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太奸詐，根本無從糊弄。
謝唯黎最近覺得很氣惱，雖然這種氣惱只表現在心理，並沒有流露出來。
本以爲蘇瑾彥那日離去前的話只不過說說而已，然而當她一而再再而三被拒絕邁出相府後，她終於認識到此人態度是認真且堅決的。
其實謝唯黎並不是一個不安分的人，相反，她很淡然不爭，這一點能從蘇相“溫婉賢淑無出其右”的評價中看出。但自願畫地爲牢和被迫軟禁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她現在覺得氣惱，不僅氣惱蘇瑾彥的小題大做，更氣惱自己當日的沉不住氣。如果當時不是因爲心情激打翻茶杯也不至於鬧到如今這樣被動尷尬的局面。
“福祿，我以相府夫人的身份命令你讓開。我要出門！”相府後門，兩人對峙，一個渾身散發着生人勿進的氣場，一個滿臉恭謙。
“夫人賢惠，還請不要爲難老奴，相爺交代過，這兩日夫人宜靜養，不宜出門。”回話的正是相府的管家福祿。
相府教僕苛嚴，奴僕有多忠心，謝唯黎是知道的。兩人僵持半晌，她終於軟了氣勢，嘆氣示弱：“我並沒有有意同丞相對抗，今日是真的有急事需出門，勞煩管家通融。”
福祿面現猶豫之色，這位丞相夫人平日裡根本與外界毫無往來，急從何來？但從面相來看，夫人似乎真有急事，可相爺命令在先，他左右爲難。
就在謝唯黎以爲成事之時，對方卻單膝跪下：“夫人，公子還有一個多時辰就下朝了，老奴斗膽請夫人回屋稍後片刻，待公子回府，老奴一定稟報。”
不是他不肯通融，早上相爺臨走時特意交代，今日林少將軍回京，城內人潮擁擠，魚龍混雜，若是放了夫人出去，指不定又會出事。相處數月，福祿深知夫人是通情達理的大家閨秀，就算今日真的是有急事出門，也只能等相爺回府再議了。
謝唯黎心下一沉，目光掠過高牆，看不到城口的景象：“罷，我回屋就是。丞相回來你也不必通報了。”
也許天意如此，讓她無法再見他一面。
屏退了服侍的佩兒，打發了院子裡伺候的丫鬟小廝，謝唯黎獨自一人側臥在貴妃椅上翻着書卷。
房門半掩，窗口打開，涼爽的清風撩起花香拂在榻上，惹得額前碎髮舒舒捲卷，令人睏倦。藉口看書，那些辭藻句法卻過眼不過心，熬了一會，她索性以書掩面，臥躺下來。
算算日頭，巳時方過，不知師父進城了沒有？
她閉着眼，排除萬雜，努力傾聽，企圖捕捉到街上哪怕一點爆竹燃放的響動或是百姓們夾道的歡呼。
可惜別說歡呼聲，連一絲異動也聽不到，她不甘心，繼續聽，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
“碰碰！”不知是不是執念入心，上蒼感念，寂靜的屋裡，突然響起輕微的扣窗聲，清脆的聲響幾乎令神經緊繃的謝唯黎跳起來。
誰？莫不是她的幻覺？她竟聽見有人輕敲窗戶！
“碰碰！”彷彿爲了驗證她的猜想，窗戶又輕響了兩道。輕風掠過，有人從窗口掠進屋中。
驚喜來的太突然，熟悉的味道跨越千里，撲面而來，令她措手不及。
怎麼是他？竟然是他！算時間他應該是立刻來了相府！師父，師父……師父？師父！心裡掀起驚濤駭浪，狂喜在腦中炸開，她激動的全身顫抖，幾乎熱淚盈眶。
她躺在那裡，渾身僵硬不敢動彈，生怕一切都是幻覺，生怕結果是她承受不起。
“哎呀呀，小懶蟲還裝睡呢，我都看到你在發抖嘍。你表哥我好不容易回京城，連聖都還沒面，第一個就想到來看你，怎麼樣，得瑟了吧？開心了吧？快起來告訴我，是不是想立刻揮毫寫份和離書丟給蘇瑾彥，然後隨表哥私奔？”酥磁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乾淨好聽，透着公子哥慣有的無賴性子，可說出的話，卻足以讓榻上之人如墮冰河。
他遠在西北驪戈，他還不知道最後嫁給蘇瑾彥的人不是林菀而是她謝唯黎！
“好啦，知道你喜歡那小子，哥哥不開玩笑了還不成？快起來，瞧瞧我精心準備了什麼禮物送……給……你……”語調鬥轉極下，手中的書本掉落在地，欣喜的表情來不及收回。
