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院,尤氏坐在堂屋裡發着愣,感覺周圍陰陰冷冷的。
從前這裡似乎並不是這樣,但她也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這地方越過越沒人氣兒。她原本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府裡一切最好的她都要歸到自己手裡,現下她好像也沒什麼心思多去在意那些了。
她的目光看向幾尺外。
眼前四四方方的屋門外便是亮堂的了,亮得像是與這裡兩個世界。阿禮在院子裡跑跑跳跳地和幾個表兄玩着,他們所在的地方,似乎更亮堂一些。
尤氏搭在扶手上的手緊了緊,她忍不住再度去想,於她而言,兒子果真是最重要的。有他在的地方,她才覺得不再晦暗,才覺得有些趣兒。
可她近來又有些有心,王爺不許他多唸書,硬要他回東院後讀書的時間與和婧一樣。尤氏想,這怎麼能一樣呢?和婧一個女孩子,書讀多了沒用,阿禮可是府裡的長子,就算不是世子也還有大好前程,王爺一點不爲他的日後着想嗎?
但她也沒有辦法。王爺已經發了話,她就只能照辦。再想爲阿禮爭,也不能再用這個法子。
“阿禮來。”她走到堂屋門口朝阿禮招了招手,阿禮和幾個表兄都跑了過來。
尤氏蹲下|身和善地問最年長的那個:“則明,喜不喜歡府裡啊?”
“喜歡!”尤則明道。
尤氏便牽着阿禮的手進了屋,其他孩子也跟進來。她將阿禮抱起來坐到椅子上:“一會兒到了晚膳的時候,你就帶着他們一起到正院問安去。你去和你的父王還有嫡母妃說,讓他們進府來陪你念書陪你玩,問你父王行不行,好不好?”
阿禮點點頭,聽話地應了聲“好”。
片刻之後,阿禮站在父親面前將話說完,餐桌上的氛圍便冷了下來。
玉引剛夾了片雞湯燉出的筍衣,看見孟君淮的臉色愣了愣:“殿下?”
孟君淮深吸了口氣,道了句:“先吃飯吧。”然後吩咐下人給阿禮和另幾個孩子添碗筷。
待得晚膳後,一衆孩子都去追着阿狸玩了,孟君淮才把憋着的一口氣發出來:“這尤氏!”
“怎麼了?”玉引沒明白這裡有什麼讓他生氣的地方,“府裡沒有給孩子找玩伴的規矩?”
她只能想到這一點,可私心裡又覺得應該不會啊?
這幾乎是宗室貴族慣行的做法,謝家也會從門楣較低的親眷中挑年紀相當的孩子進來陪自家的公子小姐玩。一是免得孩子們覺得沒趣,二來也和更多本來不太走動的親眷結個善緣,闔家擰成一股繩,日後好辦事。
王府反倒不許這樣?
孟君淮嘆了口氣:“我從前跟尤氏說過,我沒法跟郭家要人來陪和婧,所以這事先放放。等過兩年,他們再大一些,我去求母妃看看她孃家有沒有適齡的孩子能進來,男孩女孩各挑幾個,免得和婧心裡不舒服。”
“哦……”玉引便懂了,她心說尤側妃你怎麼這樣呢?說好了先不提,現下冷不丁提了、還是直接讓孩子來提,這不把殿下夾中間不好辦了嗎?
他又不能現下就去跟定妃要人來陪和婧——和婧虛歲才六歲,能來跟她作伴的也是差不多的年紀,太小了,父母肯定捨不得。如果是比王府門楣低一些的人家,比如尤氏的孃家,那便好辦。但是定妃的孃家,於他而言便是母族的人,他去提這種不近人情的要求很不合適。
玉引瞧了瞧屋外,幾個孩子都玩得挺開心的。和婧抱着阿狸,男孩子們不爭不搶地圍在旁邊看,其中一個還尋來了肉脯,託在手心兒裡餵它吃。
“不然殿下應了吧。”她道,“和婧的事,我問問我家裡。”
“……不行。”他想了一瞬便否認了,好笑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這麼進來的孩子,日後就算歸了王府了,身份半主半僕,連婚事咱們都可以插手?你們謝家出來的姑娘是什麼樣的身份?別讓你家裡爲難。”
“咱不讓她們半主半僕不就得了?”玉引理所當然道,“和婧是王府的大小姐,她們日後若認識和婧,本來也是要見禮的,規矩上的事說不上委屈了誰。除此之外我不虧待她們,衣食住行都跟和婧一起,關係放在那兒,讓下人叫她們一聲表小姐也合規矩。再說,我可以讓家裡挑旁系支族,謝家也不是誰都能嫁個皇親國戚,‘爲難’這話說不上的。”
她發覺孟君淮有的時候特別顧面子,比如不去慶賀皇十子封王就非得讓自己在那天真的忙起來——哪怕是去參個喪事,再比如現下。
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門楣高的人家有哪個不顧面子的?她也顧,她也怕丟人,只是有的時候並沒有必要。
“殿下您想,我家裡傻麼?如果真的覺得不合適,總能找個理由婉拒了我們,到時候咱也不再提便是。可如果家裡答應了,那便是於我家而言有好處、讓和婧也高興的結果,爲什麼不試試?”玉引說罷想了想,很懇切地又補了一句,“何況現下算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有話還不直說、還要自己去猜對方爲難與否,您覺得這對嗎?”
