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明星餐廳走的路上,丹尼爾又一次經過了那個羊肉攤,他瞥見金屬的閃光,就停下了腳步:是一把長刀片的刀子,在售貨員的手中像一條小銀魚般地閃着光。肉被固定在烤肉鐵叉上,不停地緩緩旋轉,刀子一下下地割着它。羊肉已經被割開,一層一層地掉落下來。這是每天都能見到的情景,他曾無數次地看到卻從未注意過。
售貨員是個瘦高的摩洛哥猶太人,他臉上全是汗,圍裙濺上了很多肉汁。他剛爲一名顧客做好了一個漢堡包,看見丹尼爾盯着他,就大聲臉喝說羊肉有多麼新鮮,還殷勤地要給偵探切一塊肉汁多的。丹尼爾搖頭謝絕了,繼續向前走。
明星餐廳的門大敞着。一排上過漆的木珠穿成的門簾後面就是又小又暗的門廳。他撩開門簾,走了進去。
午飯時間生意很興旺,前廳的牆上貼了松木板,電風扇吹送着涼風,坐滿了旅遊者和常客;笑聲和談話聲的雄渾合唱夾雜着法語和意大利語的流行歌曲磁帶,此起彼伏。
餐廳的牆上掛了很多畫和小塑像,都以星爲主題。吧檯上方是大衛-科哈維年輕的一張油畫像。畫中他穿着將軍的制服,十分威武。畫像正下方是從耶路撤冷石上劈下來的大衛之星,正中央有“星”的字樣,是科哈維連隊的人用突起的青銅字母組成的。他們熔化了子彈殼纔得到了這些經過戰火洗禮的青銅。
服務員埃米爾正在擦洗吧檯後部的玻璃,穿着上了漿的襯衣,打着領結,又彎腰,又哈氣。他一看見丹尼爾,就走上前來,領着他定到餐廳後部一間沒有任何標記的房門前。服務員的手剛剛放到門把上,科哈維自己就從廚房裡走了出來、雖然天氣這麼熱,他還是穿着黑色的西裝,繫着領帶,除了頭髮是白的以外,他和那張畫像上的人沒有什麼不同。他大聲地問候丹尼爾,握了握他的手,又叫埃米爾回到吧檯那兒去。
“我已經爲你們支起一張桌子了。五個人,對吧?”
“如果他們都能來的話。”
科哈維把門推開:“有一個人已經來了。”
後面的宴會廳幾乎是空的。牆上貼了酒紅色的牆紙,室內用放在燈臺上的水晶燈照明,在遠遠的另一邊有一個高出來的木頭舞臺。這個餐廳可以容納二十四張桌子,但只有一張上面擺了東西,坐了人。舞臺旁邊的圓桌上已經鋪了一塊酒紅色的亞麻桌布。桌旁坐着一個毫無特點、難以形容的男人,他正在看報紙。聽到腳步聲,他迅速擡眼看了一下。
“今天的魚很好!”科哈維在半路上停下來說,“裡脊牛排和烤羊肉也不錯。其他人到的時候,我會送他們過來。”
“他們中的一個人從沒來過這兒,”丹尼爾說,“他叫伊利亞斯-達奧得。”他描述了一下達奧得的外貌特徵。
“達奧得,”科哈維說,“是那個參加破獲第二團伙的阿拉伯人嗎?”
“就是他。”
“我喜歡這份差事。我關照這件事,他不會找不到的。”
“謝謝。”
餐廳老闆離開了,丹尼爾走到讀報人那裡,在他對面坐下,把裝照片的信封靠在他的椅子腿上。
“你好,納哈姆。”
報紙放下來,那男人略一點頭:“丹尼。”
他五十多歲,歇了頂,很瘦。他的鼻子有點鷹鉤形,但不足以讓人記住,他的嘴像箇中等長度的連字符;他的眼睛像中等棕色的兩粒珠子,缺少光彩,也許是因爲睏倦。這是一張很容易被人忘記的臉,已經習慣於寧靜的生活。他戴着老花鏡,一隻胳膊上戴着塊廉價的數字式手錶,穿着帶有隱約方格圖案的談藍色的運動衫,襯衫的口袋裡塞着圓珠筆。一件海軍藍色的防風牌夾克衫整齊地疊好,放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夾克衫上接着一個有肩帶的手槍皮套,裡面放着一支9毫米口徑的貝萊塔槍。
“格蘭高地上的老鼠正在自殺,”他敲敲報紙,然後放下它,
“它們從懸崖上跳下去,一次有成百隻。數量過多而產生的本能反應,這是科學家們說的。”
“十分崇高。”丹尼爾說。
“並不完全是這樣。”瘦男人說。“沒有足夠的老鼠作爲食物、以它們爲獵物的貓頭鷹就會死掉。”他笑了一下,“如果貓頭鷹對聯合國抱怨幾句,我們就會因對動物殘忍的罪名受到指控。”
通往廚房的門猛地開了,服務員埃米爾拿着一大盤沙拉定到桌前——兩種茄子、醃黃瓜和希臘苦橄欖——還有一疊皮塔餅。他在他們每人旁邊放下一隻盤子,然後很正式地鞠了一躬。
“想喝什麼,沙拉維探長?”