看清榻上之人，饒是反應最爲迅猛的少年將軍也忍不住呆滯上片刻。
他不可置信的退後兩步，握緊了拳頭又鬆開，眉頭緊皺：“你怎麼會在這裡？這裡不是相府麼？”
謝唯黎坐起身，沒有去尋他的目光，彎腰撿起地上的書本，沉默。
她反常的行爲讓林染陸不安更甚，他喃喃道：“你不是嫁給皇上了麼？這裡是相府夫人的寢房，難道你是皇上派來看小莞的？她在哪裡？可是在前廳備茶點？”
想象力真好。謝唯黎深呼吸，擡頭直視眼前的人，目光眷戀地描摹他的面容，一別數月，驪戈惡劣的條件沒有催他蒼老，他依舊眉清目秀，俊朗乾淨，只是此刻，那雙往日愛笑愛鬧的眼睛裡笑容僵硬，滿是迷茫和不解。
見她不回話，林染陸以爲自己猜中了答案，大大舒了口氣，他揹着一隻手，單手撿了只杯子倒水喝：“既然她在前廳，我等等便是。倒是還沒得及恭喜你，聽說你被皇上降旨以嬪妃之禮迎進……”
“林少將軍，你別再自欺欺人了，這裡不是會客廳，是相府夫人的臥房，嫁給蘇瑾彥的人不是林菀，是我，謝唯黎！”
“嘭！”
“夠了！你給我住嘴！”
接連傳來兩聲瓷器碎裂的聲音，有什麼淌過滴落在地上的鮮血咕嚕嚕地滾到她的面前，碰到腳尖，停住了。
“謝唯黎……我從來沒有想過，你竟是這樣的人。”笑容盡失，血色盡無，林染陸絲毫感覺不到碎瓷片掐在手心裡的疼痛，他微張着嘴，撐大了雙眼，滿臉的隱怒和不可置信。
“你告訴我你嫁給了蘇瑾彥？難道你還想告訴我小菀代替你進宮了麼？”林染陸突然笑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他忍不住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卻越踱越煩躁，面色越踱越蒼白：“笑話！天大的笑話！她口口聲聲說愛的是蘇瑾彥，又怎會進宮爲妃！”
“嘭！”大掌掃過，頃刻間，所有的茶具被碾爲齏粉。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忍着沒有動粗，目中難掩怒火滔天：“爲何是你？說，爲什麼會是你！”
一瞬間，顫抖的身子靜止了，所有劇烈的感情被席捲一空，面對着質問，面對着日思夜想的人，她甚至平靜的不像一個活人。她聽見自己開口，聲線沙啞，無絲毫起伏：“聖意難違。”
“哈哈！聖意難違！我爲了小菀的幸福甘願退出，可你現在卻告訴我聖意難違，謝唯黎你怎麼這麼殘忍！你怎麼忍心讓她代替你進宮，眼睜睜看自己的愛人娶了別人，而自己嫁給了一個自己不愛且根本不愛她的男人！”林染陸雙眼赤紅，額前青筋暴起，若不是腦中尚存最後一絲理智，恐怕早已掀了整個相府。
“謝唯黎，算我看錯你，我後悔了，當初不該收你爲徒。”面容近在咫尺，出口的話卻何其殘忍，擲地有聲。
林染陸轉身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風過，揚起桌上□□，洋洋灑灑落了一地，像極了灰敗的心情，被白雪埋藏。
她動了動僵硬的身子，卻意外地踢到了腳邊的東西，謝唯黎機械的撿起，摔壞的玩偶，機關盡開，露出小人藏在手心裡的刻字——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原本空蕩蕩的胸口，劇痛和傷悲海嘯般席捲而來，疼的她面如死灰。
原來這就是絕望的感覺，她從來沒有向現在這樣去羨慕一個女人，她不愛的人爲她忍辱蟄伏、守身如玉，她深愛的人爲她保駕護航，祈福萬安。
可是林染陸你知道麼，你的小菀是女子，我亦是，你對待我可曾有這般萬分之一？你說我殘忍，說我自私，你有沒有想過我亦是身不由己，你以爲我想嫁給蘇瑾彥麼？你問過我麼？你在乎過我麼？你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
罷了罷了，往事如昨易白頭，你若無情我便休！
人偶墜地，這一次，被砸的體無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