“……”孟君淮想到了幾句反駁她的話,但又被自己先行推翻了,最終點了頭,“好吧,那你往你家裡遞個話,問問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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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後,謝家在京中的各家當家人齊聚一堂,住得離京城不遠的支族幾乎也都趕了來,一方大廳裡坐得齊整而滿當。
正坐主位的是謝氏一族現下的族長,謝玉引的大伯父謝愈。
謝愈手指敲了敲旁邊八仙桌上的族譜:“我查過了,現下家裡各支族和逸郡王府大小姐同輩、且年紀差不多的姑娘,有三十多個。十一個家在京裡,其他的都在外頭。逸郡王府要挑人這事,諸位怎麼看?”
“家在京裡的這些,我看就算了吧。”說話的是玉引的二伯謝息,“都是自家人,我說句實在話。咱這侄女嫁進王府當繼室我都覺得是委屈了她,再送孩子伺候他們家大小姐?好好的孩子,爲什麼不留在家裡寵着?”
謝家慣是不喜歡拿女兒去爭名位的。家中泰半長輩都覺得,男人想要什麼,就憑真本事去拼,拿家裡的姊妹女兒去換,算什麼本事?
再者,女兒長大了就得相夫教子是大勢所趨,卻不意味着她們只能如此。百年前家國動盪的時候,謝家連女錦衣衛都出過,可見女兒真未必就比男兒差,他們爲兄爲父的人,也不該隨隨便便就把女孩送到旁人家去。
謝愈便點了點頭,翻開厚厚的族譜,取了幾封帖子出來:“不在京的,倒有遞了帖子主動想送人過來的。”
謝息嗤之以鼻,謝愈徑自說下去:“人家自己有意的,咱也不必強攔着,各位傳着看看,挑幾戶合適的再議吧。”他說着便把帖子遞了下去,又像玉引的父親道,“三弟也說說主意,雖是進去陪府裡的大小姐,但玉引喜歡也是要緊的。”
謝慈沒說話,看向兩尺外站着的謝繼清。
謝繼清頷首,走上前一揖:“各位叔伯,侄兒和內子商量過了,送長女夕瑤去王府。”
話音一落,滿廳譁然。
謝愈拍桌子說:“繼清你是不是瘋了?夕瑤長大自己都不比郡主差,犯得上這樣去王府巴結?”
“二伯誤會了,不是巴結。”謝繼清平靜地舒了一息,“是因爲現在各位殿下在辦件大事,侄兒參與其中,許多事情不是靠內子和妹妹間多加走動就能說得清的。但若侄兒與逸郡王殿下交往過密,日後遲早引人懷疑,侄兒需要一個和逸郡王府走動的理由。”
“什麼樣的大事值得你把夕瑤送出去?”謝愈追問道。他略有不忿地沉了口氣,“你若是爲加官進爵,便是二伯看錯你了。”
“那若是爲國之大義呢?”謝繼清看向他。
謝愈微凜:“你說清楚。”
謝繼清沉吟良久,只說了四個字:“奸宦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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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月後,逸郡王府迎來了四個孩子。
兩個是尤家的兒子,阿禮的表哥尤則明和尤則昌。兩個是謝家的女兒,玉引的侄女謝夕瑤,另還有一個遠房過來的謝夕珍。
東院裡,尤氏親自盯着下人把自家這兩位小爺的住處安排妥當,足足盯了兩個時辰,才終於得以回屋歇了口氣兒。
然後,她心裡不免有些不平。
王妃……這是在故意給她添不痛快麼?