“請給我拿蘇打水吧。”
“你呢?麥發克阿-施姆茨?”
“再來一杯可樂,這次不加酸橙。”
他離開以後,丹尼爾說:“提到聯合國,我今天早上到山上的艾米利亞-凱瑟琳醫院去了。它和我們的新案子有關係。”
“我也聽說了,”施姆茨在他的手指之間轉動着一顆橄欖說,“斯格柏斯山血腥分屍案。”
“消息傳得就那麼快嗎?”丹尼爾問。
他那尖利的聲調使施姆茨拾起頭來。
“不過是從巡警們那裡傳來的小道消息而已。你額外要了一輛車去搜查山坡——人們想知道爲什麼。有什麼大的交易嗎?”
“沒有什麼大的交易,只是勞孚爾想要保密。”
“我想要世界的和平與和諧,”施姆茨說,“可誰又能爲我做到呢?”
“你到底聽到些什麼,納哈姆?”
“瘋狂的殺人案。受害人可能是個妓女,可能又是一件灰人做的案。是這樣的嗎?”
丹尼爾搖搖頭:“無法確定。”他講了他已經瞭解到的情況。他的敘述似乎使施姆茨受到了震動。
“太瘋狂了。”施姆茨哺哺地說,“我們過去從沒見過這種事。”
埃米爾帶着飲料來了,他看見食物一點沒動,便問一切是否都還好。
“一切都好。”丹尼爾說。他站起來,穿過房間,走到水池旁,用一隻銅盆洗了洗手。回到桌旁,他坐下來,開始念麪包的感恩祈禱詞,掰開一塊皮塔餅,蘸了點調料,把它吃了。他又把另一塊餅蘸了一下,放進嘴裡。孜然和大蒜的辛辣很過癮地刺激着他的舌頭。埃米爾讚許地點點頭,轉身走了。
“在醫院裡瞭解到了些什麼?”施姆茨問。
“典型的聯合國態度,嘴上說着好聽的應酬話,實際上充滿敵意。”
“你還能期待什麼?他們過得像王子一樣——免稅的梅塞的斯車,別墅,外交豁免權。現在他們付給他們那些官僚的有多少?每年四萬還是五萬?”
“九萬。”
“謝凱爾還是美元?”
“美元。不徵稅。”丹尼爾說。
“真噁心。”施姆茨說,“等於你我十年的工資。而他們無所事事。”他在茄子沙拉中蘸了一下皮塔餅,一邊嚼一邊皺着眉,“我記得在一個盜竊案中我審問過一個尼日爾人,穿着沙法利牌西裝,柺杖頭上鑲着象牙,他的名片令人難忘:西奈邊界委員會地區執行總裁。他在推測我們殺了多少埃及人,埃及人殺了我們多少人。不管我們在戴維營已經把這些情況全報告了這回事,也不管邊界早巳名存實亡——這傢伙的工作就是管理邊界,因爲聯合國的強硬路線派永遠不會承認戴維營的權力。在他們看來,那裡還是戰爭區。”
他啜了一口可樂,往嘴裡放了一顆橄欖,把核吐在碟子裡。他啃着另一顆,問:“艾米利亞醫院裡有什麼人像嫌疑犯嗎?”
“沒有特別明顯的,”丹尼爾說,“其中兩個尤其緊張不安。一名叫阿比亞迪的醫生和他的女朋友——是個美國護士。她暗示說我們在迫害他。看上去像典型的宗教狂熱病例。”
“沒錯,”施姆茨說,“瘋狂地愛上了個阿拉伯人,直到有一天他在她衣箱裡放進一顆炸彈、把她攆回美國去。她在哪兒遇見他的?”
“在美國。密歇根州的底待律。那兒有很多阿拉伯人對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十分同情。”
“爲什麼她會認爲我們迫害過她的愛人?”
