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時間已過, 夜色蒼茫。北方的初夏，天高地闊，即使沒有燈火照耀, 視野也很遼闊。逃離人馬帳篷扎堆的軍營, 城樓隱約地落在眼中, 配上不遠處粗糙的黃沙石土, 顯得巍峨又壯觀。
這便是驪戈境外, 與南樑交接之處，沒有鳥語花香，沒有鶯歌蝶舞, 有的只是常年吹過的沙塵與烈風，乾燥、蕭條、凜冽。然而這樣景緻也是大氣的, 山石□□, 像巨漢, 像猛獸，磅礴又盛氣逼人。
“苟大哥, 嫂子託人送來飯食嘞！”
城門緊閉，門口站着穿兵服，執戧巡視的中年男子，嚴肅着臉龐，聽到後方傳來的叫嚷聲, 回過頭去, 黝黑的臉上彷彿裂開到縫, 露出一絲笑容。
上前微迎幾步：“俊民啊, 今天這麼早就來換班了？”
“小李家裡出了點事, 我就想着早些來，路上又正巧遇上嫂子, 便順路把食盒捎了來。”走進了，城頭的燈籠才照清男子的面貌。濃眉大眼，二十出頭的年紀，額間臉側雖然被風沙摧殘出淡淡的細紋，卻仍掩蓋不住眉宇間的活力與稚氣。
被叫做俊民的男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將手中的食盒遞上：“大哥吃了飯再巡視吧，這一時半會也不耽誤事。”
年輕人雜念少，負擔少，連笑容也是充滿青春活力的，不像他們這些多少次從鬼門關中摸爬滾打撿回性命的，有時連呼吸都充滿蒼涼。
苟大哥笑容斂了斂，結果飯盒卻不急着打開，走到值班休憩的桌椅邊，放上去。
“俊民啊，今天你們校場訓練，林少將軍又沒出來吧。”
聽出那話中的感慨，俊民也收了方纔靦腆的笑容，染上淡淡的憂慮：“苟大哥，我聽營裡的人說林少將軍上次中的是毒箭，驪戈城現在被南樑軍隊包圍了大半，根本拿不到新鮮的藥材，只能靠些方子壓制性的吊着，唉……真不知這樣下去，少將軍還能撐多久。”
林染陸中箭的事除去親衛隊知曉，並不曾外傳，所有營隊的人都被下了緘默令，在外人面前連憂慮的表情都不能外露，也就只有這種單獨的時候他們纔會忍不住憂心少將軍，談論幾句。
“少將軍是驪戈的支柱，也是這個白祁北地軍心所在，師爺不是說了麼，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不允許出現任何動搖。所以俊民……放心吧，少將軍會好起來的，如果真的出現最壞的情況，我相信我們親衛隊就算賠上所有人的性命也用那些無恥的南樑人鮮血祭奠我們最尊敬的人。”
拍拍肩，苟大哥一臉凝重堅定，正要在說什麼，緊閉的城門口卻傳來一陣陣急促的拍打聲，隱約夾雜着女子的叫嚷聲。
這道門自兩國正式開戰來，就從未放行過平民，爲何外頭會有女子的聲音？
唯一的解釋是那人來自南樑。
兩個男人對望一眼，神色皆邴，不需要言語，那個年輕一些的已向城樓上方的人打了信號收拾，而苟大哥，緊握了戧三兩步跑回城門口全身警惕。
“來者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藉着月光，隱約辨認得出敲門人的身形，竟是兩個女子，均戴着兜帽，裹着披風。
聽到城樓上守衛的呼喊，拍門的女子停下動作，倒退兩步，接下兜帽高舉手中的令牌，竟迎着風衝城樓上喊道：“我是林少將軍身邊的人，這是信物，請放我們進去！”
正是千辛萬苦逃出南樑軍營的謝唯黎主僕二人。
兩句對話後，城樓上再沒有任何聲響，想來是彙報去了。
“夫人可還支撐的住？”可欣托住謝唯黎的手臂，撐開披風爲她擋住大部分風沙。
謝唯黎揮揮手，想說不用，但方纔漫長的翻躍山坡和穿越軍界線又的確耗費了過度體力，便由着可欣照顧。
撕下臉上殘留的易容麪皮，道：“你還沒告訴我這段日子你到底經歷了什麼，爲什麼會在驪戈在林染陸身邊？”
可欣正想回答，眼前銅牆鐵壁般的厚重城門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先是裂開到縫，裡頭的情況顯露出來。
