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諸位。”
王室衛隊的總衛隊長,法比奧·艾德里安勳爵提着一盞不滅燈,行止得體地走進大門,身後跟着幾位訓練有素的王室衛士。
“恕我打斷一下,晚餐時間到了。”
雖然是熟人,但他們全副武裝、嚴陣以待的樣子還是把所有人嚇了一跳。
“法比奧,你看上去氣色不錯,”庫倫公爵摸了摸自己的腰帶,不動聲色地挪了挪屁股,眼睛不離艾德里安隊長的腰間佩劍:
“就爲了來喊我們吃晚飯?”
“託您的福。”艾德里安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他向着凱瑟爾王深深鞠躬:
“請勿慌張,我們只是做個小小的演習,現在,請大家隨我有序地離開這裡。”
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了他:
“法比奧,發生什麼了?”
梭鐸顧問皺眉看着那幾位王室衛士和外面漸次增多的護衛,尤其關注他們按住劍柄的手:
“這個護衛陣型,還有這麼多人,是因爲什麼?”
艾德里安勳爵微微一笑,他先是看了一眼長桌盡頭的國王,這才禮貌地道:
“沒什麼,梭鐸大人,我們提前了這個月的演習,僅此而已——”
但梭鐸不買他的賬。
“行了,法比奧!”
軍事顧問冷哼道:
“我們一起在常備軍服過役,一起經歷過血色之年,你我都知道,這纔不是什麼狗屁的例行操練。”
“你面對的是整個御前會議,這裡的人都是王國的精英,有什麼不能直說的?”
這句話讓許多沒有軍旅經歷的大臣們緊張起來。
說話間,巴拉德室外的騷動不但仍未止息,甚至還越來越大,不時能聽見喝令與趕路聲。
艾德里安隊長嚴肅地看着梭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又望了一眼國王,欲言又止。
議事桌的盡頭,凱瑟爾王鎮靜如故,他勾了勾手,示意艾德里安近前來。
“艾德里安大人。”
基爾伯特看出些端倪,溫和開口:
“若有不便,我們當然可以先行配合——反正我們也餓了,不是麼。”
但就在艾德里安走近議事桌之前,門外的腳步聲陡然增大,幾近震耳欲聾。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密集的武器出鞘聲!
“來了!”
“護衛翼穩住!”
“誰他媽把狙殺組喊來的!”
“保護陛下!”
“退後!”
王室衛隊的喝令聲此起彼伏,各自不一,卻讓艾德里安勳爵面色煞白,總衛隊長一個轉身,將凱瑟爾王護在身後。
梭鐸立刻反應過來,他下意識起身摸向腰間,纔想起來武器留在了宮門處。
室內的羣臣這才意識到不妥。
庫倫公爵靈活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從腰帶裡抽出一把細小的匕首。
基爾伯特則扣住自己的手杖,衝向國王。
裘可嗖地一聲不見了,只留一個屁股露在桌底。
康尼子爵先往門口衝了一步,想起了什麼,趕緊返回來靠近國王。
克拉彭勳爵面如土色但強自鎮定,居伊副主教則閉上眼睛,唸唸有詞。
“夠了!”
艾德里安勳爵的怒吼聲響起,把所有人震住。
隨着他的號令,門外的混亂最先停息。
而巴拉德室內,三聲清脆的悶響自議事桌上傳來,飄蕩開去。
咚,咚,咚。
“穩住。”
只見凱瑟爾王收起手指,淡定地看着反應不一的羣臣:
“又不是沒遇到過。”
他依然穩坐在議事桌後,似乎絲毫不受影響。
反應過激的羣臣這才反應過來,或羞赧,或尷尬,忙不迭地整理自己。
基爾伯特呼出一口氣,坐回原座,庫倫首相若無其事地把那柄不該出現的匕首塞回腰際。
梭鐸則不屑地彎下腰,從桌子底下把裘可提溜出來,
所有人恢復了得體的樣子,他們這才發現,巴拉德室原本尚算寬敞的大門,已經被王室衛隊們的人牆堵得嚴嚴實實,完全見不到門外的情景。
而每一個衛士都面對着室外,只把背部留給室內的御前羣臣。
羣臣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怎麼,鬧刺客了?”梭鐸疑惑道。
“艾德里安?”凱瑟爾王再次發聲,話語裡帶上了不滿與質問。
總衛隊長回以歉意而羞愧的笑容。
“長官!”
