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蘇瑾彥所言, 在平定京中內亂後,皇上連下三道聖旨傳陳楚銘上京覲見。聖旨上閉口不提行刺事宜,說的卻是先皇祭祀問題。白祁祭祖有個不成文的規定, 每五年爲大祭, 而今年恰逢先皇過世五週年。理由正大光明, 外人看過也不會上心, 明眼人卻仔細打量着皇上聖旨底下的行動。
祭祖的聖旨何須勞動林染陸林少將軍親自前往北地, 以三百里加急的速度傳達?
皇上的態度很委婉,也很直白。不管颳風下雨,不管生老病死, 只要陳楚銘還有一口氣在,即使動用武力也要“押解”進京。
林染陸出發的第一天, 揚州城內兩處人馬幾乎同時收到信使的報信。
比預期的速度快了近一倍, 蘇瑾彥將信紙撕碎燒盡, 燈火噼啪地燃燒,映照着他俊秀的容顏, 皺眉緊鎖,表情凝重。
提筆數次,懸而未決。一盞茶時間過去,數張白紙上,洋洋灑灑落着長長短短的文字。再三交代確認, 目送信使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 匆匆熄燈踏着月色出門。
在觀陳楚銘, 顯然也不容樂觀。誰都沒想過皇上會派林染陸親自送旨, 從京城到北地, 以戰馬的速度不過半月,而從揚州到北地, 至少也要近一個月。雖然有替身常年掩護僞裝,騙騙普通官員無壓力,但要騙過熟悉自己的林染陸,怎麼想都有賭運氣的成分在。
對方三百里加急的速度,此刻從揚州趕鐵定不行,唯一的辦法就是,製造些麻煩讓林染陸在中間耽擱下來,爲他回去贏得時間。
陳楚銘腦中想到的第一個人,非謝唯黎莫屬。
“不行!”蘇瑾彥“霍”地站起身,臉色凝結成冰,想也不想拒絕脫口而出。
“她好不容易纔脫離皇城的紛爭,你此舉無疑將她重新推入深淵中,她的安全無法保證,我不同意。”
陳楚銘道:“她活着並不代表你活着,只要你不露面,他不知道你還活着,就不會對謝唯黎不利。更何況,她是林染陸唯一的徒弟,她若活着林染陸高興保護還來不及,怎會讓她再次陷入危險中。”
“再說我也並未說讓謝唯黎隨林染陸同回京城,只要讓林染陸察覺到她的存在,他必然會暫緩形成將此事調查清楚,至於後面她回不回京城,自然不是由林染陸說的算。”
“你什麼時候生出這麼天真的想法了?”蘇瑾彥一臉不可置信:“我的死活都不能改變她是丞相夫人,是謝遷之女的身份,她活着卻不回京,這是欺君瞞上。你如何解釋她一個女子如何落崖生還?如何瞞過層層關卡離開京城?又如何會北上,又不早不晚地恰好遇到送旨的林染陸?”
“楚銘莫要再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們倆之間的事不要將她牽扯進來,一個林染陸,一道提前發佈的聖旨,還不至於亂了你的陣腳。”
被戳破心思,陳楚銘有些微惱,不錯,他是想借機把謝唯黎拉進來,他就是想逼一逼這個女人看看有什麼更加出乎意料的情況發生。
女兒身如何,凡是對白祁有利的可造之材,他都會盡力收入麾下。
見他陰着臉不說話,蘇瑾彥也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重了,緩了緩語氣道:“我今日來,不是和你討論如何應對林染陸的問題。方纔收到信報,蕭然派去一路跟蹤文殊辰的人失蹤了,確切的來說是七日之前就失蹤了,文殊辰竟破解了蕭然與探子往來的密報,讓蕭然誤以爲一切正常。算算行程,七日前他應該在域鹿附近,此處是南北貫通的重要碼頭,不論北上還是南下,陸路水路都極爲方便。”
“我擔心他根本沒有按照所說的原計劃返回南樑,而是原路折返回了京城或是去了其他地方。”
這倒是個有趣的現象,蘇瑾彥竟然緊張文殊辰多餘陳楚之。
陳楚銘挑眉道:“你不是說你和你夫人還活着的消息,除了相府的幾個人就只有蕭然知道麼?那文殊辰該不知道你這隻黃雀在後,他或許也知道皇上會下旨讓我進京的消息,想螳螂捕蟬而已。”
