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泰爾斯疲憊地踩着腳下的沙子走來時,王室衛隊的大部分人都臉色嚴肅地起立等待。
敬意凜然。
唯有坐得最遠的薩克埃爾,不緊不慢地向他轉頭。
荒漠裡,泰爾斯犁開一步又一步的沙子。
他的每一步都陷進沙裡,但他每一次都全力掙脫沙礫,重新邁出下一步。
一如往常。
終於,泰爾斯在所有人的面前停下腳步。
他靜靜地望着形容狼狽、面色灰暗的王室衛隊。
就是這羣人啊……
正在跟軍糧餅作鬥爭的快繩轉了轉眼珠,也趕忙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一面對泰爾斯死命指着自己,一面露出“嘿,是我啊”的諂媚微笑。
貝萊蒂看了看小巴尼,又看了看薩克埃爾,發現他們都沒有要發言的樣子,只得嘆出一口氣:
“殿下……”
可泰爾斯打斷了他:
“結束了。”
在詫異的衆人面前,王子露出笑容:
“雖然千百人目擊了你們逃獄的一幕……”
泰爾斯的聲音低落下來:
“但……都結束了。”
結束了?
貝萊蒂和塔爾丁對望一眼,彼此讀出驚訝。
王子轉過身,看着黎明的荒漠裡,一隊又一隊的騎兵在調度下飛速來回,傳達着羅曼的命令,又看着瑞奇回到他的人中間,安撫着對這邊指指點點的僱傭兵們。
“官方說法是:在刃牙營地的內亂中,傳說之翼親自處決了每一個逃犯,不留活口。”
衛隊們面露驚疑,彼此相覷。
少年幽幽地道:
“所以,十八年前入獄的所有衛隊囚犯,至此悉數離世。”
“你們……明白了嗎?”
所有人都放緩呼吸,消化着這個消息。
泰爾斯眼神一黯:
“我想做得更多,重翻你們的舊案,洗脫你們的罪名,恢復你們的名譽,但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
衛隊的人們沉默着,時不時對望幾眼,滿布猶豫與茫然。
“殿下……”
貝萊蒂深吸一口氣,彷彿鼓起了很大的勇氣:
“我們,我們……”
但泰爾斯自顧自地道:
“威廉姆斯男爵會安排好剩下的一切,秘科也好,軍隊也罷,你們不會再受到阻攔。”
小巴尼皺起眉頭。
“至於怎麼離開這兒,掩藏身份,隱姓埋名……”
泰爾斯一個個掃過眼前疲憊睏乏而傷痕累累的衛隊們,聲音沙啞:
“你們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我相信你們會有辦法。”
掩藏身份,隱姓埋名……
貝萊蒂和其他幾人對視幾眼,彼此不解。
不等其他人反應,泰爾斯就看向那個嬉皮笑臉的傢伙:
“再幫我個忙,把快繩——這傢伙帶上,帶離這裡,讓他遠離有心人的視野。”
衆人齊齊轉頭,還在傻笑的快繩面色一僵。
“別問他是誰,也別問他從哪兒來。”
泰爾斯神色疲睏地看着快繩,勉力擠出微笑:
“這是我欠他的。”
快繩怔住了。
說完這些,泰爾斯嘆了口氣,踩了踩腳下鬆軟冰冷而死氣沉沉的沙礫:
“現在。”
他擡起頭,看向東方的初陽:
“你們自由了。”
自由。
這個詞說出口的剎那,所有人衛隊成員都愣了一下。
包括薩克埃爾。
自由?
那一瞬,茫然與迷惘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布里和坎農疑惑地循着視線看向東方,略顯動搖。
小巴尼望着腳下的沙子,陷入沉思。
貝萊蒂和塔爾丁怔怔地看着大家,不知何言。
快繩滴溜溜地轉動着眼珠,似乎明白這不是發言的好時機。
唯有薩克埃爾,他一動不動地盯着泰爾斯。
“好好享受。”
泰爾斯深深地看了他們幾眼,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轉過身去。
他步履蹣跚地,走向沙丘下牽着白馬,如畫中人般英挺而立的羅曼。
“殿下。”
就在此時,貝萊蒂終於忍不住開口:
“那您呢?”