與此同時,一個高階的王室衛士分開守衛組成的人牆,氣急敗壞地擠進室內:
“艾德里安隊長!”
艾德里安面色一沉,喊出下屬的名字:
“瑪里科?”
王室衛隊的次席先鋒官,瑪里科按住自己的武器,先是懊悔地搖了搖頭,這才向其他大人物行禮:
“陛下,各位大人。”
艾德里安明白了他的意思,痛苦地嘆了口氣。
“門外怎麼了?”國王的聲音穩穩傳來,說出所有人的心聲:
“讓他們讓開,別堵着。”
艾德里安回過身,鞠躬行禮,擠出笑容;
“陛下,這只是例行措施,我們只需要一分鐘……”
但出乎意料,冷靜了一天的凱瑟爾王突然提高音量,對着門口的人牆怒喝道:
“王室衛隊,讓開!”
衛隊對國王的聲音再熟悉不過,守住門口的衛士們幾乎是本能地退避向左右兩側,露出前一排的衛士,然後是下一排,再下一排,再下一排……直到露出門外燈火點點的深邃走廊。
所有人看見門外的剎那,都愣住了。
唯有國王鎮定如故,目光生寒。
艾德里安阻止不及,只得嘆了一口氣。
室外,只見王室衛隊密密麻麻,嚴陣以待,以巴拉德室爲圓心,站滿了走廊上所有能站人的地方。
所有衛士都面目嚴肅,警惕緊張地面對着走廊深處。
似乎那裡有着最可怕的敵人。
嘈雜的復興宮,在這一刻安靜下來。
“咯噔……咯噔……咯噔……”
從走廊深處,從視線盡頭傳來的,是奇怪而清脆的聲音。
巴拉德室裡的人們瞪大了眼睛:
一匹高頭大馬踏着復興宮裡的石板,迎着周圍的無數衛士與燈火,自走廊裡緩緩而來。
最前方的王室衛隊們壓力最大,他們死死按住劍柄,卻在馬蹄靠近的同時不住後退。
“搞什麼……”克拉彭勳爵難以置信,但他隨即住口。
因爲在那匹黑色駿馬的周圍,幾個裝束明顯不同於王室衛隊的人,漸次出現在大家眼前。
那是一小隊人,他們神情緊張地圍在馬匹四周,戰戰兢兢地向前。
“我不想這麼說,但我認得那個大個子。”
梭鐸頭疼地看着小隊裡,領頭的那個高大男子,後者滿頭大汗,看着周圍的王室衛隊,雙手上舉:
“是卡拉比揚家的小子,他父親曾經把他送到軍隊歷練,好像立過功,我到西荒勞軍的時候還嘉獎過他……”
卡拉比揚?
衆人頓時一愣。
“該死,那是哥洛佛家的小兒子,”裘可眯起眼睛,望着高大男人身側,那個甚至比前者還要壯碩的同伴:
“洛薩諾託過我人情,幫他這個弟弟解決一樁在紅坊街爭風吃醋的麻煩……”
哥洛佛。
這個姓氏加重了衆人的懷疑。
“啊,”庫倫公爵的聲調耐人尋味地上揚,他的目光聚焦在另一個氣喘吁吁,一瘸一拐的人身上:
“昨夜那個遭遇決鬥的倒黴傢伙,多伊爾家族的……叫啥來着?好像是達尼?大衛?”
多伊爾。
所有人的心情越發凝重。
那一小隊人離巴拉德室越來越近,但面前的王室衛隊只攔不阻,只是一味後退。
“額,這麼說的話,那匹馬,我想起來了……”
康尼子爵的目光則聚焦在那匹畜生身上,疑惑道:
“當初我去北地的時候帶上的,是國內給泰爾斯王子的禮物和坐騎……”
衆臣裡,基爾伯特一言不發。
他只是愣愣地盯着最前方那個手持單刃劍,面對一衆王室衛士,一臉緊張的年輕劍士。
如同被什麼擊中了。
但這些來歷不凡的入侵者都不算什麼。
當他們的身影散開,露出所簇擁的那個人時,空氣才徹底凝滯了。
那是一個少年。
跟周圍人的緊張表現比起來,他悠閒自在地踱步向前,似乎全無擔憂。
那一刻,議事桌之後,凱瑟爾王的瞳孔倏然收緊!
