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這個腦子不清楚的傢伙送了回去,這事好像就算有了了結。但之後張家還是上門謝了幾次罪,孟君淮心情不好,一直應付得不鹹不淡。張家心裡便難免不安生,到最後定太妃親自出馬,將孟君淮和玉引請進宮說道這事。
定太妃皺着眉頭說:“行了,甭跟他們計較。張家也是這麼大一家子,旁支裡出個急於求成的也不稀奇。你舅舅掌着戶部,事多人忙,你別讓他爲這個操心了。”
“嗤。”孟君淮冷笑,“我也沒心情爲這個計較,可您想想那叫什麼話?我王府是我和玉引做主不是?哦,現下來個我見過沒見過面的母族人,進門就說讓我把玉引禁足?!”
“謝家勢大,有了風吹草動誰都想借謝家成事。”定太妃嘆了口氣,又看向玉引,“你也別生氣,這事即便是皇上提的,我和君淮也得替你攔着。一個不相干的人,你就當他是喝昏了頭說胡話。”
玉引笑笑,應說自己不生氣。其實她也真的不生氣,從那天聽說這話起,她便覺得那人糊塗得可笑。後來又見那人被孟君淮打得頭破血流,更加想笑。
這件事就此打住,孟君淮承諾說自己回府後會差人走一趟張家,稍作安撫,讓他們安心。而後二人便從永寧宮告了退,玉引看孟君淮臉色依舊不好就尋着話題逗他,說了大半路,他挑眉一瞥她:“行了,累不累?我沒事。”
“那咱往皇長子那兒走一趟。”玉引牽住他的手,“我心裡不安生,總想去看看,你一道去更好一些。”
孟君淮點頭答應下來,然則剛到宮門口,恰好碰見孟時衸和謝夕瑤進宮。
玉引定睛一看,孟時衸的面色比孟君淮還糟糕,夕瑤也冷着張臉。待得碰了面,相互見了禮,玉引蹙了蹙眉:“怎麼了?這是有事?”
孟時衸嘆了口氣,大顯不耐:“夕瑤的事,現下又鬧到乾清宮去了。幾位大人長跪不起,我索性帶她來一道說個清楚。”
玉引和孟君淮面面相覷。
兩方打了個商量,他們決定一道過去。玉引邊走邊腹誹這些個腐儒較起勁來也真討厭,有話好好說行不行?長跪不起這不是威脅人嗎?
到了乾清宮前的廣場,他們擡眼一瞧:這是六部重臣全跪這兒了吧……
孟時衸沉了口氣,正琢磨着讓夕瑤先去坤寧宮避一避,她卻先一步上了前。三人目光一凜趕忙跟上,聽得夕瑤冷聲吩咐宦官:“有勞通稟。”
那宦官一縮脖子往殿中去,兩旁跪着的衆人則因夕瑤的到來而起了一陣騷動。在她走到殿門口時,一個聲音終於從背後響了起來:“不知皇子妃覲見何事?”
“皇子妃來向皇上問安,輪的着你過問麼!”玉引聲色俱厲,正回過身要瞪那人的夕瑤頓時看向她,顯有吃驚。
但玉引沒看她,仍冷睇着那人,輕笑着又道:“你們可真有意思,幾位親王奪儲的時候不見你們出來爲皇權旁落操心。如今皇上立了皇太孫,你們就一個個跳出來擔心什麼子弱母強了?遇着不敢惹的人你們就躲着,事情過去又要跑出來給自己立個牌坊?你當我們謝家人好欺負?!”
“……六嬸。”孟時衸臉色都白了,壓着聲趕忙上前勸。玉引淡一瞟他,覺得自己心下的鬱氣已舒出不少就不再說,又上前幾步,站到了夕瑤身側。
孟君淮對她這突如其來的厲喝都有點詫異,跟過去握住她的手輕聲問她怎麼了?玉引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生氣!”
她方纔真是一下子被這羣臣長跪的場面激出了火氣。這幾年的事誰不知道?幾位野心勃勃的親王沒少往上使勁兒,下毒之類的事也半道上截住好幾回。雖然也確實沒鬧出大事吧,但也不見哪位朝臣出來義正辭嚴地請求嚴查到底啊——這不是明擺着得罪不起親王就不吭聲,現在踩着夕瑤表忠心往回找補嗎?
裝什麼忠良!
玉引火氣很大,當聽到底下有人聲音很輕、但又很不忿地指責她“何其囂張!”的時候,提步就又要上前理論。
“行了。”孟君淮側身一擋,睇着她笑,“別那麼大火。”
然後她牽引着她的目光看向殿裡:“讓你家中長輩們看了多不好?”