他的話把沉浸出神的人們從難言的氣氛裡拖出。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但他並不回頭:
“我是個王子,記得嗎?”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看着遠處的羅曼:
“我會跟他們回去,先回刃牙營地。”
“再回永星城。”
回到我的起點。
去面對我的命運……
泰爾斯握緊拳頭。
我的未來。
“殿下。”
貝萊蒂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左右,跟同僚們彼此點點頭。
“讓我們跟隨你吧。”
“無論是刃牙營地,還是永星城。”
泰爾斯輕輕蹙眉。
只見貝萊蒂上前一步,對着泰爾斯的背影,按着胸口真誠地道:
“此劍只爲帝令揮舞。”
“只爲帝敕斷折。”
塔爾丁和坎農同樣手按胸口,肅穆地跟從道:
“別無他用。”
泰爾斯微微一顫。
他緩緩回過頭來,看着眼前這羣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卻依舊竭力挺起胸膛,伸直腰板的老兵。
也許……
就像十八年前一樣。
泰爾斯不禁有些感慨。
那個瞬間,荒漠上一片寂靜。
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快繩左顧右盼,尷尬的他好歹還是把那句“我能先走嗎”給壓了下去。
幾秒後,泰爾斯輕輕地笑了。
“首先,我不是皇帝。”
王子嘆息道:
“這世上早就沒有皇帝了。”
衛隊們放下手臂,微微詫異。
“其次,我無法說服我父親,而他只會把你們再度投進監獄。”
泰爾斯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掃向他們臉上的烙印:
“或者更糟。”
衛隊衆人似乎一時反應不過來,面面相覷。
泰爾斯笑了笑,搖頭默拒,拔步離開。
留下一衆迷茫不解的衛隊。
又是一陣微風吹拂,把略略上升的熱度吹散了一些。
“但我們已經死了。”
塔爾丁的蒼涼嗓音低低地響起,止住了泰爾斯的步伐。
只見塔爾丁出神地看着腳下的沙地,緩緩擡起頭:
“殿下,我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他的話讓其餘的衛隊們一陣情緒不穩。
站得最遠的薩克埃爾甚至扭過了頭。
“讓我們爲您效力吧,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我們唯一的價值了。”塔爾丁苦澀地道。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唯一的價值……
他想起衛隊的誓詞,突然百感交集。
王室衛隊,是麼?
感受着無言的悲哀,少年點點頭,露出笑容:
“如果在以前,在我小的時候,也許我會說‘好的,來爲我效力吧’。”
“但是現在……。”
王子出神了一剎。
他隨即擡起頭,真誠地望向每一個人,接收着他們或迷茫,或不甘,或空洞,或失落的眼神:
“十八年了,你們已經爲星辰,爲復興宮,爲璨星王室……更重要的是,爲自己,爲自己的選擇,付出足夠多的代價了。”
許多人身形一顫。
泰爾斯緩步走回塔爾丁的身前,看着他疑惑的眼神。
“你們需要的,是重生。”
泰爾斯想要搭上他的肩膀,卻遺憾地發現由於身高,這個動作有些尷尬。
“是真正地、自在地、不受束縛地、不受限制地……”
少年無奈地聳聳肩,只得握起拳頭,在塔爾丁的肩膀上輕敲了一記:
“……活下去。”
風沙吹拂,把泰爾斯的話吹向遠方。
衛隊的諸人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王子。
沉默與迷惘一時籠罩了這裡。
“而相信我,你們總是有地方可去的。”
泰爾斯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看向朝日初升的東方:
“更好的地方。”
塔爾丁愣愣地看着王子。
貝萊蒂張口欲言,卻最終沒說什麼。
但小巴尼那渾厚的聲音響起,吸引了注意:
“就星辰的歷史來看,作爲王子絕不輕鬆。”
泰爾斯皺眉轉頭,看着小巴尼穿過一衆身影,來到他的面前:
“你會需要一支視野之外的隱匿力量。”
“我們很適合,作爲你在復興宮之外的利劍。”
小巴尼站到衆人之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泰爾斯。
泰爾斯怔了一秒。
作爲王子……
視野外的……
隱匿力量……
那個瞬間,泰爾斯想起了很多。
比如,努恩王給他的那張復興宮地圖。
比如,亡號鴉那對奄奄一息的瘋狂眼神。
以及很久以前,黑先知陰惻惻的語調。
這讓泰爾斯略略有些出神。
“巧了。”
泰爾斯擡起頭,微笑看向衆人:
“釺子,剛剛那個詭影之盾的傢伙,他也對我說了類似的話。”
這話讓所有人又是一愣。
詭影之盾?