而巴拉德室裡,所有大臣都倒吸一口涼氣。
“王子?”
“見鬼了……”
“星湖公爵!”
“泰爾斯殿下!”
“麻煩精又惹麻煩了……”
“願落日保佑他……”
沒有人注意到,秘科的疤臉探子在袖子底下捏緊了拳頭。
國王的聲音幽幽響起。
“法比奧·艾德里安。”
鐵腕王緩緩喊出親衛隊長的全名,似有徹骨深寒。
“發,生,什麼,了?”
巴拉德室裡,羣臣立刻安靜下來。
艾德里安勳爵身形一僵,這纔回過頭,行禮迴應,言辭正式:
“陛下,泰爾斯殿下念父心切,去而復返,不慎,不慎……”
看着越來越近的高頭大馬,艾德里安眉頭聳動。
“說人話。”國王的回答很簡單,節奏緩慢,意蘊詭異。
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王子年紀尚輕,不慎誤入宮門……”
咚。
一聲輕叩,把艾德里安的話掐斷。
“顯然,”鐵腕王的聲音很輕,就像是用氣聲悄然開口,溫和而淡然:
“你的長官不懂說人話,瑪里科。”
次席先鋒官,瑪里科微微一顫。
艾德里安閉眼暗歎,但這攔不住國王的要求:
“你來回答。”
兩秒鐘的時間裡,瑪里科胸膛起伏,他看了自己的長官一眼,咬牙道:
“陛下,就我所見!”
瑪里科上前一步,怒指走廊:
“星湖公爵及其隨員八人,不曾預約,未經通傳,攜帶武器,擅闖宮禁!”
“意圖——不明!”
所有人倏然一驚!
庫倫公爵死命挖了挖自己的耳朵,似乎在懷疑聽力出錯,而基爾伯特難以置信地盯着泰爾斯,嘴脣開合。
巴拉德室的空氣起初只是凝滯,此話過後,已成寒冰。
“嗯……”
長桌盡頭,凱瑟爾王的瞳孔裡倒映着緩緩靠近的泰爾斯。
他似不在意地哼聲迴應:
“而你們就這樣,把他放進來了?”
瑪里科一皺眉頭,正待迴應,可是艾德里安比他更快:
“陛下,衛隊今天值守宮門的衛士們,不善言辭,行事死板,他們與殿下的人發生了衝突,口角摩擦,還有些許推搡……”
可國王的聲音再度響起:
“瑪里科?”
次席先鋒官嚥了咽喉嚨,又看了長官一眼,艾德里安爲難地看着他。
最終,瑪里科不再猶豫,不忿地道:
“陛下,方纔泰爾斯公爵欲強行闖宮,守門的衛隊兄弟們盡忠職守,不肯放行,就跟公爵的人動起手來,兩邊都見了血——”
“既然你們盡忠職守,”凱瑟爾王不留情面地打斷他,語氣平淡,卻令人莫名心驚:
“那他是怎麼進來的?”
瑪里科一顫,登時低下頭,難掩羞愧。
羣臣的目光在緩緩靠近的泰爾斯和瑪里科之間來回,最終回到國王的身上。
“瑪里科……”艾德里安在旁邊小聲提醒道。
但是凱瑟爾輕輕一眼,把艾德里安的話封死。
瑪里科深吸一口氣,咬牙道:
“流,流血之後,事情蹊蹺起來,好多人迅速聚集在宮門處圍觀,場面鬧得很大……”
艾德里安咳嗽一聲,接過危險的話頭:
“決定是我做出來的,我們必須放殿下進來,在宮內處理此事,否則整個永星城都會看見那一幕,爲王國計……”
砰!
一聲重響,卻是國王重重一拳,狠狠捶上桌面!
隨之而來的,還有他冰冷到極點的怒斥:
“現在就沒人看見了嗎!”
此言一出,艾德里安和瑪里科齊齊躬身,單膝下跪。
室內的羣臣則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就在此時。
“父親!”