“還不清楚。”丹尼爾說,“可能是移民時出了什麼問題。檔案人員正在對他倆進行檢查,也對醫院裡的其他人進行了檢查。”他喝了一日蘇打水,感覺到氣泡碰撞着他的牙齒,“你認爲這個案子帶有政治色彩嗎?”
“爲什麼不呢?”施姆茨聳聳肩,“我們那些親愛的同胞不是一直在尋找新鮮的報復方法嗎?”
“萊維說很可能她被麻醉了,”丹尼爾說,“用海洛因麻醉的。”
“好心的兇手。”施姆茨說。
“這讓我想到兇手是一位醫生。但當時我以爲醫生能夠獲得所有各種麻醉劑——沒有必要去用毒品來麻醉。”
“除非醫生自己就是麻醉師。也許他和這個女孩開了個海洛因晚會,她注射的劑量太大,他看見她死了,就恐慌起來,分了屍。”
“我不這麼認爲,”丹尼爾說,“萊維說劑量並不足以致命,而且她被注射了兩次。”他停頓了一下,“從作案的手法看,分屍是預謀的。”
門開了,科哈維領着另一個人走進來。
施姆茨看着新來的人,然後目光犀利地盯着丹尼爾。
“剛提到我們親愛的同胞。”他說。
“他是一流人才,”丹尼爾說,“如果那女孩是阿拉伯人,他就更有價值了。”
科哈維已經悄悄地回到前廳去,新來的人一個人朝着他倆走過來。他中等身高,膚色較黑,棕黃色西裝,白襯衣,沒系領帶。他的臉很長,骨路突出,形成了方下巴。他的頭髮略顯棕紅,梳在腦後。他的鬍鬚是薑黃色的一小撮,嘴很寬,顯得挺嚴肅。窄細的綠眼睛直視正前方,目光堅定。他走到桌子前說:“下午好,探長。”
“下午好,伊利亞斯。請坐。這位是國家警察總部的納哈姆-施姆茨。納哈姆,這位是基什勒分局的薩馬爾-裡雄-伊利亞斯-達奧得。”
“伊利亞斯。”施姆菠朝他點點頭。
“很榮幸認識你,先生。”達奧得的聲音微弱,像小男孩似的。他的希伯來語很流利,但帶有阿拉伯口音。他坐下來,雙手疊放在大腿上,像個坐在新班級裡的男學生,溫順而充滿徵詢的意味。
“叫我納哈姆吧。”施姆茨說,“‘先生’們是指那些戴着勳章上牀睡覺的肥胖傢伙。”
達奧得擠出來一個微笑。
“喝點什麼,伊里亞斯。”丹尼爾說。
“謝謝你。老闆就要給我帶杯咖啡來了。”
“那吃點什麼?”
“謝謝你。”達奧得拿起一塊皮塔餅,沒蘸調料就吃了下去,慢慢地嚼着,眼睛垂下來看着桌布,很不自在。丹尼爾很懷疑他曾到過幾家猶太餐館——他多久纔會到西耶路撤冷去一次?
“你在第二團隊一案中的表現給我們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成果豐碩:那些藏在酒吧後面的毒販子,還有街道上氾濫的毒品。”
“我只是盡職而已,”達奧得說,“上帝在保佑我。”
施姆茨拿起一根泡菜,咬掉一小塊,說:“但願上帝這次仍然保佑你。我們碰上了硬對頭,一個瘋狂的殺人者。”
達奧得的眼睛睜大了。
“誰被殺了?”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丹尼爾說,“在斯格柏斯山靠艾米利亞-凱瑟琳醫院的那一側發現的,屍體殘缺,身份不明。看看這個。”
他拿起那個信封,抽出那個死去女孩的照片,把複製品分發給兩位偵探。
“能引起你們什麼聯想嗎?”
施姆茨搖搖頭。“長得挺好看。”他的聲音緊繃,說完便轉開臉。達奧得還在查看那些照片,他雙手捧着照片的邊緣,全神貫注,面容嚴峻。
“我認不出她,”他終於說,“但她的臉上有某種熟悉的東西。”
“是什麼?”丹尼爾問。
達奧得又盯住照片:“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某一個村子一直往腦子裡鑽。也許是西爾旺村,或者是阿卜託村。”
“不是貝瑟勒漢村?”
