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楊恩祿難得的不當值,他就抽了個空閒,在自己屋裡轉起了圈子。
他一琢磨事就愛轉圈子,邊思索邊數地上的磚塊,一般數個百八十塊也就想明白了。
但今天這事可不太好想,主要是……他想不出打哪兒是起因,也就不知道怎麼去想這裡面的因果聯繫。
那就只能從最先讓他提心的地方開始想,再往前推。
那該是從今天一早開始想起。那會兒他跟着王爺離開後宅回前宅,路上發現王爺明顯心情不好。
那張臉陰得明顯不對勁,楊恩祿趕緊私底下囑咐手下都當點兒心,千萬別作死。
然後,王爺徑直去了書房,直接叫了蘇良娣過去,問了幾句二小姐的事。
楊恩祿在旁邊聽着,蘇良娣答得不錯。雖然二小姐依舊愛因爲離了生母哭鬧不止,可言辭間也能聽出蘇良娣細心照顧了。
但王爺的臉還是因着,隨口吩咐賞了蘇良娣些東西,就叫她走了。
那便是在那之前,有事情惹他不快了。
可是……楊恩祿想不出來啊!
在那之前,王爺在正院。他們是一大早進去侍候的,完全沒見王爺不高興。王妃梳頭時他還過去幫王妃簪了支釵子,用早膳時他還給王妃盛粥夾鹹菜,臨到了他說要回前頭時,他還把王妃摟在懷裡溫存了一會兒。
這是處得挺好的啊,起碼不像是王妃惹了他。可怎麼一出前院的門,這臉就陰了呢?
楊恩祿琢磨不出來,只好慶幸自己今兒個不當值。那幫小崽子誰遭了罪那就自認倒黴吧,可不能怪他不幫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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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宅書房裡,孟君淮先着人將大哥送來的禮單給謝繼清送了去,讓他順着禮單詳查魏玉林的事。
然後,他就拿過另一本冊子翻了起來。
這本里頭其實沒幾行字,看過兩遍之後他就差不多將內容都記下來了,可他心裡就是煩亂得無所適從。
孟君淮靠在椅背上,手裡的冊子一下下敲在案邊,半晌也拿不了主意。
玉引又幫他安排了後宅的事。他不知道她今天是什麼時候起的牀,總之在他醒來時,她已經寫好了。
可她以往都是起得比他晚的。若他起時注意一點別吵到她,她多半連他是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所以孟君淮猜她是一夜都沒睡安穩,翻來覆去地在想這事,覺得時辰差不多時終於熬不住了,立刻去寫了來。
她將冊子交給他時說:“我……我會讓自己趕緊適應的,殿下不必太遷就我。”
他翻開,她果然又替他做了在後宅的安排。但沒有上次那麼誇張,她只挑了尤氏、何氏兩個側妃,外加照顧蘭婧的良娣蘇氏、資歷最老的良娣江氏寫進來,而且每人都只安排了一天。
具體安排也看得出很細緻,比如安排尤氏的那天,是十月初二。旁邊有一行小字做批註,說那天是小公子過百日,他應該留在尤氏那兒。
孟君淮一句話都反駁不出,可心裡就是不舒服,比上回的安排更讓他不舒服。
上回,她給他排得滿滿當當的,根本就不可行,而且又有他平日見都不想見的人,他有十足的理由不理她這茬,甚至一度覺得她是在開玩笑的。
但這次,字裡行間,他都知道她是認真的。她認真思考過這件事,思量過她自己的問題,也斟酌了他或許喜歡誰,然後寫了這個給他。
她在認真地爲眼下的死結尋找新的解法。
她還帶着幾分寬慰的意味跟他說:“殿下若特別喜歡誰,就不用理這個了,多去看看她也好。您放心,不管她們誰有孩子,我都當親的看!”
