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唯黎心想，人與人的追求當真不一樣，文殊辰若肯在朝政議和大事上花費他在玩裡的十分之一心思，也不會像這樣遭百官輕慢待見。
“應首位挑戰者的要求，第一輪玩的是樗蒲。採用七局四勝制。”範老先生老當益壯，發起話來中氣十足，完全不像六十來歲的人。
謝唯黎咳嗽兩聲，以手掩脣詢問站在身後的無憂：“樗蒲是什麼？”
無憂從小在市井裡摸爬滾打，對簡單的賭術還略有了解。然而很多東西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讓她可以，但是讓她解釋出來還真有些難度。小丫頭抓着腦袋，正猶豫該怎麼解釋，旁邊一道童音糯糥的插了進來。
不知何時，小童已從他家公子的身後移到了謝唯黎的凳子旁，和無憂捱得挺近。
“兩位姐姐，樗蒲通俗來說就是投骰子行棋。所用的骰子有五枚，有黑有白，稱爲\"五木\"。它們可以組成六種不同的排列組合，稱爲六種彩。其中全黑的稱爲\"盧\"，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稱爲\"雉\"，次於盧，其餘四種稱爲\"梟\"或\"犢\"，爲雜彩。共有梟、盧、雉、犢、塞，這五種排列組合。擲到貴彩的，可以連擲，或打馬，或過關，雜彩則不能。”
“這裡玩的是改良過的樗蒲，用骰子投擲，簡而言之，第一次移動棋子條件必須所有骰子扔出六，接下來就是扔出多少點便行多少步，最先到達終點的爲勝。”
可能是和文殊辰混跡太久，小童對賭術的精通程度果然高。謝唯黎一邊感慨一邊想，這樣帶壞小孩，真的好麼……
賭博這東西，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作爲一個外的不能再外的門外漢，謝唯黎實在對棋局提不起什麼興趣，覺得這種由骰子大小點數決定勝負的遊戲全憑運氣，不明白技術含量在哪裡。
但明顯圍觀的內行羣衆不這麼看，棋局纔開始，連小童都忍不住興奮地跳腳。挑戰者先發制人，接連擲出兩次“盧”，一馬當先移出兩粒棋子。
“這位是京城‘香芝齋’宋老闆家的公子吧？”雖然落後，文殊辰依舊不慌不忙，微笑着同對手打招呼。
方纔報場的時候謝唯黎聽了一下，這位挑戰仁兄叫宋嘉，看樣貌穿着結合文殊辰的話語來看似乎是個富家子弟。不知是不是領先了文殊辰，宋嘉聽到問話表現出幾分傲慢。
他裝模作樣彈了彈衣袖道：“柒公子知道的還真多。不錯，我爹正是京城最大的脂粉商，很多官家小姐夫人甚至宮裡娘娘們的御用脂粉都是我家上供的。”
又輪到文殊辰，將三個骰子丟入陶瓷罐裡，不慌不忙的搖晃：“脂粉香在下也略懂些，一直仰慕宋家最有名的那款‘梨花落’卻無緣相見，甚是遺憾。”開蓋，兩個六一個二，未能湊足三個六，不能行棋。
文殊辰一次也沒擲出三個六，棋子紋絲不動的停在初始位置，反觀宋嘉，已經連續兩次擲出三個六，兩個棋子出了棋格，可以根據骰子投擲出的任意數字行走對應的步數。
“嘖，”開蓋，兩個六一個五，不是預期的結果，宋嘉輕嗤一聲，又瞧見文殊辰的棋局，表情瞬間轉爲冷嘲與自負，傲慢地行出十七步：“‘梨花落’可是爲有當今莞妃娘娘才能享用的脂粉香，平常管家小姐只能用些次品。如果你感興趣，我倒是可以勉爲其難地帶你去見識見識……不過我說柒公子……你再這樣漫不經心下去，‘賭神’的名號就要江山易主了噢。”
文殊辰笑笑，不甚在意他的警告，瞥一眼旁邊的謝唯黎，道：“宋公子說的是，那就藉藉在下故友的運氣，來個三六順吧。”
玉指覆上瓷蓋，晃三下，子定，蓋離，果真三個六。
宋嘉的目光略微停滯，文殊辰卻滿臉驚訝：“呀！原來借運氣都可以！”他移出一粒棋子，抱歉的對宋嘉笑笑：“不好意思，承讓。”
相比之下，宋嘉的笑容就有些牽強了，不過想到自己領先他一子、十七步，而文殊辰不過才扔出一次三個六而已。
“沒事，繼續！”
心裡默唸三個六，三個六……罐子搖的如篩響，開蓋的時候依舊差些，六、四、四。
文殊辰又是三個六。
……
場上局面越演愈烈，兩人的步數非常接近，每盤文殊辰都有可以翻盤的可能，但就是總差這麼一些些，看的人揪心又扼腕。
“小姐，婢子怎麼感覺柒公子要輸啊？”無憂終於忍不住在謝唯黎耳邊嘀咕。
謝唯黎也在仔細觀戰，她不懂搖骰子，可看看棋局還是沒壓力的。文殊辰一直落後三或四步，明明努把力就能追上的事，他卻遲遲後勁不足。文殊辰倒是不急，開始每次擲骰子前都要掂量兩下，現在連掂都懶得掂了，直接蓋住晃，時而快，時而慢，完全隨性而定。