“不是,先生,”達奧得說,“如果她是貝瑟勒漢人,我該認得她。”
“會不會是其他村子?”施姆茨問:“瑟巴希爾村,伊薩維亞村之類的。”
“有可能,”達奧得說,“由於某種原因,阿卜託和西爾旺總在我腦子裡。”
“也許你曾見她經過那裡,”丹尼爾說,“例如從車窗裡偶然一瞥。”
達奧得想了一會,說,“有可能。”
他很憂慮,丹尼爾想。因爲他毫無根據,卻已經下了太多結論。
“這麼說你認爲她是個阿拉伯人。”施姆茨說。
“那是我的第一印象。”達奧得扯着他的鬍鬚說。
“我已經提出了對所有失蹤女孩子的檔案進行查詢的要求,”丹尼爾說,“共有一千六百名。同時,我們要挨門挨戶地登門訪查。就從這些村子開始吧。先去西爾旺村,伊利亞斯。把照片拿給人們看。如果查不到線索,再去阿卜託村。”
達奧得點頭答應了,把照片放進他的夾克口袋中。
從房間另一邊傳來一聲大喝:
“全體新兵立正!”
一個長相很特別的人昂首闊步朝桌子走過來。他有六英尺多高,塊頭很大,肌肉結實,體格像舉重運動員一樣,穿着白短褲、橡膠制的沙灘涼鞋,紅色無袖網眼襯衣,露出了很多結實的暗紅色皮膚。他的頭髮是藍黑色,很直,中分並且用吹風機吹出了造型,他的臉完全是亞洲人的臉,又寬又平,像個蒙古武士。顴骨突出,因爲刮掉了鬍子,所以下巴鐵青。他大約三十歲,估計誤差不超過五歲。
“你好,丹尼。納哈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
“東方人,”施姆茨點點頭,“在休假?”
“到現在就算結束了。”大個子說。他讚許地看着達奧得,然後坐在他旁邊。
“約瑟-李。”他伸出手,自我介紹說,“你是達奧得,對吧?基什勒的頂尖人物。”
達奧得猶豫不定地握住他的手,彷彿在評估這句問候語中有多少諷刺的成分。李的握手充滿熱情,他在微笑時,一嘴大自牙像道閃電露了一下,他鬆開阿拉伯人的手,打了個呵欠,又伸伸懶腰。
“這個破地方有什麼可吃的嗎?我餓壞了。”
“這個破地方比其他地方好多了。”施姆茨說。
“其他地方能自由一點,”李說,“自由的滋味總是好的。”
“下一次吧,東方人。”丹尼爾答應他。他看看錶。比約定時間已經晚了十分鐘了,可新成員還沒有來。
埃米爾拿着菜單走進來。
“來杯啤酒。”東方人說。
“金星脾還是麥卡比牌的?”埃米爾問。
“金星牌。”
服務員轉身要離開。
“等一下,”丹尼爾說,“我們現在要點菜了。”施姆茨和東方人點了填料的南瓜做開胃菜,還每人點了雙份混合烤肉。丹尼爾注意到達奧得仔細地看着菜單,目光轉到價格一欄,猶豫起來,無疑在考慮一個新提拔的警官的薪水能讓他點得起什麼菜。破獲第二團伙案之後不久,丹尼爾曾拜訪過他在貝瑟勒漢的家,告訴他提拔的喜訊,還送給他一些乾果。他家那種貧窮的程度令他十分吃驚。本來不應該這樣——大多數警察都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報紙上剛剛連載了一個故事,講的就是一羣警方新來的人如何申請福利待遇的事。加入警局以前,達奧得曾在一家出售旅遊紀念品的商店做過搬運工,那種商店往往擁擠不堪,散發着黴味,向信基督教的遊客出售橄欖木製成的耶穌受難十字架和草編的耶穌誕生的大模型。他那時能賺多少——每年一千?
現在,看着阿拉伯人仔細看菜單的樣子,他又回憶起來那種窮困的狀況:達奧得的家——一棟古舊建築中,只有三個房間,牀墊放在地板上,一隻炭爐子用來取暖,刷白了的牆上接着耶酥受難的印刷品。孩子滿地亂跑——至少有六個,跌跌絆絆地學着走路,衣不蔽體。害羞的年輕妻子已經有點發胖了,跋足的岳母正在沉默地織着毛衣。做飯的氣味和孩子的哭喊聲充斥在房間裡。
他放下手中的菜單,說:“我要一份薄荷沙拉。”
“薄荷沙拉,”服務員埃米爾邊說邊記下來,“還要什麼,探長?”
“就這些。”
服務員揚起了眉毛。
“你在節食?”東方人說。
“今晚是安息日,”丹尼爾說,“有大餐。”
達奧得把他的菜單交給服務員。
“我也要一份薄荷沙拉。”他說。
“還要什麼?”