孟君淮當時心裡直一緊。
他一直知道她對府裡的幾個孩子都很好,可是現下她說出這話來,聽起來很像是她因爲自己不想生孩子而有了愧疚。
他現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知道她沒錯,他自己……好像也沒什麼錯,但怎麼就覺得這日子這麼不好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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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宅,玉引發覺日子好像越過越清靜。
屈指數算,孟君淮已有小一個月沒踏足後宅,她安排蘇氏、江氏服侍的日子都已經過去,聽說他既沒去見她們,也沒讓她們去前面。
而且,除了新生的小公子還太小,他偶爾去尤氏那裡看看他以外,他就連見孩子們都是讓人帶去前頭見的。
玉引心裡便很憂愁,她已經盡心安排了,他這樣,她實在不知還能再做什麼。
九月二十六是和婧的五歲生辰,府裡設宴小賀,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既維持了和睦氛圍又沒多說話。
轉眼就是十月初二,小公子過百日的日子。
這天註定會很忙,各府都會來參宴,京中有名望的世家也會到。玉引寅時就起了,正梳着妝,宮裡傳了話來,說小公子的名字已定。
“時字輩,示字部,皇后娘娘給挑了個祺字。”
話是趙成瑞稟來的,彼時和婧剛醒過來,正打哈欠,聽言就看向坐在妝臺前的玉引:“母妃,二弟弟叫孟時祺了?”
“嗯,是的。”玉引起身走過去,伸手一拉和婧的手,拽着她坐起來,“快起牀,今天阿祺過百日,有很多人要來,不能再睡了。”
“沒睡夠……”和婧栽在她肩上委屈地抽抽鼻子。
玉引摟着她拍了拍:“聽話,你中午可以回來睡個午覺。下午要是不想繼續參宴,母妃也不逼你,好不好?”
主要的儀程都是在午膳前,下午賓客就會陸續離開了,玉引壓根就沒打算讓和婧從早累到晚。
於是和婧終於爬了起來,改坐到妝臺前去哈欠連天。
二人一起用早膳時,玉引又忙裡偷閒地再聽了一遍儀程和賓客的名單。
其實她要管的主要是賓客,也就是來後宅參宴的女眷。男眷都在前宅,儀程也放在那邊。
她數了一遍,她要接待主要的賓客基本上是她的妯娌、她的孃家女眷、孟君淮的姐妹、孟君淮的母族女眷。各府側妃們則去尤氏那兒,各世家的女眷們在何氏處,蘇氏的院子裡也設了幾桌算是備用。
那就還好,她這裡基本都算是“自家人”,相處起來不會太累。
結果,當“自家人”都到得差不多時,困得實在頂不住的和婧蔫耷耷地爬到她腿上,往她懷裡一歪,打算睡了。
玉引:“……和婧。”
謹親王妃在旁邊忍不住一笑,伸手逗和婧:“困啦?大伯母抱你睡?”
和婧抱住玉引的胳膊不撒手。
玉引的母親邱氏便也要抱她:“外祖母哄你進屋睡好不好?你母妃要和大家說話,太吵了,你睡不好。”
和婧一個哈欠之後吧唧吧唧嘴,認真地望着邱氏:“母妃說母妃的,我不怕吵。”
總之就是要和她待着。
各府暗暗訝異這繼母繼女相處得也太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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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院。
側妃們因不像正妃總有府外的交際,聚在一起時,最愛聊的便是各府的事了。
——她們先聊了善郡王府,也就是十皇子府爲什麼沒人來的問題。
八皇子府的側妃唐氏說:“好像是殿下們鬧了什麼不痛快,前陣子善郡王府爲封王的事設宴,我家爺也沒去。”
九皇子府的張側妃則道:“我瞧着倒沒那麼複雜。柳側妃不是一直掌着府裡的事麼,她估計是不想跟咱這些當側妃的同席了,可正妃們那邊,她又進不去。”
——然後她們又聊了各府的孩子。
十二皇子府的側妃許氏羨慕道:“我們正妃剛生了個女兒,爺疼得跟什麼似的,更不去正院以外的地方了。”
“女兒再寵也不要緊,你們正妃要是生個嫡長子出來,你們才真是不好過了。”行四的齊郡王府側妃鍾氏不鹹不淡地道了一句,又看向尤氏,“我聽說逸郡王殿下把府裡的大小姐給了正妃了?”