“想要成爲我手裡秘而不宣的利刃。”
但泰爾斯隨即失聲而笑。
“力量?”
在衆人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泰爾斯不無唏噓地擡起頭來,看向一望無際的荒漠:
“是啊,我把你們從黑暗的地牢,從無底的深淵,從永恆的噩夢裡拉了出來。”
他搖着頭,攤着雙手嗤笑道:
“所以,我收穫了你們的忠誠?”
“而你們能成爲我的力量?”
王子貌似自言自語的話讓所有人都摸不着頭腦:
“然後呢,我們就君臣相得,建功立業,橫掃四方,名留青史?”
泰爾斯望着日出的遠方,眼裡有着他人難懂的戲謔:
“好故事。”
“夠寫一本小說。”
衛隊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已。
貝萊蒂試探着問道:
“殿下……”
但泰爾斯很快回過神來,面色複雜地開口:
“很久以前,我認識一個傢伙。”
“他總是微笑着,看着孩子們墜入無盡深淵,看着他們無助掙扎,再微笑着,以拯救者的姿態出現,對他們伸出援手。”
“這樣,他就能佔據沒有瑕疵的高地,藉着無可指摘的倫理,施恩得報,心無愧疚、肩無負擔、天經地義地成爲被拯救者的主人,收穫一個個對他死心塌地、感恩戴德的手下。”
泰爾斯輕輕嘆息,他的話讓貝萊蒂和塔爾丁對視一眼,面露疑惑。
王子環顧着眼前的衆人,看着他們零落疲乏的身姿,落寞地道:
“如果修改一下視角和筆法,虛美隱惡,他那樣的人足夠成爲傳奇故事的主角,形象完美、順理成章地在終章結局裡成就功業,和諧世界。”
泰爾斯幽幽道:
“除了……我曾是那些孩子們的一員。”
衆人沉默了。
泰爾斯安靜了兩秒,隨即擡起頭來:
“你知道,薩克埃爾的那句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我在想……”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爲了幫你們,還是幫我自己?”
衛隊老兵們又是一陣愕然。
唯有刑罰騎士直直向他看來,目光晦澀。
只見泰爾斯帶着深意的目光直射每一個人的眼睛,喊出他們的名字:
“巴尼,貝萊蒂,塔爾丁,坎農,布里……”
“薩克埃爾。”
被喊到的人都不禁下意識地挺身。
“聽好了。”
泰爾斯嚴肅而認真地道:
“救了你們的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
“你們的自由,是你們自己贏來的。”
“你們不欠我什麼。”
這話讓許多人都怔住了。
“你們受盡折磨,千辛萬苦地逃出生天。”
泰爾斯看着營地的方向,語氣堅決:
“不是爲了向我效忠,不是爲了換一副枷鎖,不是爲了換一個主人。”
“不是爲了原地踏步,不是爲了重回那個權力的深淵。”
王子不容置疑地看着每一個人,就連快繩也下意識地立正站好。
“若你們逃出白骨之牢後,卻反過來變成了我的手下,成爲第二王子的博弈籌碼……”
“那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和你們過去承受的一切,就都失去意義了。”
泰爾斯緊了緊喉嚨,嘆息道:
“只不過是以另一個璨星的自私,把你們拴回舊日的遊戲,推回十八年前的漩渦,噩夢再現罷了。”
“你們……不值得這樣的命運。”
那個瞬間,所有人都一時無言。
薩克埃爾看他的眼神變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小巴尼的聲音緩緩響起。
先鋒官皺緊眉頭,似乎鐵了心要反駁泰爾斯的話:
“別的不談,至少,我們都知道了你的……秘密。”
他的最後一個詞咬得特別用力。
也讓在場的所有人齊齊變色!
