——這件事,你的妻子有沒有責任?我媽做了那麼多年鐘點工,從沒出過這種事,我不相信她是因爲過度疲勞而失足掉下。”
“你想聽實話嗎?”
“告訴我——在我死以前,否則做鬼也會糾纏你。”
“好吧,我承認,我死去的妻子,程麗君,她虐待過家裡的鐘點工。”
“FUCK!”
“你知道程麗君有嚴重的抑鬱症,平時喜怒無常,有時對麻紅梅非常好,有時又會大聲辱罵。不過,你媽媽脾氣相當好,從無半點怨言——因爲程麗君給鐘點工的薪酬異常豐厚。她覺得麻紅梅是個奇怪的女人,充滿了好奇心,也是同樣緣故,就會格外苛刻。冬至那天,本來沒有必要擦窗,程麗君卻強迫她爬上三樓窗臺。麻紅梅說年紀大了,累了想下來休息,卻被逼繼續工作。程麗君還一邊要跟她聊天,也不知聊了些什麼。最後,程麗君輕輕推了她一把,鐘點工就摔下去了。”
“殺人犯!”
崔善的手中做出注射的姿勢。
“但是,程麗君不是想故意殺人,她完全沒想到會有那麼嚴重的後果——三樓嘛,最多也就是骨折而已,但你媽媽摔得不巧,直接把頸椎摔斷了。”
“當時你不在現場吧?”
“是的。”
“你相信你妻子的話?”
“不知道,但她有殺人的動機嗎?”
“我該早點殺了她!”
林子粹看着她的目光,感到一絲害怕,擺擺手說:“夠了,你已經做到了。”
“聽我說——程麗君——她不是被我殺死的!”
“什麼?”
“6月22日,凌晨五點多,我確實潛入了她的臥室,也準備對她實施注射,然後僞裝成自殺。但我聽到樓下響起動靜,就嚇得逃了出去,當時你家裡還有第三個人。”
“我怎麼不知道?”
“如果,這個人不是你的話,我也想不出會是誰。”
“程麗君不是你殺的?”林子粹疑惑地撓撓頭,自言自語,“難道……”
“還有誰?”
“不,不可能!”
崔善盯着他的眼睛,但再也無法確信,他究竟有沒有說謊。
兩個人無聲地僵持片刻,幾乎能聽到雪融化的聲音,她換了一個問題:“你知道《天鵝湖》的結局嗎?”
“哦?”
“天鵝湖——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
林子粹茫然地搖頭:“你怎麼也?等一等……你是?”
“誰是奧傑塔?誰又是奧黛爾?”
“我不知道……你瘋了!”他抓着自己頭髮,一把將崔善推開,“你先要告訴我——是誰把我弄進來的?”
“X。”
“你說誰?”
崔善的視線瞄向頭頂:“他是我的新男朋友。”
“去你媽的!”他摸了摸額頭的傷口,欲言又止,看着高高的牆壁,“好像有個人,從我身後?”
她明白這是X設置的完美圈套。
突然,林子粹撲到她身上,雙手掐緊她的脖子,整張臉由蒼白漲得通紅,熱氣再次噴涌在臉上,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你怎麼還沒死?”
瘦弱的崔善無力反抗,任由男人粗大的手,像野獸的爪子,漸漸勒斷頭頸與氣管。她清晰地感到項鍊被扯斷了,天鵝從胸口迸裂而出,展翅飛過雪中的陽光。
與此同時,大腦缺氧,睡覺的睏意襲來……
失去意識之前,她看到寒冬冰封流花河畔,滿地白茫茫的積雪,七歲的女孩與爸爸一起奔跑着放風箏,天空像寶石般乾淨而透明,媽媽在河對岸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