“一杯咖啡。”
埃米爾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好像等着成爲笑柄。
“別對我說,”東方人說,“你正在他的餐廳裡吃飯。”達奧得笑了。
“就這麼多了。”丹尼爾對就要離開的服務員說。聽見他嘴裡嘟囔着:“沙拉,全是沙拉。”食物端上來以前,丹尼爾就開始陳述這個案子,端上來以後還在接着說,其他人吃飯時他也不去理睬他的沙拉。他把一張照片遞給李,把另一張放在一把空椅子面前,交待了他到目前爲止已經瞭解到的情況。偵探們做了筆記,他們一隻手握着叉子,另一隻手則握着筆。他們在嚼,在咽,但都很機械。一羣沉默的聽衆。
“我立刻想到了三種可能的情況,”他說,“第一,是個精神變態的兇手。第二,由於某種情感而犯罪——我把仇殺包括在這種可能性裡。第三,恐怖主義行爲。有其他意見嗎?”
“團伙殺人,”施姆茨說,“她是某人的女朋友,捲進了某件事中。”
“犯罪團伙用子彈,而且他們不殺女人。”東方人說着,把肉塊從烤肉用的扦子上拔下來,盯着他們,吃了一塊。
“他們過去從未殺過任何人,”施姆茨說,“什麼事都會有個第一次的。”
“他們總是把屍體藏起來,納哈姆,”李說,“他們最不希望的就是把案件公開。”他又對達奧得說:“你們那些同事從沒發現過被第二團伙的小子們打死的任何一個人的屍體嗎?”
達奧得搖搖頭。
“你瞭解到有什麼團伙間的火併正在醞釀嗎?”丹尼爾問李。
東方人嚥下一大口啤酒,搖搖頭:“販賣印度大麻的幾個團伙都很穩定——從黎巴嫩來的貨源很充足,讓他們每個人都賺了個夠。齊克和鏈街小於對被盜的貨也不再爭執。齊克還關心着鴉片市場,但就目前而言,任何人都還沒有向他挑戰的能力。”
“販賣瓜果的那些團伙怎麼樣?”施姆茨問。
“今年夏天的收成不好,所以可能會發生些衝突。但這還得再過一段時間,而且我們還從沒見到因爲瓜果而殺人的事。”
“所有的事都按部就班地發生,”施姆茨說“我們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懂事理了。”
“查一下各個團伙的情況,東方人。”丹尼爾說,“還要調查一下皮條客和妓女關係惡化這種可能性——她是個街頭女郎,背叛了她的皮條容,他想殺一儆百。把她的照片拿給犯人們,看看有沒有人認識她。”
“遵命。”李說。
“還有其他假設嗎?”丹尼爾問。他見沒人回答,就說:“咱們還回到最初的三種假設上,從恐怖主義行爲開始討論。表面上看,案子並非政治性的——屍體上沒有貼什麼留言,也沒人聲明爲此案負責,但還是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我們知道他們曾試圖把街頭犯罪作爲一種策略——刺殺施洛莫、曼德爾鬆的人喊着口號,在所羅門池塘附近槍擊徒步旅行者的暴徒也是這樣。那兩件案子都是半衝動型——伺機而動——而這一件卻更像蓄謀已久的,但吐通吉的那夥人對塔麗亞-吉達爾乾的事也挺像有預謀的。所以我們的思路要保持開放。納哈姆,我想讓你與辛-貝待聯絡一下,查查他們是否已經從海外或者任何地方偶然得到了有關性謀殺策略的隻言片語。伊利亞斯,你從那些線民那裡聽說什麼了嗎?”
“總是少不了有些傳聞的。”達奧得謹慎地說。
施姆茨的臉繃緊了。“什麼傳聞?”他問。
“口號而已,沒什麼具體的。”
“是這樣嗎?”老偵探擦着眼鏡說,“前兩天我倒見了些具體的東西,就在靠近各各他山附近的地方有些胡亂徐寫的話。‘割掉猶太復國主義者的頭。’這件案子也許是聽從了這句指示。”
達奧得沒說話。
“如果你追查下去的話,”施姆茨接着說,“你就會發現阿拉泊人把分屍殺人和政治混在一起也不是新鮮事了。”他叉起一塊烤腰花,放進嘴裡,若有所思地嚼着。“在希伯倫大屠殺中,他們割掉了所有婦女的,閹割了男人,還把那東西塞進他們嘴裡。沙特阿拉伯人至今還肢解他們抓住的小偷。這是阿拉伯文化的一部分,對不對?”