少年人特有的聲音遠遠傳來:
“何故動怒?”
羣臣齊齊扭頭,不知何時,泰爾斯已經走到他們可以看清動作的距離。
在這個緊張的時刻,王子的聲音竟帶着幾絲慵懶和寫意。
而奇怪的是,王子殿下居然還在肩頭上扛着一把劍,劍刃向後,隨着他的步伐,一搖一搖,直指復興宮的天花板。
凱瑟爾王眉頭一皺。
“瑪里科,怎麼回事?”
自知罪過的次席先鋒官一驚,不知如何回話。
還是旁邊的艾德里安立刻意會,知道國王在問什麼的他恭謹回答:
“進宮後,我們正待擒拿,可殿下立刻把劍抵上了自己的脖頸,力度之大,甚至割出了血。”
羣臣悚然一驚,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泰爾斯的衣領上帶着幾絲不正常的鮮紅。
“他步步向前,劍不離頸,我們不敢輕舉妄動,爲防意外,只能一路退後。”
聽着王室衛隊的解釋,庫倫公爵望着泰爾斯的目光越發有趣,基爾伯特則是越發擔憂。
相比之前的盛怒,凱瑟爾王沒有立刻回話。
他的後背重新靠上椅背,眉頭緊鎖。
“原來,這就是我的王室衛隊。”
國王呼出一口氣,語氣回覆了之前的平靜,卻帶上了幾分譏諷:
“現在我算是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了。”
所有人呼吸一滯。
此話分量極重,艾德里安勳爵唯有低頭閉目,嘆息謝罪。
另一邊,年輕些的瑪里科委屈不忿,咬牙道:
“陛下,請讓我們……”
但泰爾斯的話再次傳來,打斷了所有人的思緒:
“父親!”
衆人齊齊看去:星湖公爵和他的隨員們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停在一排誓死也不肯後退的衛士身前。
王子吃力地把重劍換到另一個肩頭,讓周圍的王室衛隊一陣緊張。
他卻看也不看巴拉德室裡的人們,只是端詳着左近的畫像:“沙王”凱瑟爾四世全副武裝地騎在馬上,昂首遠眺,眼神堅定,體態挺拔,雄姿英發。
可泰爾斯知曉,一個世紀前,畫上的“沙王”所奔向的……
是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
“一場會議開了這麼久,不累的嗎?”
泰爾斯把目光轉移回巴拉德室,地獄感官啓動,讓他看清燈火與夕陽下的凱瑟爾王。
他無視了前後左右眼神可怕的王室衛隊,微微一笑,揚聲道:
“我們談談?”
巴拉德室裡,所有人都把眼神放回到凱瑟爾王的身上。
議事桌後,鐵腕王冷冷地注視着自己的兒子,半晌之後纔開口。
“讓他進來。”
瑪里科急急回頭:
“陛下?”
凱瑟爾王冷笑一聲:
“我說,讓他進來。”
艾德里安對瑪里科搖了搖頭,隨即對室內外的王室衛隊下令。
入侵者一方,看着眼前的衛隊防線露出一個口子,王子侍從官懷亞嚥了口唾沫:
“殿下?”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你們留下吧,”王子齜了齜牙,感受着肩膀的痠痛和脖頸的割傷:
“待會兒配合點兒,別反抗。”
負責開路,一路上嚇得大臉煞白的科恩一愣:
“啊?”
殿後的羅爾夫同樣回過頭來,目光不滿。
“放心,你們畢竟是我的手下,他們應該不會……”
泰爾斯頓了一下,把下半句話咽在嘴裡。
不會揍得太狠?
