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院,尤側妃把自己悶在臥房裡,大半日都沒說一個字。
打從王妃平安誕女到現在,已經有七八日了,這些日子她都沒見着院子裡掌事的樑廣風。聽山梔說,樑廣風是在王妃生產的次日被賞了頓板子,正在養傷,她只道是樑廣風觸怒了王爺,一直也不敢細問。
直到今日她才聽說,這事兒根本就跟王爺沒關係,是阿禮吩咐的。
尤氏便把阿禮叫來問話,阿禮說是表哥告訴他,嫡母妃正生小妹妹的時候,樑廣風去膳房要什麼雞湯,跟夕珍爭了兩句。
尤氏聽了自然不高興,她說樑廣風是替她去叫膳,問阿禮爲什麼要罰樑廣風——問這話時,她心裡恐懼極了,很怕阿禮已然倒向了正院,不再站在自己這邊。
而阿禮說的卻是:“母妃,您爲皇爺爺守着孝,樑廣風去給您叫雞湯……這不是成心給您找麻煩嗎?”
尤氏驀地一怔。
阿禮皺着眉頭,很認真地望着她,又道:“這件事真的很嚴重,我們先前偷着吃肉,就鬧到皇伯伯跟前去了。後來,皇伯伯下旨說小孩子可以吃,可沒說您也可以,那萬一讓別人看到了怎麼辦?別人不會說您嗎?”
阿禮的聲音尚有些稚嫩,而尤氏滯在他的聲音裡,一個字都說不出。
這麼久了,她和正院明爭暗鬥,越鬥越覺得自己不如正院。而今天,她突然覺得自己連個小孩子都比不過……
阿禮說的這番道理,難想麼?並不難。可若沒有阿禮這樣解釋,而是樑廣風直接把膳房裡的爭執遞到她耳朵裡,她斷不會多想守孝這件事,一聽說樑廣風被夕珍嗆回來,她就會怒火中燒覺得這是正院找她的麻煩。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與正院不對付,下人是會循着她的心思也與那邊不對付、甚至有意拿與正院叫板的事來討好她的,而她有多少次被這樣矇蔽其中,因爲感動於下人的忠心而忽略其中危險,她並不知道。
這種感覺讓尤氏十分挫敗。
從前,她只覺得自己不如正院能生、不如正院懂如何討好王爺,可現在,她禁不住地覺得,自己的心思也是比不過正院的。
這件事,假如樑廣風壓過了夕珍,雞湯端回來,便成了她的話柄。而正院就從來沒留下過什麼話柄,這幾年下來,王妃也不是沒整治過妾室,可乍看上去,她就是一點錯處都沒有。
尤氏心裡前所未有的沒底,她頭一回擔心,如若這樣下去,興許阿禮再有出息都沒用,王妃那邊……他們都鬥不過。
阿禮現下八歲。
尤氏心絃緊繃,思量着如若阿禮十歲的時候,王爺依舊絕口不提立世子的事,那她就豁出去自己向王爺提。左不過就是王爺不答應,要緊的是她要把這件事提起來,讓府裡知道她這邊要搏那個位子。
她這樣挑明瞭,京裡府裡,都總會有人站在阿禮這邊的。總有人要借力搏自己的前程,幫一個王府公子坐穩世子位,意味着一輩子衣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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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二人正絞盡腦汁地琢磨給孩子起個什麼名字好。
男孩們的名字那是沒辦法,按規矩必須讓宮裡賜。可女孩的,他們可以自己做主,二人便苦惱了起來,怎麼想都覺得不滿意。
這一苦惱就苦惱了許多天,很多次,他們都是說這話、吃着飯,突然冒個念頭說個名字,然後又自己搖頭否掉。
諸如貞婧、柔婧這樣的名字他們想過不少,總覺得俗氣,乍一想覺得還不錯,細品就不喜歡了。
愁得玉引時常抱着女兒自言自語:“給你起個什麼名字好啊?你自己有主意沒有啊?”
孩子該睡覺還睡覺,並無所謂自己叫什麼。
於是他們連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在苦思冥想,玉引坐着月子,夫妻倆同榻而眠也不能幹什麼,就平躺着琢磨。
孟君淮思索道:“舒婧?雲捲雲舒的舒好不好?或者宜婧?得宜的宜。”
說完之後他自己又否掉了,覺得宜字也俗,舒則和輸同音,不吉利。
玉引蹙着眉頭,想了想說:“睦婧?跟和婧湊個‘和睦’,這個吉利!”
孟君淮又搖頭:“吉利是吉利,可不好聽啊。”
是不好聽,兩個字都是去聲,叫着拗口。
後來又連想了好幾個,越想越覺得這真是個難題。她問他和婧蘭婧的名字當初是怎麼起的,他說和婧的是定妃想的,蘭婧的是何氏自己想的。
“合着你也沒給孩子起過名字啊?”玉引泄氣,“那糟了,咱倆都沒經驗,更難了。要不隨緣吧,那本佛經翻個字,第一眼看到什麼就是什麼?”