“說不定林染陸被派去北地送旨就是他的建議呢,邊疆少了能將,他只要送信回南樑讓南樑皇乘亂來襲,到時候就算攻不下白祁皇城,隨便攻幾座城池還是綽綽有餘。”
此語正中蘇瑾彥下懷,他的擔心正在此處,所以方纔立刻寫信讓蕭然暗中多加註意,他掌管官員升遷降職,有頗得聖眷,想調換幾個人去邊防的權利還是有的。白祁怎麼內亂都可以,關起門來不過是自家鬥,但若外敵想來分羹,那就休怪白祁百姓同仇敵愾,不愛戴外賓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林染陸送旨北地而你卻在揚州的事情你勿操心,趕快傳信讓將士們加強北地巡察防守纔是當務之急。文殊辰這邊,我會盡快確認他的目的和位置,在此之前,變數和未知太多,你也讓人多加小心。”
陳楚銘嗤笑一聲,他就說,一個林染陸而已,怎會他前腳收到書信,後腳蘇瑾彥便形色匆匆地趕到,原來是自己下屬辦事出了紕漏,讓他幫忙補漏子來了。
建議說的對,但是聽從是一碼事,心裡不痛快還是要說的。
“你的人辦事不利,卻讓我收拾爛攤子,蘇瑾彥,你這算盤打的靈光,本王歎服。你一直口口聲聲說輔佐本王清君側,與我分享密報,替我分析當下局勢,還雙手奉上聖旨和記錄朝中百官把柄弱處的記事簿……做事細緻嚴謹,滴水不漏。本王真好奇,在你的心裡,真的沒有對權力還存留一點點渴望麼?謝唯黎真有這麼大魅力讓你放棄野心放棄權勢?”
“相比五年前,現在的你,行事更加老道精明,本王完全相信,只要你想,完全可以僅憑自己反敗爲勝。”
眸光瀲灩,閃過奇異的光彩,對視良久,蘇瑾彥緩緩開口,笑容深邃:“渴望?我從未掩飾過對權勢的渴望,只不過相比權勢我更渴望同唯黎在一起罷了。至於楚銘說的那些……一身殺戮滿手鮮血,恐唐突懷中佳人,王座皇權,還是留給更適合它的人吧。”
“我輔佐你,幫你,是還我五年前欠你的債,不管你信或不信,你是我蘇瑾彥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心兄弟。昔年我一爲繡繡二爲自己,拋棄了兄弟情義選擇了陳楚之,而現在,我將自己數年來混跡朝野的勢力心腹盡數交予你。”
“將那本記事簿後半部空白紙張浸於水中,自會顯示字跡,上面寫的官員任用、所負職責事無鉅細。我想你以後會必會用到,也省了很多你調查的麻煩。”
心細如塵到如此地步,給他的東西居然還留了後招,陳楚銘這回不信也得信,蘇瑾彥真是鐵了心要辭官歸隱不再參政。
“那……你真的沒有什麼想要我做的?”拿人家手軟,況且還是從精明人手中拿到巨大財富,饒是陳楚銘也忍不住心虛。
蘇瑾彥頓了頓,看着他一字一頓鄭重道:“我知道你心中還未完全放下她,如果你能不計前嫌,就麻煩替我照顧好她吧。”
陳楚銘心頭猛跳,兩人從初見面到現在,都在有意無意規避這個話題,多次話到嘴邊,都被生生嚥下。
蘇錦繡。這個名字就像一根刺深插入心,初始時,如鯁在喉疼痛難忍,後來習慣了,整夜想着念着痛着怒着倒也自得其樂。
值到這時,這位曾經歷過大起大落的王爺眉眼間才終於顯現出一絲滄桑和感慨。
他移開目光,自嘲道:“繡繡這麼聰敏美麗,哪裡還需要我照顧。你放心,我不會對三弟痛下殺手,不僅因爲他是我的親兄弟,更是爲了她。他們兩個會像你們一樣做一對快樂的患難夫妻。”
想起衛一送來宮裡的信報,蘇瑾彥欲言又止,本想如實相告,話到嘴邊卻變成:“但願呈你吉言。我只怕,到最後繡繡都無法認清誰纔是最適合自己的。”
陳楚銘久久未接話。
半晌,轉過頭,一掃方纔陰霾的心情,大掌不客氣地拍在蘇瑾彥肩上:“大丈夫百納海川,傷春悲秋像什麼樣!還不快回歸正題,說說下一步該怎麼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