宋嘉見他這樣，雖然依舊被窮追不捨，但好歹領先不是？緊張謹慎的心情逐漸放鬆下來，臉上竟毫不掩飾地露出不屑於得意。
正要說話，旁邊的小童按捺不住了。
他昂着腦袋硬聲道：“無憂姐姐說的什麼呢！我家公子怎麼可能輸給這種水平的人？你看看他每次搖出的數字都是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可尋，明明技術不到家還死撐着面子顯擺。”
無憂不服了：“說的好像你家公子多厲害似的，厲害還總落後人家，一次反超的機會都沒有。看看人家宋公子，可一直領先着呢！”
說不關心輸贏是假的，謝唯黎只覺得奇怪，文殊辰能混到最後不可能只有這點能耐，他到底在打什麼注意？
注意力越發集中，一瞬不瞬全被文殊辰吸引了去。彷彿感受到她投注過來的視線，文殊辰忽然清咳幾聲，稍稍坐正身子，開口道：“宋公子，你平常喜歡狩獵麼？”
宋嘉莫名，下意識答：“還好，空閒的時候會去。”
“那你知道狩獵最美好的體驗是什麼？”六、五、四，相差步數縮小至兩步。
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宋嘉盯着距離自家棋子越發近的棋子，覆上蓋子的手晃動的有些紊亂：“不知道。”
文殊辰不慌不忙道：“獵物總是喜歡四散亂逃，獵者爲了狩獵而緊緊追尋，在下以爲，相比最後獵得戰利品的數目，捕殺追獵的過程纔是最美妙的。宋公子意下如何？”五、三、一，相差步數縮小至一。
一語驚醒夢中人。謝唯黎這才發現這棋局的奧妙！雖然文殊辰一直在落後，但落後的步數始終控制在三、四步，不遠不近，易守易攻！棋局如獵局，他在乎的根本不是輸贏，就如他所言，他想要體會的不是成功贏得比賽的喜悅而是窮追獵物的感覺！
宋嘉顯然沒聽懂文殊辰的畫外音，或者說他此刻根本沒有心思去聽文殊辰講了什麼。一步之差，成王敗寇，眼看到手的冠軍就要離去，他怎會甘心。額前溢出汗水，面色轉爲凝重。
又是一輪，兩人持平。
骰子重新回到文殊辰手上。他擡頭望了望天空，近乎喃喃道：“天色不早，咱們該說的都說了，也該給大家個交代。”
不給宋嘉任何喘息機會，骰子在瓷罐裡唰唰響，彷彿有生命般，不管文殊辰怎麼搖，開蓋出來必定三個六。
一次呼“盧”，兩次呼“盧”，三次呼“盧”……
宋嘉的表情由不可思議變爲震驚，臉色從紅到青再到白。棋局還沒結束，他已揮汗如雨，到最後連握瓷罐的手都顫抖的不可自拔。
“柒……柒公子……在下，服輸！”艱難的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宋嘉放棄再去嘗試，抹把額前汗，高舉雙手錶示投降，再比下去完全毫無意義可言，這才發現，之前的成果全是文殊辰謙讓的所致，他若從一開始就想贏，自己根本連椅子都來不及坐熱。
文殊辰也不推辭，微笑：“宋公子承認了。比賽歸比賽，可別忘了咱們之間的約定哦。”
約定？宋公子愣住。
文殊辰好脾氣的提醒：“宋公子方纔可當着大家的面答應滿足在下的好奇心，准許在下去‘香芝齋’一睹‘梨花落’的真容。”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此刻就算他想反悔也晚了。無奈，宋嘉只能點頭答應，匆匆下臺，再不想多留一刻。
謝唯黎瞧的心驚肉跳。
比賽之餘文殊辰，贏是何其簡單。除開他自身惡趣味的享受，重要的是如何讓對手心甘情願拜服在你的手下。文殊辰此舉無非是想讓宋嘉認識到，他們見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鴻溝，這盤棋如同置於他鼓掌中，所有棋子全權聽從他的調配，他想讓多少步就讓多少步，想什麼時候贏便什麼時候贏。與這樣的人對弈敵對，根本沒有任何勝算。
場下人並不懂其中緣由，只一味歡呼喝彩。
而與她同坐的另一位挑戰者，不知是被文殊辰的方纔的記憶所駭還是真同謝唯黎樣悟出幾分道理，宋嘉方下臺，他便主動要求棄權，亦甘願服輸。
“這……”範老先生意外，卻無權阻止挑戰者的意願，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垂頭喪氣的下臺，淹沒在人羣中。
“這位公子，你可是也要棄權？”
樗蒲他眨眨眼，只笑不語。
謝唯黎明白他的意思，秀氣的臉上笑容淺淡，雙手拍過扶手借力起身，溫雅地彈彈衣袍：“範老先生此言差矣。比，在下比定了。”
文殊辰低低笑道：“這樣有信心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