畢竟,是謀反嘛。
他們周圍,密密麻麻的王室衛隊依舊神經緊張,如臨大敵。
泰爾斯身邊,黑馬珍妮感受到糟糕的氣氛,不安地嘶叫了一聲。
“我知道,這兒太黑了,你不喜歡,對吧。”
泰爾斯回過頭,悄聲安撫着珍妮:“沒關係。”
“我也是。”
珍妮嗚咽一聲,委屈地安靜下來。
星湖公爵收起笑容,扛着那把奇重無比的長劍,大踏步前進。
像以往無數次一樣,孤身向前。
王子突然欺近的身影讓周圍的王室衛隊猛地散開,如響箭入林,驚起無數飛鳥。
泰爾斯感覺得到,在他跨過門檻,與王室衛隊們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叫瑪里科的先鋒官緊緊盯着他脖頸上的長劍,肌肉律動,似要伺機出手,可一邊的艾德里安死死地按住他。
“終於,”泰爾斯安然無恙地跨進巴拉德室的大門,一眼就看見議事桌後的凱瑟爾王:
“這一路上可真不容易。”
王子停在議事桌前,頗有些興高采烈:
“您被保護得很嚴實,父親。”
“就連親生兒子要見一面,也不得不流血呢。”
凱瑟爾王只是冷冷盯着他,臉上連一絲明顯的表情也欠奉——正如泰爾斯所料。
跟以往不同,王子沒去注意國王,他饒有興趣環顧一週:
身前,御前會議的羣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表情精彩。
身後,無數王室衛士憤恨不已地瞪着他,咬牙切齒。
“果然,安克說得對……”
不等其他人反應,泰爾斯嘆了口氣,緊了緊脖頸旁的劍刃,自言自語地感慨道:
“不殺人奪命,就無人傾聽啊。”
即便是自己的命。
他眯眼回望凱瑟爾王。
同樣,不謀叛造反,暴君就肆無忌憚——興許還以爲自己很得人心。
什麼世道嘛!
“殿下!”
御前會議裡,基爾伯特第一個忍不住,他竭力掩飾着焦急,擠出笑容:
“您在幹……”
泰爾斯轉過頭,眼前一亮。
“基爾伯特,你好嗎,”王子的語氣很明亮,絲毫不見陰霾沉鬱,與復興宮的氛圍恰成對比:
“順便一句,懷亞回來了。”
泰爾斯向身後甩了甩拇指,也不管有沒有指對,嘿嘿一笑:
“父子團聚,多感人啊。”
不知爲何,幾次出入復興宮都壓力滿滿的泰爾斯,此刻居然覺得輕鬆愉悅。
像是卸下了一切負擔。
但他的笑容沒能維持多久。
因爲那一刻,基爾伯特的表情極爲複雜。
他望着泰爾斯的臉,又望着他肩膀上的劍,像是在苦笑,痛心,又像是在嘆惋,悲憤。
讓泰爾斯怔了一瞬。
“我知道,殿下!”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去,再擡起頭來已經是滿面春風:
“您對您的婚事不滿意。”
基爾伯特僵着笑容,壓抑着急促的呼吸:
“我理解。”
此言一出,許多人都一頭霧水。
泰爾斯也是一愣:
“婚事?什麼婚——”
“但您也不必如此着急啊!”基爾伯特狠狠打斷他的話,一邊自顧自地講述,一邊焦急地給泰爾斯打眼色:
“我說了,在宮門口等我就行,我會解釋給您聽的……”
基爾伯特哈哈一笑,轉過頭,對着其他人苦笑道:
“你們知道的,年輕人嘛,對婚姻的人選不滿意,有些衝動,想找我說個清楚……”
“而我們的會議開得太久了,他待不住,於是就……”
泰爾斯眨了眨眼,逐漸明白過來,心裡不由涌起一股暖意。
但是很可惜。
基爾伯特……
“原來如此,”居伊副主教極快地反應過來,同樣淺笑頷首:
“婚姻確實是大事,願女神保佑……”
康尼子爵出身高貴,同樣反應過來,開懷大笑:
“噢,是啊是啊,當然,我們也都年輕過,明白……”
庫倫首相也眨了眨眼,像個慈祥和藹的老人一樣搖頭:
“我還記得,陛下以前也曾經爲婚事大鬧,當着先王的面……”
御前會議上的大臣們笑聲連連,默契出色,很快打成一片,把巴拉德室內的氣氛變得舒適許多。
大部分的王室衛士們也明白過來,不知不覺地跟着笑了起來,鬆懈下緊繃的肌肉。
但艾德里安悲哀地注意到:面對這樣的氛圍,唯有兩個人不爲所動。
凱瑟爾王沒有笑,他空洞地盯着泰爾斯,彷彿此刻眼裡再也沒有其他人。
泰爾斯堆着假笑,他回望國王的眼眸裡沒有溫度,只有躍躍欲試的挑戰。
“法比奧,很好,你們很盡責,就是虛驚一場,”梭鐸顧問呼出一口氣,對艾德里安豎起大拇指:
“但演習很有效,我建議給衛隊弟兄們賞賜……”
鐺!
