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昌親王的摺子遞到御前,皇帝接過來看了一眼便不禁一笑。將裡面的內容讀完後,他想了想,往東配殿走去。
離配殿尚有幾步時,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傳了出來。
皇帝腳下頓住,望向配殿的目光因爲憂心而帶了輕顫。但他硬是等着這咳嗽聲止住、又多等了一會兒,才繼續向裡走去。
殿中,止住咳的孟時衸倚在枕頭上緩着氣兒,餘光瞥見父親進來,便坐直了身子:“父皇。”
“阿衸。”皇帝帶着笑容,坐到榻邊看了看他,“今日覺得如何?”
“我挺好的,父皇您別擔心。”皇長子也笑着,心裡慶幸了一下方纔的咳嗽聲沒讓父皇聽見。然後他的視線落在了皇帝手中的摺子上,知道是拿來同他說的,便沒什麼避諱,“這是……”
“是爲齊郡王的事。”皇帝將摺子遞給他,“你十二叔遞進來的。”
十二叔?
父皇繼位後,差事從二叔安到了十一叔,這位十二叔恰是個分界線,從他往後的幾位叔叔都一直閒着,孟時衸都快對他們沒印象了。
他不禁很意外第一封關於四叔的摺子竟是十二叔遞進來的,心裡覺得是不是要求情?但待他看完,卻發現十二叔竟是想把查辦齊郡王的差事攬下來?
孟時衸皺了皺眉頭,百思不得其解:“十二叔怎麼突然……”
“我看是有人提點他。”皇帝道。
孟時衸便下意識地琢磨起跟十二叔交好的人來,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六叔?”
“嗯。”皇帝點點頭。
“您覺得六叔也在結黨?”孟時衸眉心皺得更深了些。他想着六叔手裡有錦衣衛,這個勢力一旦反起來可不好辦。
但皇帝搖了頭:“你六叔要是結黨,可犯不着找個毫無實權的昌親王,謝家纔是離他最近又最有用的。”
“那他這是……”孟時衸聲音忽地一滯,轉而帶着不置信吁了口氣,“六叔仁善。”
如果不是爲了結黨,他這樣做,就只能是爲了幫十二叔一把,不讓宮中因爲十二叔並無差事又在此事上毫無表態而不滿。
這件事看似不難,可現下的局勢……他們放出的風聲足以讓所有摸到端倪的宗親處處謹慎步步小心,在這種時候還肯伸手去爲旁人操一份心的,着實算得上仁善了。
皇帝一喟:“要是都像他這樣在意兄弟情分,不知道能省多少事。宗室裡和睦了,對天下也是好的。”
“父皇?”孟時衸微微一驚,“您是覺得六叔可以……”
“且先留個意吧。你六叔這幾年帶着錦衣衛,本事是有些的,但現在定下這樣大的事還太早。”皇帝說罷就將這話題結在了這裡,打量了獨子片刻,一哂,“你今年該及冠了。”
“……是。”孟時衸心裡一陣說不清的滋味。他原以爲活不到這時候的,現下活到了,又不清楚還能再活多久。
“好好養着,今年你的冠禮、瑜婧的昏禮,都是大事。”皇帝拍了拍兒子的肩頭,孟時衸頷首應下,心緒複雜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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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底的時候,宮中下旨將齊郡王圈進府中,按律查辦,差事給了行十二的昌親王,在京中掀起一陣不小的議論。這樣一來,與之交好的孟君淮根本閒不下來,拜訪的人天天踏破門檻,一部分想打聽皇上到底什麼意思,另一部分則是覺得昌親王這是大有前途,想攀攀這高枝。
逸親王府裡便足足熱鬧了一個月,直至三月初,藉着尤則旭與夕珍的婚事閉門謝客,府裡才清閒了點。
他們完婚後,和婧跟謝晟的婚事也很快就被提了上來。
於是難得閒下來的孟君淮心情又不太好了,玉引無聊時讀着話本,他就在屋子裡轉來轉去,轉得她一個勁用餘光看他。
後來她就被他轉得讀不下去了,把書一放:“君淮你坐會兒好不好?我頭都暈了!”
“……唉!”他重重一嘆,眉宇深皺地坐到羅漢牀上。玉引撇撇嘴,走過去坐到他身側笑話他:“幹什麼啊?捨不得和婧出嫁?”
“是啊。”孟君淮說着就又嘆氣,支着額頭苦思着問她,“你說咱再多留她幾年行不行?”
玉引抿着脣想了想,答說:“我也想。”
和婧不是她親生的,但現在她真的都快忘掉這件事了。
她嫁進來的時候,和婧才四五歲。最初的時候和婧特別討厭她,但那個過程並沒有持續太久,她們就相處得和睦了起來。
之後這都有十年了吧?和婧一直在她身邊,比她親生的任何一個孩子陪她的時間都長,而反過來說,她陪和婧的時間也必然比孟君淮陪和婧的時間長。
他捨不得,她只有更捨不得。
有那麼一瞬間,他們倆都有一種自己好像特別悲涼的錯覺……
覺得華麗講究的正院臥房裡,寒風那個吹啊……
二人惺惺相惜地一對視,在悽悽慘慘慼戚的情緒裡,不約而同地在想:真的,早晚只剩咱倆相依爲命!
然後玉引目光一沉:“不行,咱還是別多留她了。”
孟君淮:“……”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跟他說了她的道理。
她覺得雖然他們很捨不得和婧,但也得顧及和婧自己的想法。
——和婧倒也不是不在意他們,只不過,她現下春心萌動,對婚後的嶄新生活充滿憧憬,玉引覺得把她這個念頭壓制住也不太好?