“不行不行。”孟君淮趕緊打消她這念頭,“你們佛門總說什麼四大戒空戒色,你若第一眼落在個‘色’字上怎麼辦?是在佛祖面前反悔,還是就讓孩子叫‘色婧’?”
若真叫色婧,孩子長大了不得恨死他們啊?!
玉引:“……”
看來這招是不行,這個險不能冒。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開始從常見的禪語裡揀字。
“空婧?不行,太像出家人了。”
“菩婧?更像出家人……”
“悟婧?哎怎麼都這麼像出家人……”
玉引說三個否三個,旁邊的孟君淮都笑崩了:“哈哈哈哈悟婧!這個不止像出家人還像三師弟哈哈哈哈!以後就管阿祚阿祐叫悟空悟能了!”
玉引忽地一拍他:“哎!”
孟君淮笑聲止住:“怎麼的……”
“明婧!明婧好不好?”玉引兩眼放光,“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明婧怎麼樣?”
“這麼個‘明婧’啊……”孟君淮一笑,轉而細想起來,“陰陽相宜曰明,昕昕祥和曰明,寓意倒不錯,可以!”
二人又把這個名字唸了幾遍,覺得還不錯,就這樣定了下來。
不出三天,院子裡從夕珍夕瑤到阿祚阿祐都會了那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至於明婧差點叫“悟婧”,阿祚阿祐差點被賜個法號叫“悟空悟能”的事,就揭過去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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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玉引出了月子,便開始規規矩矩爲太上皇守孝。
見她突然開始吃素,孟君淮掐指一算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沒直接說,而是等到晌午和婧吃飯時,跟她說:“餵你母妃吃口丸子。”
和婧沒多想,丸子喂到玉引嘴邊,玉引一下避了開來:“不行。”
她原沒聽見父女倆的對話,但扭頭見孟君淮迅速回頭,自然知道這是他的主意,一拍他胳膊:“別鬧,我該守孝了,再蹭肉吃像什麼樣子?”
孟君淮咳了一聲,窘迫說:“我怕你身子又虛。”
“不至於,懷孕這陣子我看都補猛了。”玉引道。
這是實話,懷孕得了恩旨之後,她該補的一點都沒欠,各種山珍海味天天供着,她當真覺得補得過頭了。
就連從孩子身上都能看出來,明婧明顯比阿祚阿祐當年要更滋潤白淨。
所以她一來覺得吃吃素沒事,二來也確實……想控制控制食慾。這回懷孕她不止補得厲害,而且沒有上回的恐懼感,身心愉悅,兩樣加在一起導致她比上回豐腴多了。馬面裙的裙門對不上不說,上襖的中縫都拉不到中間了,領子也咧着,無一不在向她證明自己寬了多少。
玉引便覺得,就算不爲盡孝,只是爲了自己,她也得乖乖吃素。
如此吃了一個半月,到了中秋。
八月十五當日也是阿祚的生日,過了子時才降生的阿祐應算在八月十六,不過近幾年也都還是放在一起過。當日早上,玉引取了條懷明婧之前的寶藍燙金裙襴的馬面裙出來,對着鏡子狠勒了半天,勉強將裙門對上、繫帶繫好時,驟鬆了口氣,十分欣喜:“太好了!”
在另一邊也正更衣的孟君淮回頭一瞅,登時皺眉:“瞧你,瘦走形了吧?”
“……什麼啊!”玉引揶揄了句真不會說話,走到他面前揮手讓下人退下,一撩上襖露出裙頭,“你看,這是懷明婧之前的裙子,現下剛勉強繫上。真說不上瘦走形,也就是剛瘦下來。”
是這樣嗎?
孟君淮皺着眉頭看了半天,怎麼看都覺得她還是瘦過頭了。她懷明婧之前真的比現在還瘦嗎?他怎麼沒覺得?
倆人爲這個小吵了一架,孟君淮說你別爲了瘦扯謊誆我,這裙子怎麼看都是新做的。
玉引被他懟得瞪眼,一捏腰上的肉:“我哪兒誆你了?你看!這能留着嗎?”
“你先前肯定沒現在瘦。”孟君淮冷着臉挑眉。
玉引氣消:“要不你讓人查查檔,看這裙子什麼時候做的?”
“我不跟你較勁。”孟君淮回過身不再理她了。
玉引:“……”
不講理!她也不理他了!
倆人就賭着氣互不理睬起來,早膳時罕見的安寂弄得幾個孩子都詫異,也跟着一起安寂。
可他們又恰好有點事要說,目光遞過來傳過去,都想讓別人先開口。
玉引擡頭夾鹹菜的時候,看見和婧在擠眉弄眼,就一皺眉:“和婧?”