玉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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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然回頭,果然看見殿裡依稀有好幾位是她謝家的長輩。她一懵,方纔進殿稟話的宦官恰出來請他們進去,幾人就一道進了殿。
殿中沉肅如舊,皇帝坐在案前睇睇他們,短吁了口氣:“這回人更齊了。”
孟時衸鎖眉:“父皇,外面那些人沽名釣譽,您召謝家人過來幹什麼?”
“別急,朕不是爲賜死夕瑤的事召他們來的,就是趕上了。”皇帝復又看向謝家當下的家主謝愈,“朕方纔說的,你再想想。你家裡明哲保身的家訓朕大抵知道,但你們退居的時日也已不短了。”
這話說得玉引一木。
皇上這是要……請謝家出山?!
她有點緊張地看向大伯,又看向父親。父親不着痕跡地搖搖頭,謝愈一揖:“皇上,謝家每逢興盛必退居避世,是爲免盛極而衰。如今皇長子妃出自謝家,若謝家此時再入朝,豈不是……”
“朕信得過你們謝家。”皇帝道,“朕信你們不會結黨謀權。若不然皇太孫年幼,朕也不敢把他交給你們。”
一剎裡,玉引當真驚着了。
在朝臣們擔心夕瑤母強子弱請求賜死的同時,皇帝卻打算重用謝家?!
她相信當今聖上是明君,但這個做法,她一時着實不能理解。
謝愈也神色緊繃,任由殿裡寂靜片刻,回話說:“謝皇上器重,但臣……信不過自己。”
皇帝眉心一蹙。
謝愈沉緩道:“臣與族中諸位兄弟知根知底,但若干年後……待得族中小輩主事,會否有野心、會否結黨謀權,臣不敢、也不能擔保。彼時若太后出自謝家,臣新帝又倚靠謝家,朝中必定大亂。”
皇帝彷彿對此早有準備,笑容平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信得過你們謝家,也信得過夕瑤。”
他語中稍稍一頓:“朕也承認,其中私心也有——輔佐皇太孫的人橫豎要選,而若選了旁人,未必不會和外面那些一道要求賜死夕瑤。朕不是不顧天下、不顧朝臣,但一來朕知曉夕瑤的品性,二來……朕就時衸這麼一個兒子。他的病久不能痊癒,若再受此打擊,朕怕他……”
皇帝的話點到即止,苦笑着搖了搖頭。衆人好一陣心酸,想也知道其中的抉擇很難。
當今聖上一貫是爲天下思慮的。爲除魏玉林,他一個原可名正言順繼位的儲君揹負了謀權篡位的罵名;爲不讓朝中混亂,他明明有自己疼愛的兒子卻還是動過立弟弟爲儲的念頭。這些在旁人看來似乎也沒什麼稀奇,但於當事者而言,哪個也不是容易做到的。
現下終於一切都變得好一些了,皇長子雖然仍病情反覆,但是畢竟還活着,娶了妻、還有了孩子……可就這麼突然而然地又鬧出了要求賜死皇子妃的事。
殿中衆人一時都說不清眼下究竟是皇長子心裡更煎熬,還是皇上心裡更煎熬。但不論誰更煎熬,因此而想順着私心行一次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謝家的幾位長輩遲疑着交換了好幾番神色,最終,謝愈道:“臣之皇上用心良苦,但這事……”他語中滯了一下,“茲事體大,臣實在不敢貿然行事。若皇上當真要謝家輔佐皇太孫,求皇上再挑幾位輔臣,一旦謝家日後做出謀逆之事,還可有人與謝家制衡,也可免新帝只聽一家之言。”
謝家顯已退了一步。
皇長子忽地開了口:“待得宏成繼位,我與夕瑤會搬出去住。夕瑤說喜歡錦官城和杭州,我們會挑其中一地住下。即便我先行亡故她獨自返京,離宮多年也已無甚權勢可言,可免母強子弱之憂,謝公可會放心些?”
“嗯……如此穩妥些。”謝愈點了點頭,轉而又道,“但仍不可只有謝家輔佐新君。”
看來謝家的底線在這兒了。
玉引鬆了口氣。於她而言,也是謝家不要權勢過大爲好,風光無限而後從雲端跌落的世家可太多了。
她便順着大伯父的意思,適當地添了個主意:“皇上不如另挑一二重臣、再擇位信得過的宗親做攝政王?三四方權力制衡,遠勝過謝家掌控全局啊。”
她覺得這應該就是個平平無奇的想法?孰知她剛一說出來,皇帝就笑了。
而同時,孟君淮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
打那天開始,孟君淮就總說玉引:“你是不是傻???”