這麼久了,她不提挑人進來陪阿禮,王妃也不提選人來陪和婧。現下她挑了,王妃緊接着就選了兩個謝家的姑娘進來,就像在有意跟她叫板似的。
何況,謝家出來的姑娘,她尤家的人也不能比。
近幾天府裡都在議論這事,她細細聽着,下人們張口閉口都在說“謝家的表小姐”如何如何,她的兩個侄子就跟被遺忘了一樣。
尤氏暗暗窩火,可最終,她把這股火氣平息了下來。
爭一時之氣是沒有必要的,所謂來日方長。
正院裡,孟君淮聽說孩子們都到了,便去見了謝家的兩個姑娘。
遠房的謝夕珍比和婧大一歲,到了之後,便乖乖陪和婧一起睡覺去了。謝繼清的女兒謝夕瑤比和婧小一歲半,看起來經歷十分充沛——他到時,夕瑤正在屋裡嬉笑着追阿狸玩,追得阿狸上躥下跳,玩開心了還轉過頭來撲她的腳。
孟君淮一笑,走過去一把抱起夕瑤,放在榻上:“叫姑父。”
“姑父好!”夕瑤的聲音清脆,一點都不怕生。
玉引正倚在榻邊磨指甲,銜笑擡了擡眼皮:“沒想到兄長會把她送來,殿下也不提前說一聲。我覺得,日後有機會還是多讓她回家,她現下還不到四歲呢。”
“嗯,反正都在京裡,方便。”孟君淮邊說邊解下腰間的褐色藥囊遞給她,藥囊下掛着長約一拃的流蘇,他笑道,“拿這個逗貓玩。”
夕瑤完全不客氣,可又很懂禮,跳下牀福身道了句“謝謝姑父”才伸手接過,然後又跟阿狸瘋去了。
孟君淮在榻邊坐下,凝神端詳了玉引一會兒,伸手就撫她的額頭。
玉引往後一避:“幹什麼啊?”
“早膳就吃了半個燒麥,午膳喝了小半碗白菜湯、吃了兩小口米飯?”他道,“叫大夫來看過了嗎?”
“……”玉引撇撇嘴,“殿下真當我是個玉菩薩?”
她對他的這種過度小心太哭笑不得了。好像是因爲大夫跟他說,她從前吃素太久了,身子弱,他就時不常地給她展現一下什麼叫“神經兮兮”。
晚上若把她折騰狠了,第二天他能留在這兒親自照顧她一天,吃飯的時候連筷子都不讓她自己拿;還有過年的時候,他千叮嚀萬囑咐“你出門記得加衣服”“涼了記得勤換手爐”——當時她聽了也就聽了,後來一想不對啊,他對和婧的叮囑都沒這麼細!
太誇張了他!
玉引一吹指甲上磨下來的粉:“沒事,這不是天氣轉暖了麼?估計是熱得沒胃口。”
“……天氣轉暖不假,但三月中,你跟我說熱得沒胃口?”孟君淮一掐她的腰,“我叫大夫來。”
“哎討厭……!”玉引吃痛,伸腿一蹬他,“我晚上多吃點,正好今天夕瑤夕珍剛到,添幾個菜給她們接風。”
但孟君淮很堅持:“還是叫大夫來看看吧,忽冷忽熱的時候容易病。”
他說罷便不再多理她,直接吩咐楊恩祿去叫人。片刻之後,府裡醫術最好的魏大夫到了。
魏大夫問了幾句近期的飲食起居,玉引答,孟君淮也幫着答。而後他又看了看臉色、瞧了瞧舌苔,接着,上前切脈。
玉引左手讓他切脈,右手拿了本書看。過了會兒魏大夫說換隻手,她就右手讓他切脈,換左手拿書,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孟君淮則被魏大夫眉頭皺起又舒開、舒開又皺起的樣子弄得心裡也一緊一緊的。
片刻後,魏大夫的表情終於維持在舒開眉時,繼而鬆開了玉引的手腕。
“怎麼樣?”孟君淮急問。
“恭喜殿下。”魏大夫捻鬚,笑得春風得意,“王妃是喜脈啊!”
“啊?!”兩個人同時一訝,接着,房中徹底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