就連泰爾斯也表情一黯。
我的秘密。
衆人後的快繩下意識抓住了手裡的時光弩。
小巴尼不顧貝萊蒂和塔爾丁的眼色,咬牙道:
“爲你的安全和利益計,如果不利用這個機會把我們束縛在你的身邊,壯大自身……”
“那是很不智的。”
小巴尼冷冷道:
“如果稍有泄露,等待你的命運……會很不妙。”
泰爾斯沉默着。
貝萊蒂拍了拍巴尼的肩膀,但後者就是不理會他。
但幾秒後,泰爾斯擡起頭來,釋然一笑。
“不久之前,我遇到了一位王子——另一位。”
衆人一陣疑惑。
唯有快繩勃然色變。
“他告訴我:我們選擇的生活方式,註定了我們的結局,無關權力,無關地位。”
“如果我成天蠅營狗苟、提心吊膽,乃至鑽營陰謀詭計,在乎權勢利益……”
泰爾斯有意無意地看着人羣中的快繩,嘆息道:
“那我永遠都掙脫不了命運的枷鎖。”
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泰爾斯望着每一個人:
“就像現在的你們。”
“你們的選擇,決定了你們所獲得的,究竟是另一副換了名字的鎖鏈,抑或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真正的自由。”
衆人微微動容,就連小巴尼也輕輕低頭。
在許多人開始沉思的時候,一道久未響起的聲音卻穿透了風沙:
“你不像你父親。”
衆人紛紛扭頭,驚訝地發現,發言的是站在外圍的薩克埃爾。
父親。
泰爾斯的腦海裡冒出閔迪思廳裡,第一次父子相見的情景。
他又想起了北境,想起了龍血,想起了刃牙營地。
想起王座上的那頂王冠,那柄權杖。
父親。
但泰爾斯只是微微出神,隨即對出言的刑罰騎士展顏一笑:
“因爲我不是他。”
他肯定地道:
“也永遠不會是。”
薩克埃爾定定地望着他,卻突然輕嗤一聲:
“未必。”
這讓泰爾斯的笑容淡了一些。
然而,薩克埃爾卻說出了下一句話: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
泰爾斯頓時一驚!
只見刑罰騎士淡淡道:
“別再找她了。”
一瞬間,所有目光都齊齊轉向薩克埃爾。
已經……去世了?
“什麼意思?”
反應過來的泰爾斯驚異地道:
“你認識我母親?瑟蘭婕拉娜?”
但薩克埃爾只是搖搖頭,表情化回淡漠:“不。”
“但記得我的話——她已經死了。”
這一次,泰爾斯盯了他很久。
他說的話……
去世了……
那麼……
最後,面對冰塊般沉默的薩克埃爾,王子只能無奈嘆息。
“算了,我猜你也不會告訴我。”
薩克埃爾並不答話,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但泰爾斯旋即輕嗤:
“‘已經去世了,別再找她了’……”
“薩克埃爾,你知道,語言裡最有趣的部分是什麼嗎?”
薩克埃爾皺起眉頭。
王子眯起眼睛:
“人們總喜歡把重點放在後面。”
這話倒是讓薩克埃爾一怔。
泰爾斯笑了。
遠處響起戰馬的嘶鳴。
王子吸了一口氣,放棄了繼續追問,轉頭看着漸漸升高的初陽。
“王室衛隊,最後一次,我以泰爾斯·璨星的身份命令……不,告訴你們。”
衛隊衆人頓時肅然起敬。
只聽王子幽幽地道:
“噩夢已散,黑暗不再。”
他認真掃過每一個人。
神情倔強的巴尼,滿面擔憂的貝萊蒂,神色晦暗的塔爾丁,畏縮如故的坎農,心有不甘的布里……
沉默不言的薩克埃爾。
以及呆呆的快繩。
“從此刻開始,真正自由地……”
他露出笑容。
“活下去。”
說完這些,泰爾斯不管其他人的反應,果斷回過身,走向遠處的沙丘——那裡,羅曼在等他。
泰爾斯就像來時一樣,拖着疲憊的身體,一步步地趟開沙礫。
走向他的歸途。
晨光照耀,在他的背影上綻出金黃色的反光:
結束了。
跟這些……
他的眼前閃過地牢裡的一切。
感慨萬分。
可惜啊……
“殿下。”
身後傳來貝萊蒂略帶哽咽的微弱喊聲。
但泰爾斯只是搖搖頭,繼續跋涉。
並不回首。
別了。
王室衛隊。
他默默地想道。
願璨星給你們帶去的噩夢,從此消失。
身後傳來一道微弱的悶響。
出神的泰爾斯沒有回頭。
但下一秒,越來越多的悶響,接二連三地傳來。
遠處的騎兵和僱傭兵們似乎看到了什麼,微微譁然,紛紛向這邊投來目光。
嗯?