一聲金屬撞擊的悶響,突兀傳開!
沒有完全鬆懈下去的王室衛士們一個激靈,齊齊掣劍出鞘!
“穩住!”
艾德里安高聲厲喝,安撫住一場可能的衝突。
醒悟過來的衛士們呼吸急促,緊張得面面相覷,這纔在長官的嚴令下收起武器。
御前羣臣則張口結舌,難以置信。
“抱歉,它太重了,”悶響的責任人,泰爾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哈哈一笑,把劍刃從地上拖動起來:
“難怪它叫‘承重者’。”
凱瑟爾王眯起眼睛,眼縫間的情緒越發難言。
經此一事,大臣們的努力被徹底打斷。
基爾伯特的表情唯有更加苦澀。
這讓泰爾斯有些愧疚。
但很快,他把這些拋在腦後,不以爲意地跨步向前,倏然伸手。
唰!
幾個衛士的武器再度出鞘。
“放心。”
這一次,泰爾斯嘿嘿一笑,走到議事桌旁,示意大家放鬆:
“我只是想給自己……”
王子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來,拍拍身邊人的肩膀,正上對鐵腕王的雙眼:
“找把椅子。”
他的左近,財政總管裘可看着王子拍他肩膀的手,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感受着周圍或不解或不安的目光,泰爾斯笑了。
是啊。
無論在英雄廳還是這裡。
他都得自己給自己找椅子。
他都得揮舞一把,力不從心的重劍。
賭上……自己的性命。
泰爾斯直勾勾地盯着凱瑟爾王,他突然發現,每次與父親對視都能覺察的那種厚重和壓力……
不見了。
儘管,國王的視線依舊鋒利,與之相對,依舊隱隱刺痛。
“抱歉打擾了,各位。”
泰爾斯一拍大腿,靠上議事桌,笑眯眯道:
“恐怕,今天的御前會議得早些結束。”
巴拉德室裡,無論羣臣還是衛士們,盡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國王的目光越發深沉。
泰爾斯看了看窗外天色,忍不住勾起嘴角:
“或者……也不算太早?”
他突然有種感覺:眼前這方小小的桌子上,奔騰着不斷流動的浪濤,拉起了來回牽扯的線條。
而此時此刻,他踏入這個房間,恰似船舶分水,快刀斬麻。
終於。
“你在做什麼,”凱瑟爾王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他的咬字很慢,很慢:
“兒子?”
兒子。
聽見這個稱謂,泰爾斯覺得有些恍惚。
“我?”
泰爾斯一頓,露出誠摯的笑容:
“我來救你啊。”
王子莫名其妙的回答讓所有人皺眉。
“噢?”
當着所有人,鐵腕王發出一陣似笑非笑的嗓音。
“救我?”
他向後倚靠,融入陽光不能到達的暗處,重新變得淡然。
就像憤怒和瘋狂到了極點,恢復極致的平靜。
“是啊,父親。”
泰爾斯的態度輕鬆愉快,彷彿在享受一場父子之間的天倫敘話。
“我來拯救您……”
王子同樣向後一倚,投入夕陽溫暖的懷抱裡。
唯有目光倏然一寒。
如利刃出鞘。
“脫離那頂王冠的重擔。”
泰爾斯勾起嘴角,笑意盈盈地望向鐵腕王。
王冠。
此言一出,御前羣臣登時面如土色,王室衛隊盡皆悚然瞠目。
基爾伯特驚惶難掩,失態叫道:
“殿下!”
那一刻,凱瑟爾王目中的光芒來回變換,演化無數。
卻最終歸於一處。
直射星湖公爵的笑容。
泰爾斯眉毛一挑,笑容一僵。
“哦,抱歉,我忘了。”
在無數人的恐懼失態中,泰爾斯反應過來,指了指凱瑟爾王今天並未着冠的額頭,抱歉地笑笑:
“它不在你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