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德里科說了差不多的話。”
地牢裡,洛桑二世冷笑一聲:
“特恩布爾帶着血瓶幫,捲進了凱文迪爾家的內鬨,受其牽連大禍臨頭——諸如此類。”
而他的選擇,最終導致了那個雨夜的慘敗。
貝利西亞輕皺眉頭,旋即冷笑出聲:
“那我猜,那位熟知‘真相’的流亡公子哥兒肯定還告訴你:老幫主原本是索納子爵的部下,忠心耿耿鞍前馬後,纔會被老公爵反攻倒算,身敗名裂?”
殺手輕哼一聲,並不否認:
“那小少爺當然有私心。”
無論是扳倒自己的堂兄。
還是要爲父親正名雪冤。
至於說這兩者哪個更多?
大概連費德里科自己也不知道。
從天潢貴胄到反賊逆犯,從錦衣玉食到顛沛流離,從意氣風發到苟且偷生,那位小少爺在沒有窗戶的黑暗房間裡關得太久,跟披着人皮的各色怪物們接觸太多,在瀰漫血腥和香氣的地下監牢中浸染太深,連精神都不正常了。
他只能在日復一日的邪祟呢喃中,一遍遍地說服自己相信:
兩者都是一體的,一樣的。
握住權力,就能尋回正義。
尋回正義,就握住了權力。
“但你依然選擇跟他合作。”
貝利西亞看着那根被她甩落地面的名貴捲菸浸入髒水,受潮變溼,軟化發黑。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會兒。
“那些吸血鬼們,它們曾經勸他加入它們。”
軟的硬的都試過。
給那少爺找的新‘爸爸’,據說地位還不低。
貝利西亞皺眉:
“加入?”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
“而在那樣的黑暗和絕望裡,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拒絕它們。”
拒絕永生、青春和自由的誘惑。
拒絕拋棄身爲凡人的軟弱之軀。
拒絕用麻木忘卻痛苦的機會。
拒絕重新來過的第二段生命。
洛桑二世看向自己斷掉的右臂,看清斷口處無數來回抖動,微不可察的異形小肉芽,眼神茫然。
“那少爺,他是其中之一。”
殺手輕聲道。
貝利西亞怔住了。
她深深望了殺手一眼,讀懂了他眉宇間的意蘊,輕嘆一口氣。
“但你並不相信他的話,尤其是關於特恩布爾的部分?”
聽完這句話,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
“你還記得老幫主,記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陷入沉思的貝利西亞反應過來,旋即目放寒光。
“當然,”她冷冷開口,毫不掩飾她的惡意與不屑,“一個死人。”
洛桑二世無所謂地哼聲,搖了搖頭。
“不,他是個惡人。”
“惡人?”
貝利西亞先是一愣,隨即笑出聲來:
“混到我們這行裡的,從抗蒙拐騙到殺人放火,哪個不是惡人?費梭、莫里斯、琴察、安東、刀婊子、弗格、紅蝮蛇,包括你和黑劍……”
“他們還不夠格。”
洛桑二世冷冷打斷她:
“頂多算是壞人。”
哪怕是黑劍,也就是個看淡生死的……兇人。
“唯有他。”
在女人疑惑的表情下,洛桑二世目光凝固。
【瓶中非酒,民血而已。】
特恩布爾。
血族殺手輕聲開口:
“唯有特恩布爾,稱得上‘惡人’。”
一個豪情和虛榮互爲表裡,自尊和自卑彼此映照,狠辣和精明共生共長的惡人。
惡劣的惡。
邪惡的惡。
惡魔的惡。
貝利西亞先是沉默,隨即不屑哼聲。
“但如果你知道這個‘惡人’是怎麼像今天的凱薩琳一樣,從一介街頭無賴發家,攀上凱文迪爾家的高枝,對着他們搖尾乞憐,這才一步步在血瓶幫上位——”
“更糟。”
洛桑二世再度打斷她。
“發家之前,他不是無賴。”
殺手錶情嚴肅,似乎認爲這一點無比重要:
“而是個罪犯。”
罪行比罪名更重。
罪責非罪罰能當。
洛桑二世默默道。
貝利西亞沒有回話,但她眉間的不以爲然溢於言表:所以呢?
整個血瓶幫乃至黑街兄弟會上下,數得上號的人裡,有誰不是罪犯麼?
區別只是有沒有被抓到罷了。
“順序也不對。”
“什麼順序?”
“曾經,血瓶幫背後的最大靠山不是翡翠城,”洛桑二世回想往昔,“而幫裡說話算數的老大們,一多半都是東海人。”
貝利西亞一怔:東海人?