被打斷了思緒的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遠處的羅曼皺起眉頭,瑞奇也停下與屬下的對話。
他們齊齊朝這邊看來。
被這些異常提醒,泰爾斯疑惑地回頭。
而他隨即怔住了。
這是……
初晨照耀,漫漫黃沙。
只見六個固執的身影,如鐵鑄般紮在荒漠的地平線上,略略前傾。
光影模糊間,拉出整齊而一致的道道身影,經受着晨光與風沙的洗刷。
這是……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薩克埃爾、小巴尼、貝萊蒂……
是王室衛隊。
風沙習習,衛隊的所有人,不知何時已經在沙地裡齊齊單膝跪下。
他們一語不發,紋絲不動,看不清面貌,也辨不清表情。
他們只是右掌抵胸,左臂後襬,對着王子的方向……
深深低頭。
彷彿最後的致敬。
那一刻,泰爾斯看着六個跪地的身影,突覺胸口一沉。
他抿了抿嘴。
但泰爾斯終究沒說什麼。
他似笑非笑地舉起右拳,輕輕砸了砸胸口。
然後果斷回頭。
身後,六個身影把頭垂得更低。
站在遠處的傳說之翼皺眉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遠方,金黃色的沙丘間,六個滿身傷痕的漢子牢牢地跪在地上,朝着同一個方向低頭行禮。
近處,微白的天幕下,瘦弱少年緩緩走來,步伐艱難卻堅定,表情苦澀而欣慰。
彷彿一幅油畫。
“璨星。”羅曼嘟噥着,冷哼一聲。
災禍之劍的隊伍裡,約什不爽地看着那六個身影,對身邊看得有些癡的塞米爾不屑地道:
“如果你想,可以加入他們,”
“反正你也忘不掉。”
塞米爾面色一沉,隨即轉向約什。
“我還以爲你會比我清楚呢。”
約什一愣:
“清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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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米爾輕嗤一聲,看向天際:
“你會忘掉你的妻兒嗎,約什?”
妻兒……
約什僵住了。
他不自覺地捏緊劍柄,咬住牙關。
看着約什的樣子,塞米爾嘆了一口氣:
“是啊,我知道。”
“但是啊,有些事物一旦失去,”塞米爾遠遠地看着六個單膝跪地的身影緩緩起立,話語悵惘:
“就無可挽回了。”
下一刻,塞米爾迷惘的眼神重回堅決:
“除了未來,我們已經走投無路。”
“一無所有。”
塞米爾自顧自地轉身離開。
留下背後一臉複雜的約什。
約什看了看那六個身影,又看了看塞米爾的背影。
克雷走來,奇怪地問道:“怎麼了?”
約什搖了搖頭,回身收拾行裝:
“沒什麼。”
在克雷愕然的目光下,約什不忿地嘟囔着:
“切,自以爲是的帝國佬。”
遠處,泰爾斯忍着回頭的慾望,一步一步地向前。
直到快繩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嘿!”
泰爾斯愕然回頭,下意識地接住懷裡的包裹。
“你的行李。”
快繩站在他的身後,語氣有些低落。
“還有你的……弩。”
快繩又一把將時光弩拋給他,逼得泰爾斯一陣手忙腳亂。
快繩嘆了一口氣,看着緩緩起身,漸行漸遠的王室衛隊們:
“你確定不要他們?”
“他們會是很好的助力,又難得跟你有這麼深的羈絆,對你忠心耿耿,願意爲你出生入死。”
泰爾斯吃力地掛好包裹,吐了口氣,笑道:
“也許。”
快繩皺眉道:
“你知道,你的身份本就不妙……如果擁有他們做手下,那至少未來遇到意外的時候……”
他沒有說下去。
泰爾斯翹了翹嘴角。
是啊,正是如此,所以……
“災禍之劍。”
泰爾斯突然出聲。
“你知道嗎,他們專門尋找那些落入無盡深淵的末路人,利用後者心中的絕望空洞,許以空妄的承諾,俘虜他們的精神,趁人之危,把走投無路的他們,收爲己用。”
“哪怕推他們入深淵的人不是瑞奇。”
泰爾斯看着一臉疑惑的快繩,認真道:
“而我討厭那種感覺。”
快繩眯起眼睛,表示不解。
泰爾斯嘆了口氣,把目光從王室衛隊的背影上收回,看向天空:
“就像命運裡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冥冥中把這些可憐人折磨得傷痕累累,瘋狂絕望,就只是爲了今天,爲了我站在這裡的時候,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成爲我的棋子,爲我所用,直到完成早就註定好的終章。”
快繩愣住了。
只見泰爾斯幽幽地道:
“但我做不到,做不到那種虛僞、無恥和自私。”
“他們不是我的棋子。”
“正如我也不是命運的棋子。”
兩人沉默了幾秒。
快繩嘆息道:
“如果我父親在這裡,一定會罵你愚蠢。”
努恩王?