“啊……”和婧表情僵住,玉引問她有事啊?她滯了會兒,“那個……”
她不停地偷眼看其他幾個,他們都連連點頭鼓勵她說。
和婧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個……今天是阿祚阿祐生辰,別讓他們唸書了唄?”
“……”幾個孩子齊刷刷地翻了個白眼。
大家想的都一樣:這還用你說嗎?今天本來也不用唸書啊!
玉引目光從她面上挪開,略帶威脅:“夕珍夕瑤?”
倆姑娘互相拱對方胳膊。
“有話直說。”玉引擱下筷子,“誰又犯錯了?你們三個平常都很乖,偶爾有點錯,我不怪你們。”
“不、不是……”夕珍的小臉一陣紅一陣白,被玉引注視了半天,才低下頭彆扭道,“我娘給您寫了封信。”
嗯?這個稀奇。
夕珍到王府裡幾年了,她父母都沒直接給府裡寫過信,玉引知道這多半是因爲地位差着,也不刻意示意什麼。突然寫來這麼一封,她還真猜不着是什麼。
夕珍的臉色看上去十分窘迫,又躊躇了會兒,才從袖子裡抽出信呈給玉引。
玉引拆開看,孟君淮擡眼一睃,湊過來看。
玉引下意識地一避,孟君淮伸手一攬她的腰,嘖嘴:“別生氣了,我的錯行不行?”
“……”玉引斜眼瞅瞅他。對哦,他們剛纔在賭氣來着?
讓這事兒一打岔她都給忘了。
不過再回想一下,其實也沒什麼可賭氣的。剛纔嘛……可能他們倆都起牀氣沒過,有點成心找茬。
她就順勢倚到了他懷裡一起看信,幾個孩子立刻悶頭吃飯,眉目間都寫着:非禮勿視。
信裡所寫的,大致就是夕珍今年十二,夫家可以提前挑着了。如若玉引他們有人選,就交給他們;如果沒有,家裡就爲夕珍向當地的大戶人家提親。
言辭很客氣,隱隱透着點希望夕珍能嫁到京裡的期盼,又小心翼翼地沒敢有半點逼迫。
玉引讀罷看向孟君淮:“你看呢?”
孟君淮則看向夕珍:“夕珍怎麼想?”
“我……我聽姑父姑母的。”夕珍低着頭,默了會兒又囁嚅道,“其實我覺得……也不用着急,再陪郡主幾年也行的。”
這意思,至少是想留在京裡。
孟君淮就從玉引手裡拿走了那封信,交給楊恩祿收好,道:“回頭我在京裡看看有沒有年紀相當的公子。這上頭有夕珍的八字,我先收着。”
如此,府裡一下子有了兩個要談婚論嫁的女孩子,加上夕瑤也就比和婧小一歲,嫁人這個話題似乎一下被擺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玉引免不了要跟謝繼清提一提夕瑤的事,然則謝繼清的回答卻是:“急什麼啊,我巴不得留她到三四十。”
玉引:“……”
其實她也想和婧一直陪在身邊,只不過這也就是想想,婚嫁的事一點都不能耽擱。這讓她頓時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感慨,再度覺得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孩子就長大了,再一眨眼,他們就要各自成家。
懷着這種心情,當晚,她把明婧抱過來放在榻上看了半天。
明婧軟軟的、小小的,依舊處於大多數時候都在睡覺的狀態。不過被她看了一會兒之後她剛好醒來,母女倆就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
孟君淮沐浴之後進屋就看到這麼個溫馨的場景,笑着翻上榻,看看明婧又瞧瞧玉引:“大晚上的都這麼精神?快睡吧。”
“嗯……”玉引抿脣嘆氣,碰碰明婧的小臉兒,“你說人要是能活個千八百年的多好?咱就能在一起待好久。”
“嗯?”孟君淮沒明白她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一愣,她搖搖頭躺平:“沒事,我就是這幾天讓和婧夕珍她們弄得……總有點愁。”
總覺得離別在許多時候來得太近太快太突然,讓人再有防備,也沒防備。
“行了,別愁。”孟君淮也躺下,把母女兩個一起攬住,“千八百年是不可能,但有生之年,我能陪你一天就絕不離開。”
玉引笑笑,看明婧吧唧吧唧嘴又打哈欠,便拍拍她哄她再睡。
“爺。”楊恩祿出現在門口,略一躬身,輕手輕腳地走進屋。
孟君淮看過去,玉引也扭頭看他,楊恩祿壓音道:“宮裡傳話,說讓御醫趕緊回去。下奴看人來得及,就先讓御醫走了,來跟您回個話。”
玉引有孕時皇帝原賜了個御醫,後來這御醫則是明婧生下來后皇後差過來的。這算是個恩典,因爲小孩子剛出生的頭幾個月總是容易出事,有個御醫盯着更穩妥些。
現下這麼突然傳回去,讓孟君淮心裡一緊:“皇兄欠安?”
“爺您放心,皇上無恙。”楊恩祿低垂着頭,回道,“是皇長子身體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