達奧得直盯着正前方,扯着他的鬍子,鬍子周圍的皮膚都變紅了。
丹尼爾和東方人看着施姆茨,他卻聳聳肩說:“這裡是耶路撤冷,小夥子們。歷史背景是基本常識。”
他把注意力轉回到他的食物上,切下一塊嫩羊肉片,誇張地大聲咀嚼着。
隨後而來的沉默是沉重而冰冷的。達奧得打破了這種狀態,用幾近耳語的聲音說:
“如果這件謀殺案是政治性的,那麼這個女孩就得是個猶太人——”
“也可能是個阿拉伯家族中的一員,但被看作是親猶太主義者。”施姆茨說。
達奧得垂下眼皮,把盤子裡的抄拉青菜推來推去。
“一切可能性都要考慮到,”丹尼爾說,“咱們繼續討論第二種可能性。因某種情感而犯罪——沒有回報的愛,變質的情事,名聲被敗壞,血腥的復仇。你們誰聽到些會轉爲暴力行爲的家族衝突嗎?”
“近幾個月來卡塔蒙太那邊有兩個摩洛哥家族一直在互相攻擊,”東方人說,“起因是選好的衣服該晾在哪兒。我最後一次聽到的消息是說已經平息下來了,我會去查查的。”
“兩個從蘇里夫來的家族已經爲兒女訂了婚約,現在他們正爲嫁妝爭吵不休。”達奧得說,“到目前爲止還都停留在口頭上,但話說得越來越強硬,很可能會激化爲暴力事件。不過我認識雙方所有的家庭成員,這個女孩不是其中之一。我還能想到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去年被謀殺的德魯茲族長了。”
“哈基姆-艾爾-阿特拉什?”丹尼爾說。
“對。一般認爲都是一次土地糾紛,背後有詹布拉特家族主使。那是個公開的情形——復仇是必須要做的。但如果他們去殺什麼人,一定是另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另一種不太可能的情況,,’丹尼爾說,“是貝都因人。他們很容易處死一個不檢點的處女或是通姦者,這個年紀的貝都因女孩很可能已經結婚或者訂婚了。但是病理學家肯定這個女孩穿着鞋,他還提到了很有用的一點:貝都因人把死者埋在沙漠裡,遠離窺探的眼睛。沒有理由把她的屍體帶進城裡來。”
他喝了一日蘇打水,食不知味地吃了口沙拉,又喝了一口水,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不是一樁爲名譽而殺人的案子——我所聽過或見過的所有此類案件都只有喉部劃一刀或頭上中一槍就完事,迅速而乾淨。沒有對屍體的殘害,沒有對生殖部位的毀壞,沒有對屍體的清洗。我看見了對她做過的一切——那張照片上看不到。”他停了一下,挑選着字眼,“滅絕人性,殘暴之極。充滿了憤怒,卻又精心策劃過。”
“一樁性謀殺。”東方人說。
“這是我們最好的工作假設。”
“如果是性謀殺,我們的經驗就不夠了,”施姆茨說,“又得從書本上學起6就像該死的新手一樣。”
這句評論使丹尼爾有些生氣,部分是因爲它是真話。任何美國城市中的低等偵探在一年中見過的案子比他一輩子能見到的還多。系列殺人案,邪教儀式殺人案,兒童殺人案,後巷分屍案。那是他看報時瞭解的陰暗醜惡的世界,卻從沒有碰到過。直到八個月之前殺人案發生時爲止。他從休假中回來參加偵破。兩個月中發生了四件刀砍致死的命案,在城市裡掀起了殺人犯罪的浪潮,一年中競發生了九至十起殺人事件,多數是因爲家庭糾紛而導致的血腥後果。四名婦女死去,只是因爲賣淫……
“事情在變,小夥子們,施姆茨正在對東方人和達奧得演講,“我們還對付不了這種變化。毒梟,精神變態——穿着破衣服瘋瘋顛顛的外國人。你過去從沒見過他們,現在他們滿城都是。來這兒的路上我見到一個人東倒西歪地穿過馬路,自言自語地嘟囔着,嘴角泛着白沫,快把自己送到車輪下面去了。走進獨立公園,你能看見他們像一堆狗屎一樣聚在樹下胡說八道。”
“那不是我們要找的那類人,納哈姆,”丹尼爾說,“太沒有組織性,沒有謀劃能力。本-大衛醫生關於灰人的簡介說他是個不適應社會的人,內心不正常但外表看不出來。”
“太好了,”施姆茨說,“本-大衛醫生,很博學的人。給我們辦了件大好事。”