是啊。
也許吧。
泰爾斯笑了。
“你知道嗎,那個瑞奇,他說我的終結之力一直在隨波逐流,左右搖擺,沒有方向。”
“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所以我做出了我的選擇。”
泰爾斯定定地盯着快繩:
“就像你也做出了選擇。”
“僅此而已。”
這句話讓快繩的表情淡了下來,露出深思的神色。
幾秒後,快繩突然開口:
“你不一樣了。”
泰爾斯愕然:
“什麼不一樣?”
快繩搖搖頭。
“我說不上來,但是……”
快繩皺起眉頭,打量着泰爾斯:
“我能感覺到。”
“跟之前在荒漠裡的那個泰爾斯比起來……”
快繩煞有介事,表情凝重而認真:
“你好像多了點什麼,又少了點什麼。”
兩人面對面,沉默了好幾秒。
泰爾斯揚了揚眉毛,無奈一笑。
“也許……我長大了吧。”
快繩挑挑眉毛。
“你知道,這趟旅途,讓我學到了很多。”
泰爾斯微微嘆息,望向西北方,望向來時的方向,竟有些癡了:
“甚至超過……之前六年的總和。”
快繩看着他的樣子,嘆了口氣。
“所以這就是道別了——你要回去做王子了,是麼。”
泰爾斯回過神來。
“我猜,是的。”
帶着若有若無的傷感,他無奈地調侃道:
“回到權力的鎖鏈裡。”
權力的鎖鏈。
快繩沉默了幾秒。
“身爲王子,泰爾斯,你覺得我父親怎麼樣?”
快繩突兀地道:
“作爲一個國王?”
泰爾斯一怔。
努恩王?
想起這個名字,泰爾斯回想起許許多多的過去,不禁蹙眉。
埃克斯特的怒恩七世。
作爲……國王?
看着快繩或悲哀或不忿的表情,泰爾斯輕嘆道:
“他是當之無愧的一代霸主。”
“高瞻遠矚,手腕過人,英明睿智又冷酷無情。”
只是……
不太幸運。
泰爾斯黯然低頭。
“是啊。”
快繩彷彿被激起了回憶,恍惚地點頭:
“你覺得,你,泰爾斯·璨星跟他比起來,怎麼樣?”
我?
跟努恩王?
泰爾斯又愣住了。
不過幾秒,回想起對方挑戰佩菲特的決絕,毒殺阿歷克斯的狠厲,喝令諸大公的威嚴,傳遞“凱旋”的果斷,親征災禍的膽魄,以及他深藏幕後,把自己和倫巴都算計其中的無數陰謀後……
泰爾斯不禁失笑:
“不,我就算終此一生……”
“也不及他萬一。”
快繩沉默了,他面色不佳,像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回憶。
“聽着,泰爾斯。”
幾秒後,快繩嘆息道:
“我不知道龍騎王、寒王、斷鋼和低語者那樣的埃克斯特明君是如何率領千軍,統御萬方的……”
“也不知道復興王、守誓者、賢君那樣的星辰君主如何興盛國家,帶來大治……”
說起這麼多人名,他的語氣一反平時的輕鬆幽默,頗有些認真。
這讓泰爾斯不太適應。
這一秒,快繩的臉上盡是嚴肅,激得泰爾斯下意識地挺起腰。
彷彿眼前的人又變回了那個摩拉爾·沃爾頓。
“但今天之後,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摩拉爾緊緊地盯着少年:
“泰爾斯,無論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兄長。”
他緩緩搖頭,語氣卻斬釘截鐵:
“他們連你的一根小指頭……”
“都比不上。”
沉默。
久久的沉默。
望着摩拉爾堅決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泰爾斯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他……
他說……
什麼?
“摩拉爾,你……”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的泰爾斯下意識地開口。
但摩拉爾打斷了他。
“泰爾斯,”只見努恩王的次子緩緩逼近,單手按住泰爾斯的肩膀:
“成爲一個國王。”
“一個好國王。”
這一刻,摩拉爾·沃爾頓王子的眼裡閃爍着少見的光芒:
“因爲今天之後,我相信,你會比他們,比其他的國王們更好。”
“你能證明:即便在權力的枷鎖之中……”
“也能有不一樣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