他們留她容易,不過是和謝家打個商量的事。可是萬一三五年之後,和婧的這個念頭淡了,覺得無所謂了,就糟糕了。
還是趁兩個人最甜蜜、最期盼成婚的時候順了他們的意最上,這樣他們完婚後都會盡全力爲對方好、爲這段感情好。玉引覺得假若有一天謝晟與和婧過不下去了,一紙和離書寫下來,她肯定樂得繼續養着和婧,但在那之前,他們當爹孃的不能爲了一己私心硬把人家火熱的感情磨掉啊!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孟君淮聽完她的話後憂愁地嘆了口氣,十分想把和婧按回五六歲的年紀,心安理得地再養她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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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正院裡一天比一天熱鬧。
和婧期初想着婚事還是害羞居多,但後來大家一天天地都在說這個,爲她安排的也都是正經事項,她自己也就逐漸“不要臉”起來,喜悅逐漸壓過了那份害羞。
比如在試製的婚鞋送過來時,和婧比劃了一下尺寸立刻就說了:“阿晟哥哥那雙做小了半寸!不行,得重做!”
話音沒落,一屋子弟弟妹妹都用一種忍笑的目光看她,阿祐最壞,跑過去拽着她的衣袖就問:“姐姐,您怎麼這麼清楚?”
“廢話,那是你姐夫!”和婧一點都沒不好意思,接着還理直氣壯地承認了,“我剛給他做過一雙,比這個大半寸,穿着正合適。”
“……”孟君淮痛苦的扶額,心說你都沒給我做過鞋啊?
玉引憋着笑遞了塊點心過去哄他,又跟和婧說:“正好謝晟一會兒過來,直接叫來讓繡房給他量吧,免得再不合適。”
“好!”和婧應下。一刻之後聽說謝晟來了,便親自去前宅相迎。到了前宅一看,卻見尤則旭跟夕珍也在。
“哎,怎麼一道過來的?”和婧一時詫異,夕珍解釋說:“沒有,我回來看看姑母,在門口遇上的堂兄。”
幾個人都熟悉,也沒什麼瞎客氣的必要,就此便一起往後頭的正院去。
夕珍跟尤則旭是帶着禮來的,就一個宦官捧着,三個大匣子摞在手裡高得瞧不見路。若一路都是平地那也沒什麼,但前宅後宅間要過一排後罩樓,後罩樓正當間的大門有門檻兒,那宦官腳下一跘,“哎呦”一聲連人帶禮物一起傾下去。
尤則旭久在錦衣衛反應頗快,立時擡手一擋,在最上頭的匣子砸到夕珍前把它擋住了。謝晟一看也伸手幫忙,按理能扶住再往前走,可那宦官嚇壞了,又想跪下謝罪又姿勢實在不方便,三人以一種很尷尬的狀態僵在了這道大門處。
謝晟只好吼那宦官:“你快起來!”
話音沒落,一個還帶着稚嫩的少女聲音傳過來,喊說“快搭把手”。謝晟和尤則旭背對着後宅僵在那兒看不見是誰,倒很快看見有個侍衛打扮的人過來幫忙。
“蘭婧。”和婧主動跟走過來的人打了個招呼,看看她的衣着,問說,“又出去玩?”
“嗯,聽說東四那邊新開了家點心鋪,做得點心特別好。”蘭婧說着看了看正幫着拿東西的譚昱,又道,“不過也不急,我先幫姐姐把東西送過去,也跟母妃問個安。”
“多謝你啊,這頓兒點心姐姐請你。”和婧覺得她近來性子明顯好了,也樂得跟她說笑。姐妹倆一拉手就率先走在了前頭,想了想又折回來連夕珍一起拉走,“讓他們拿,我們先去!”
夕珍不厚道地朝尤則旭一吐舌頭就跟妹妹們跑了,被甩在後面的尤則旭跟謝晟氣笑,搖搖頭,知道她們這是成心氣人。
“多謝啊。”尤則旭向譚昱道了句謝,雖清楚那宦官自己拿不了這麼多,又覺着不太好意思用二翁主身邊的人,便想自己把譚昱拿着的東西接過來。
譚昱稍一避,輕鬆笑道:“我來就好。二翁主吩咐的。”
尤則旭便沒再同他多爭,錯眼間,卻注意到他刀柄上的一隻香囊。
“哦對了,謝公子,我還有點事要跟你說。”尤則旭做了個剛想起什麼事的樣子,伸手一搭謝晟,二人勾肩搭背地快步往前走了幾丈。
然後尤則旭壓着聲說:“那個侍衛香囊上的圖案,我瞧着是二翁主慣用的針法啊?”
“啊?”謝晟被他說得一懵,一時連重點都偏了,只驚訝道,“姑娘家的針法你能看出區別?”
“……我在錦衣衛四年了。”尤則旭道,扭頭瞅了瞅那侍衛,又說,“府裡但凡讓我見過繡活的,我能辨個八|九不離十,應該沒判斷錯。這裡頭有事兒啊……”
“……”謝晟想了想,“那我跟姑母說一聲?”
尤則旭也想了想,搖頭:“別,萬一我錯了呢?這樣,你先跟大翁主說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註釋:
昏禮的昏不是錯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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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爲長女出嫁而不痛快的孟君淮,要是這會兒得知次女也心有所屬了,估計得氣吐奶。
然後抱着明婧哭成狗。
懵懵懂懂的小明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