他在受什麼折磨?丹尼爾心想。施姆茨一向扮演支持惡魔的人,丹尼爾並不在意——那樣能讓他思考問題。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建設性少了,好像老人已經沒有工作的興趣了。也許勞孚爾是對的:這匹老馬已經沒用了。對於這樣的案子,他需要另一個堅定可靠的人——施姆茨以前曾一直是這種類型的偵探,而不是在飯桌前發表憤世嫉俗言論的入。他看着施姆茨喝可樂,臉被杯子遮去了一半,考慮着要不要此時此地解決這個問題,但終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納哈姆,”他說,“讓管計算機的那些人更新一下我們扯到灰人頭上的那些性犯罪的名單,按照暴力傾向和刀子的使用情況再進行一次分類,還要找找對年輕女孩子的偏好程度和使用毒品與否。他們中的大多數可能是我們已經談論過的人,但他們值得再查看一遍。一名叫埃維-克漢的新警官將在初步篩選中協助你。如果你需要製表員的話,我會給你找一個。一旦我們建立了一張分類表,我們就可以開始把他們抓進局裡審一審。你等數據的時候,檢查一下斯格柏斯校園,看看有沒有人很晚才睡,各個大門上的鎖有沒有被破壞。”
“我們最首要的工作,”他拿起一張照片來說,“是確定她的身份。二十四小時輪班幹。耳環可能是個線索——兇手也許把它們拿走了,但在我們知道耳環什麼樣之前,還不用去遊說每家珠寶店配合我們。另外,萊維醫生說耳環不是金的,所以職業珠寶商不大可能收購它們。要是你們碰上收購小飾品的人,問問有沒有人想騙他買某一對耳環。”
他轉向達奧得:“伊利亞斯,村子的事歸你管——你可以按照你的直覺從阿卜杜和西爾旺兩村開始。如果在這兩個村子沒發現什麼,你還是要去別的村子查一查,尤其是伊薩維亞村。因爲你能夠步行穿過沙漠,抵達斯格怕斯山,而不必橫穿城市的其餘部分。邊防巡邏隊說那晚平安無事,但他們也並非不會犯錯誤。如果你在任何一個村子裡都沒打聽到什麼,就開始偵查老城直到大馬士革城門、蘇雷曼蘇丹路、阿拉伯公共汽車站和火車站附近的地區。訪問一下孤兒院,和司機、售票員、搬運工都聊一聊,看看他們有沒有見到一個年輕女孩子進去過。我去公共汽車總站碰碰運氣。明白了嗎?”
“是,先生。”
“東方人,”丹尼爾繼續說,“你負責犯罪現場以南的附近地區——謝克亞拉,那片美國殖民地,約茲河牀,然後去穆斯拉拉,沿着綠線街走一遍。我猜你會去西瓜帳篷查看各個團伙的狀況。”
“今晚午夜以後去,”東方人說,“當他們玩到最開心的時候。”
“如果你在那兒沒得到什麼重要消息,就去綠線街和妓女們聊聊。看看有沒有陌生的顧客在周圍出現。別與任何人爭辯,但要注意有沒有古怪的人。也要警告她們一下——只籠統地說說,別涉及細節。”
“多麼籠統?”東方人問。
“告訴她們有危險。別說任何具體關於謀殺的事——我們大家都得這樣。勞罕爾想讓這件事保密——考慮到正是旅遊旺季。只說一個女孩失蹤了,別的不要說。也不要對其他警方人員說,這也是爲什麼我們要在總部外面會面的原因。”
東方人撿起一根空的烤肉扦子,把它當作教鞭來用。“我得去告訴妓女們她們有危險,然後我給她們看失蹤女孩的照片。但不能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
“爲了保持在一定時期裡保密也沒有什麼其它辦法了。”丹尼爾說,“上頭所希望的是我們暫時別露出風聲,如果幸運的話,儘快將本案寫成一篇結案性的報道,交給報界簡單的小文章。”
“希望是永恆的。”施姆茨喃喃地說。
“整個安息日期間我都會帶着BP機,”丹尼爾接着說,“一旦你們得到了任何重要線索,就立即呼我。明天我將到下卡塔蒙太區去,挨門挨戶查訪——如果她是窮人又是猶太人,那裡就是最有可能找到線索的地方。我已經讓檔案人員去查艾米利亞-凱瑟琳醫院裡幾個人的資料,還查了發現屍體的民兵。我想從中得到什麼要看他們能夠找到什麼。有所發現就立即呼我。如果有什麼需要大家都瞭解的事,我們就在星期天下午去我那兒開個會。現在,咱們該付錢了,然後就各幹各的吧。”
付清帳單以後,他讓達奧得留下別走,自己和東方人、施姆茨一起走出明星餐廳。東方人上了一輛停在餐館前面的韋斯帕低座小型摩托車,看上去就像個半大的孩子騎了輛玩具自行車。他發動起摩托車,朝喬治王路馳去,向左轉彎後就看不到了。明星餐廳旁邊是個三層的建築物,一層是一家兒童服裝店,二層和三層是律師們的辦公室,現在正處於午休的時間;店面的右邊,有一道陰暗、傾斜的入口,走過去就是樓梯。
丹尼爾挾着施姆茨的胳膊肘,把他推進過道,說:“發生什麼事了,納哈姆?”