尤氏做不在意狀抿了口茶:“是啊。不過她本來就是嫡出的孩子,交給新王妃也沒什麼錯兒,她自己也高興。我倒心疼蘭婧,就這麼交給一個良娣去帶,唉……也是她生母太糊塗。”
鍾氏聽出她是有意要扯開話題,不做多理,一聲輕笑:“你知道我想說什麼。你可小心着,自己膝下的孩子別讓嫡母帶了去,逸郡王府現在就這麼兩個兒子吧?你們王妃沒往這上頭使勁?說了我都不信。”
“我……”尤氏面色明顯一白。
鍾氏所說的,也是她正擔心的。按理說她有府裡最大的兩個兒子,將來爭世子位的勝算不小,可這兩個孩子若是讓嫡母帶大,那可就要另說了。
她也一直在注意着,等着王妃往她這邊使勁。到時她會盡力攥住把柄,然後去王爺耳邊說道說道。
可問題是,這都百日了,還真沒見王妃使什麼勁……?
蘇氏那邊,王妃還偶爾問問蘭婧的事呢,她這邊王妃卻是一副連管都懶得管的樣子。
她近幾天都懷疑王妃是不是壓根沒什麼打算了……可這不可能!王妃還是有心思的,嫡出的大小姐不就讓她給算計過去了嗎?何氏養了近一年的功勞就此白費,現下連大小姐的面都見不着。
她一個連嫡女都要攏到自己身邊的人,怎麼可能不琢磨兒子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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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宅宴上,穿百家衣、戴長命鎖的禮數過去,觥籌交錯的慶賀就正式開始了。
兩桌兄弟肯定免不了多喝幾杯,而後孟君淮看見謝繼清在,繼而想起玉引的父親謝慈今日也來了。
謝慈早年在兵部做官,後來有一年去邊關視察時正好碰上軍中鬧疫病,他坐鎮大半年解決了這事,自己卻累得差點死在外頭,不得不卸任回家。皇上念着他的功勞也記着謝家的忠心,便賜了個廣恩伯的爵位。
孟君淮遠遠地看了一會兒,竟有點緊張,好像特別怕謝慈對自己不滿意似的,鼓了半天勇氣纔可算拿着酒壺酒杯走過去:“岳父大人。”
正推杯換盞的一桌賓客都滯了一瞬,謝慈回過頭看了看,笑着站起身:“殿下。”
“您坐您坐。”孟君淮發覺自己手心裡居然在冒汗,左手攥了攥酒盅,右手給謝慈斟酒。
然後他不由自主地尋了話茬:“那個……玉引在後宅忙着,一會兒散了宴,您若想見,我着人安排。”
一桌子賓客:“……?”
楊恩祿:殿下您說什麼呢……您喝大了吧!!!
若按硬規矩,嫁了人的姑娘就不好見別的男眷了,長輩、平輩都算在內,親爹也不行。
至於實行起來,其實沒那麼嚴,人心都是肉長的,鮮少有哪家真攔着妻子不讓見爹的。
可再反過來說,私下裡不按規矩辦是一回事,您理直氣壯地把話說出來這是另一回事啊!
連謝慈的神色都變得有點驚悚,上下打量了女婿一番,伸手將自己手裡的酒盅跟他的一碰:“再說,這個再說。”
“……”然後孟君淮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堆着笑又跟岳父喝了一杯,再跟謝繼清寒暄幾句,鬱結於心地轉身開溜。
父子二人坐回去後,謝慈扭頭瞧瞧孟君淮的背影,壓音問謝繼清:“你不是說玉引嫁的這逸郡王……挺好的嗎?”
明面上的規矩都拎不清楚、在宴席上都能說錯話,這叫挺好的?