一說說了好幾個月。
玉引覺得冤,她真是在那天之後才知道皇帝原本就動過立攝政王的念頭的,而若將攝政王的人選排一遍,孟君淮排第三。
——除卻皇帝本人不提,比他大的四位兄長中,有兩位在之前想擇親王爲儲時上躥下跳得太厲害,因此攝政王人選中排在他上頭的只有他二哥三哥。
然後吧,行三的浦親王說親弟弟老十先前鬧得那麼過分,現下也不怎麼安分,不能給他覺得親哥哥得勢了讓他再折騰的機會,首先義正辭嚴地把這差事推了。
行二的平親王呢,則是母妃出身太低,數年來一直在宗室裡默默無聞,自覺難以服衆,也把這事給辭了。
而孟君淮母族地位可以、又掌着錦衣衛,這些年在京裡都很風光。妻子還是謝家人,妻子的親侄女還是皇長子妃……莫名其妙地便成了最合適的人選。
但他也不想接這茬啊,自己盡力地推了好久,什麼王妃清心寡慾不願意啊、什麼自己在錦衣衛忙碌多年若來日歇下來想陪陪妻子啊……這些有的沒的、雞毛蒜皮的原因全湊上了,皇兄可算理解了他的不情願,暫且勉強點頭說“這事再議”。
結果,萬沒想到,他剛將這事冷下來,他清心寡慾的王妃就好死不死地主動提了。
——她主動一提,再站出來說“啊雖然這樣可行,但我們家不考慮”合適嗎?不合適。
孟君淮一想到皇兄那天的笑容就慪得慌……!
於是孟君淮深感被自家人坑了,而坑了他的玉引也很懊悔,每天圍在他身邊大獻殷勤。
不過她也不是很擔心啦……攝政王什麼的,現下就算加封了也沒實權,真正忙起來,那要等到皇上駕崩需要他輔佐新帝的時候——皇上現在身體還很康健啊!如果他再掌權個二三十年,新帝繼位時大抵也不用他操什麼心了。
不過當下還是要把(沉浸在被趕鴨子上架中的悲憤的)孟君淮哄好。
她往前宅跑的次數明顯增多,幾個孩子看着都納悶,明婧還想跟過去一探究竟,每次都被她拒絕了。
因爲實在不能讓他們看。
“你討厭……!”書房裡傳出王妃嗔怒的低喝,楊恩祿在外頭一聽,就習以爲常地帶着人又躲遠了。
孟君淮被她一巴掌拍得手背疼,悻悻地將剛探到她腰上的手收了回來,偏還板着張臉:“一點都不像賠不是的樣子。”
“……大白天的!不許動手動腳!”玉引瞪他。
主要是他白天“動”完了,晚上也不閒着啊?!
孟君淮嘖了聲嘴,瞥瞥她,繼續看書。
看了會兒,他忽地笑起來。她仍是那副慍怒的樣子,沒好氣地問他笑什麼笑,他又板住臉。
過了片刻,他儼然板不住了,再度“嗤”地一聲。
玉引美目一橫,他支着額悶頭道:“沒事……我突然想起咱剛成婚那會兒,我晚上去你那兒睡,你傻乎乎要再取一牀被子來。”
那會兒她半點爲人|妻的感覺都沒有,現下孩子倒也有幾個了,也能一臉冷靜地跟他打情罵俏了。
“突然提這個幹什麼,煩你……!”玉引臉色通紅,信手從果盤裡摸了個葡萄出來,低頭剝皮不理他。
可她剛剝完,他就不要臉地探頭過來把她手裡的葡萄嘬走了……!
“孟君淮!”玉引一拍桌子。
“別生氣麼。”他吃完果肉扭頭吐了籽,抿抿嘴,伸手一摟她就把她攬到了跟前。
“……又來!”玉引憤惱地橫他,“快放開我!”
“我不。”他噙着笑闔上眼,碰了碰她的額頭,“別不好意思。我方纔就是在想,小尼姑你從前現在都特別可愛。”
“……”玉引被他突如其來的情話說得差點懵了,轉而臉色更紅,又低斥道,“你能不能正經點?都一把年紀了……!”
三十多了呢!不能越活越沒羞沒臊!
但孟君淮眉心一蹙。
他就這麼皺着眉頭,睜開眼又端詳了她一會兒:“老尼姑你從前現在都特別可愛。”
玉引:“???”
她慍色分明:“你說誰是老尼姑?!”
“你看你這麼難伺候……”他挑眉眯眼。
“貧尼不高興了!”玉引從他懷裡睜開。
互相賭氣中,屋裡靜了一陣子。但孟君淮很快就又忍不住,揀了顆葡萄出來遞到她嘴邊逗她:“師太別生氣了。”
“走開。”
“別生氣了,吃吧。”
“不吃。”
“吃吧……啊——!怎麼還咬人呢?!”
“出家久了,缺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