施姆茨一臉無辜的表情。
“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你的態度。有關希伯倫的那番話,那番旁敲側擊。”
“別擔心,”施姆茨說,“我會幹好我那份工作的。”
“答非所問。”丹尼爾生氣地大聲說,“要是有什麼事讓你不舒服,我想知道是什麼事。”
施姆茨平靜地笑了。
“能有什麼事讓我不舒服嗎?我不過是個愛直言不諱的人罷了。”
“莫名其妙地對阿拉伯文化大發宏論也是直言不諱?”
一陣憤怒的顫抖浮現在老人的臉上。他緊閉着嘴,嘴脣周圍已經沒有了血色。
“聽着,丹尼,你想用他,那是你的權力。你認爲他熱情,能幹,也許他的確如此。可要讓我給他換尿布那可休想。”施姆茨的眼鏡因爲鼻子上出汗而滑落下來,他把它推上去,“這就是他們最讓我噁心的地方。他們談問題不着邊際,說着好聽話,先生這個,先生那個,歡迎到我的帳篷裡來。等你一轉身他就在你背上插把刀。我直言不諱,我們其他人也都直言不諱,他要麼好好忍受這些,要麼回家賣念珠去。”
“我沒有興趣保護他,”丹尼爾說,“他要麼幹好他的活兒,要麼走開。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這樣我們才能一起幹事。”
“你什麼時候見過我把事情搞糟?”
“沒見過。我拉你一起幹就是因爲我過去一直覺得你是最好的。”
有一會功夫施姆茨的臉似乎柔和了一些。在完全平靜下來之前,他的眼睛變得不同尋常的熱切。
“我不會讓你改變對我的評價的。”
“這正是我想聽的話。”
“你已經聽到了,”施姆茨說,“現在要是你滿意了,我就要去工作了。”他把手放在口袋裡,垂着頭靠牆站着。一個橡皮球彈進通道里來,後面跟着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他拾起球,盯了施姆茨一會,又跑回街上去了。
“走吧,”丹尼爾說,“安息日好。”
施姆茨抻抻他的防風牌夾克,調整好槍袋的位置,走出了通道。丹尼爾跟在他後面,看着他消瘦的人影漸行漸遠。很快他就消失在擁向本-胡達的人羣中了。
他回到宴會廳時,服務員埃米爾正在清理桌子,達奧得坐在那兒盯着女孩的照片,一隻手裡拿着一小杯士耳其咖啡。丹尼爾拉出他旁邊的椅子,坐下來,等到服務員出去後才說:“我只有一個目的,找出殺她的怪物,防止他幹第二次。我沒時間管內部政治問題和爭吵。”
“我明白,探長。”
“今天你聽到了些難聽話,以後你也許會聽到更多。你是個專業人員,我想這不會影響你的睡眠吧。”
達奧得虛弱地笑了一下:“我睡得很沉。”
“很好。如果有誰敢妨礙你辦公事,就來告訴我。其他事我可不想聽。”
“是,先生。”
他們離開了餐館。達奧得朝一輛小型又舊又破的灰色雪鐵龍走去,那輛車簡直像用繩子把零件綁在一起的。一塊寫着“被佔領土”的藍牌子歪歪扭扭地掛在破爛的前擋泥板上,還寫着“Bet”表示貝瑟勒漢。儘管儀表板上方有警察標誌,它還是像一輛爆炸案中常用的引爆車。丹尼爾一點也不驚訝地看見那個秘密警察威瑟爾,正坐在附近一家咖啡館裡觀察着這輛車。當他看見丹尼爾後,才放心地結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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