“請姑娘將方纔的信物交予我，兩位姑娘裡頭請。”站在最前面的是個壯實大漢，看到外頭候着的是兩個漂亮姑娘，神色無絲毫變化。
可欣將牌子遞上：“軍師也認得，我是少將軍身邊的人，麻煩告訴軍師，可欣接到夫人了。”
那壯漢沒有多話，擡了擡手臂，後頭涌上三四個兵卒將兩人圍在中間，個個神色肅然。
“在我們確認信息之前，麻煩兩位姑娘……”
“不用了，”身後一道聲音打斷，中氣十足：“這姑娘確實是少將軍帳下的，不要查了。”
“請隨我來。”中年人目光飛快掠過謝唯黎，帶着探究意味。
兩旁守衛不再糾纏，讓出道路。
“這是林少將軍的軍師羅兼先生。”可欣小聲解釋道。
不知是過了宵禁時間，還是因爲正處於開戰時期，城內不論大小道都荒無人煙，只有偶爾幾隻流浪貓狗才會在裝有垃圾的竹簍箱裡翻來倒去，士兵排做整齊的隊列自旁邊走過，步伐整齊，目不斜視，連舉戧的動作都極其一致。
這便是師父治下的軍隊，即使處於劣勢，即使主帥負傷，依舊臨危不亂紀律嚴明。謝唯黎第一次所見，心中震撼，不由肅然起敬，同時升騰的還有混雜自豪感在內的內疚和愧對。
若不是她一意孤行任性妄爲，錯信了他人，驪戈城此刻又怎會這番光景。
纔想着，跟着軍師到了一處守衛森嚴的宅邸，牌匾上書“將軍府”三個字，蒼勁行楷，正出自林染陸之手。
踏入正廳，下人端了茶水送來，羅兼卻擺擺手示意將謝唯黎面前的花茶換做清水。
“羅先生……”眼見閒雜人等都退下，謝唯黎站起來行禮，想詢問林染陸的情況。
“丞相夫人不必多禮。”羅兼搶先一步作揖，誠懇道：“早聞丞相夫人是少將軍唯一的弟子卻被南樑王挾持於南樑，少將軍早已有救助夫人的想法，奈何南樑皇宮侍衛太厲害，我們派出的幾波探子都無功而返。值到兩軍開戰，驪戈城外三道陣法半日之內相繼被迫，少將軍中箭負傷，才曉得原來夫人也在軍營中，這纔給了我們人接觸夫人的機會。”
“夫人妙計破陣，令吾等佩服，請受羅某一拜。”
此話大大出乎謝唯黎意料，她以爲等待的會是苛責和怨懟，再不濟也會給兩個不滿和鄙視的眼神，怎麼着也不該和“佩服”聯繫在一起，她可是誤傷了自己的師父，他們最愛戴的將軍啊！
謝唯黎受不起這禮，趕緊伸手托起羅兼：“羅先生此話讓唯黎愧不敢當，是唯黎不懂事中了歹人的計謀險些犯了欺師滅祖的重罪。不知師父現在如何？聽說自受傷以來一直臥牀不起。”
同時讓她在意的還有羅兼對她的稱呼，連可欣也毫不忌諱地喊她夫人，難道是驪戈離京城太遠，消息閉塞，他們還不知蘇瑾彥休妻之事？
然而羅兼接下去的一番話，再令她無暇他顧，除了更大的震驚，還有對事態無法預計的緊張與不可思議。
羅兼道：“請夫人原諒羅某的欺瞞之罪，其實少將軍此時並不在驪戈城內，而且也並未負傷，南樑破陣兩軍相交那日，少將軍接到臨城發出的三道求援急令，驪戈城與南樑軍接壤的地界基本已被南樑軍包圍，倘若臨城再失守，驪戈將陷入包圍圈中，到時候根本無需開戰，驪戈城內的將士百姓都會被活活餓死。少將軍無法，只能連夜帶着副將前去臨城，臨走前交代說，能連破林家陣法的人只有他唯一的弟子，並要求羅某不惜一切手段定要將夫人救回驪戈，並——”
“請夫人喬裝男子，以少將軍弟子的身份公佈於衆將士，代爲掌管驪戈軍情！”
謝唯黎強自鎮定，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心中石頭落地，師父並無生命危險，憂的是，驪戈城無主帥，她一個從未參過軍的女子如何能僅憑几本兵書紙上談兵？輸了，代交可是萬千人的性命與鮮血，這個負擔太重太大，幾乎壓得她喘不上氣。
“羅先生，承蒙師父和先生厚望，請恕唯黎難以領命，不是不想，卻是不敢。唯黎並無布兵打仗經驗，況且最遲明日天亮，文……南樑王就能從支援臨城的戰鬥中收軍回營，定會發現唯黎潛逃之事，屆時南樑王大怒攻於城下，他若率軍強攻，唯黎實在無把握能保驪戈萬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