“呵、呵呵……”謝繼清悶頭連夾了兩粒花生米吃,自己也搞不明白剛纔逸郡王是那根弦搭錯了,只能含糊着先給他打個圓場,“他這是……平常跟玉引相處輕鬆慣了,把咱都當一家人,一時沒反應過來。”
“哦……”謝慈將信將疑地睇着兒子,“這事關乎你妹妹日後過得好不好,你可不能騙我。”
謝繼清趕緊給父親添了杯酒,賠着笑保證:“那不能,這可是我親妹妹!逸郡王待她真挺好的,您別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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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傍晚。
賓客們陸陸續續地走了,親近的幾個兄弟略多留了一會兒也告辭回府。酒量不濟的老七老九老十二喝醉了,孟君淮吩咐下人護送回去,務必盯着他們平安躺到牀上才許回來。
安排完了回頭一看,皇長兄居然也喝醉了。
“大哥。”孟君淮趕緊扶了他一把,揮手讓宦官退開,“我跟大哥說兩句話。”
幾個攙扶着謹親王往外走的宦官立刻退遠了,孟君淮便勸道:“大哥,咱說好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您也不必太焦心。”
他只道謹親王是爲東西兩廠的事煩悶,但謹親王擺了擺手:“六弟,你……你小侄子可能,可能快不行了。”
“……大哥?”孟君淮悚然一驚。
他們一干兄弟裡,謹親王最年長,可孩子是最少的。也沒聽說大哥大嫂誰身體不好,可他們的孩子就是生一個死一個。
他們成婚十三年,生過六個孩子,可活下來的只有長子長女。這個小兒子是第七個,年初剛生,現在才過半歲。
偏生大哥又只喜歡這位正妃,壓根不往別人房裡去,府裡的妾室當然生不出孩子來。
孟君淮一時都不知該如何開解兄長,他只覺胸口壓得厲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哥別往壞處想,小孩子生病是兇險,但也……也未必就熬不過來。”
“嗯,謝你吉言了。”謹親王勉強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頭,“別跟你嫂子多說,她還不清楚。”
“好……”孟君淮應下,謹親王便脫開他的手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去,幾個宦官趕忙上前去攙扶,他還是險些摔個跟頭。
孟君淮在原地滯了好一會兒,聽到楊恩祿詢問的聲音:“爺……?”
他嗯了一聲:“我去正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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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您留步。”楊恩祿悶着頭擋他,想想王妃昨日專程叮囑的話,不得不說,“王妃勸您今天去尤側妃那兒。您看,今兒是小公子生辰,而且側妃也……也有日子不見您了。”
孟君淮長沉了口氣。
楊恩祿覷覷他的神色,上前了一步:“您就……遂一遂王妃的意思吧。下奴不知道王妃在苦惱什麼,不過她現下已在琢磨,若府裡沒有您喜歡的,是不是該再問定妃娘娘討兩個人過來了。”
“罷了。”孟君淮輕一喟,“去東院吧,也有幾天沒見阿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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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院,尤氏坐在榻上,笑看着眼前父子和睦的場面。
這是她近來最愛看到的。在看這樣的畫面時,她總會忍不住設想,再過五年、十年、二十年又會怎樣。
那時,兒子們應該都已經長大了,可以跟着父親去騎馬打獵,也可以跟父親下棋品茶。又或者,若有什麼朝中之事交到他的手上,兩個兒子也會成爲他的助力……
他們是府裡最年長的男孩子,他們能幫他做很多事。
“父王抱我!”阿禮眼看着弟弟被父親伸手抱在懷裡,也伸手要他抱。孟君淮剛蹲下身要將他也抱起來,一雙手搭在了阿禮肩上。
尤氏柔聲道:“阿禮早點去睡,今天你弟弟百日,父王忙了一天,也累了。”
“唔……”阿禮不太高興,可又覺得父王如果累了,那他應該讓父王休息。
於是阿禮討價還價:“那父王明天抱我!”
“好,明天抱你去前宅,帶你見見給你請的先生。”孟君淮一刮阿禮的鼻子,阿禮吐吐舌頭,道了句“我要父王,不要先生”,然後就拽着奶孃的手跑了。
孟君淮笑看着他,站起身將阿祺也交給了奶孃。阿祺“啊啊啊”地指着父親好似在說什麼,無奈實在沒人能聽懂。
兩個孩子都離開後,屋裡安靜下來。
“……爺。”尤氏在他身後停住腳,孟君淮轉過身,一哂:“怎麼了?”
長久沒什麼“接觸”帶來的疏離感讓尤氏有些緊張,她踟躕了一會兒,才伸手環在他的腰上:“時候不早了,我、我服侍爺就寢吧?”
孟君淮喉中一哽,他不太適應地低眼看去,尤氏紅着臉靠過來,側頰貼在他胸前,溫溫軟軟地告訴他:“我想您了,日後我再不惹您生氣,您恕我一回,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