“那些最賺錢的生意,無論進出,走的也都是東海七港。”
洛桑二世沉聲道:
“直到特恩布爾改變了一切。”
貝利西亞的表情變了。
“什麼意思?”
“意思是,老幫主不是因爲靠上凱文迪爾家族,才得以在血瓶幫上位的……”
洛桑二世緩緩道:
“而是鳶尾花家族,是他們看到了,他們看到特恩布爾,看到這個無可救藥的惡人……”
看到他在血色之年前後的失序混亂中,縱橫捭闔,剷除異己……
看他在席捲王國上下的無邊業火中撥弄權勢,步步爲營,越做越大……
“……看到他帶着血瓶幫,不可思議地擺脫踏浪宮的掌控,戒除對輝港的依賴。”
殺手眯起眼睛:
“他們才下定決心,向特恩布爾和血瓶幫,投來了橄欖枝。”
纔敢在多年之後,把地下世界的主導權,重新納入南岸公爵手中。
從另一個不亞於他們的家族那裡。
拿回這盤王國最大的非法生意。
令從賢君時代以來就步入沉寂,式微已久的三色鳶尾花,再度壯大枝芽。
地牢徹底安靜了下來。
“我經歷過那些日子,我知道特恩布爾是什麼樣的人。”
洛桑二世聲音平靜:
“是的,爲了生存,爲了安全,爲了達成目的,他從不吝於投向凱文迪爾這樣的靠山,尋求權勢的庇護和支持。”
必要時不惜搖尾乞憐,伏低做小。
甘受利用,甚至是棄用。
“但相信我。”
洛桑二世擡起眼神。
“整個血瓶幫,”殺手冷冷道,“沒有誰比他,更蔑視那些天生貴胄的大人物們。”
不是眼紅的嫉恨。
不是刻骨的憎恨。
不是現實的仇恨。
ωωω ●тt kǎn ●c ○
而是蔑視。
從靈魂最深處而發的——蔑視。
一個乞丐能痛恨國王,但他無法蔑視國王——無論他如何聲稱自己不在乎國王所擁有的一切。
唯有另一個國王,乃至更高的存在,才能真正發自靈魂地……
蔑視國王。
貝利西亞的表情變了,她陷入深深的沉思。
“因此我知道,他絕不會輕易捲入你所謂的貴族內鬥,乃至選邊站隊淪爲棋子,遑論爲哪位大人物的利益衝鋒陷陣而死。”
那不是他的……習慣。
洛桑二世想起了什麼,捏緊僅剩的拳頭:
“因爲他實在太精明瞭,太老辣了。”
他太懂如何審時度勢,如何駕馭局勢,如何於各色強權間屈伸自如趨吉避凶,如何在致命的權力傾軋中周旋自保——無論面對太陽劍盾,還是三色鳶尾。
殺手冷笑一聲:
“甚至局勢越是混亂不堪一團亂麻,他就越能嗅出機會,押對賭注,以便從中得利,扶搖直上——”
說到這裡,洛桑二世突然頓住了。
他發現,貝利西亞正在吃吃發笑。
“爲什麼笑?”
貝利西亞搖了搖手指,橫了他一眼。
“我在想,作爲收錢辦事,一年都未必見他幾次的殺人工具,你卻意外地瞭解他嘛。”
洛桑二世沉默了。
是啊。
但正因如此。
正因爲他是特恩布爾殺人的工具。
正因爲他只在殺人時才用得上他。
所以他清楚明晰地知道,特恩布爾會在什麼時候、爲什麼事而決定殺什麼人,包括怎麼殺人。
是當機立斷還是待時而動。
爲一口怒氣還是一盤生意。
殺眼前大敵還是潛在威脅。
是乾淨利落還是大張旗鼓。
沒有比這更能瞭解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惡人的了。
但是……
“我在他發家前就認識他了,”血族殺手幽幽道,“比你想象的更早。”
但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貝利西亞沒有在意這句話裡的複雜情緒,只是冷哼一聲。
“黑街兄弟會。”
洛桑二世眼神一動。
“像這樣的幫派團夥,全國每年都會冒出無數個,最後要麼死要麼散,要麼投降血瓶幫。”
貝利西亞冷冷道:
“但你可曾想過,爲什麼只有當年發家不久的兄弟會,只有他們在與血瓶幫別苗頭時,不但活過了最危險的幾年,逃過好幾次覆滅的危機,還紮根永星城發展壯大,以至於到了要你親自出手殺人的地步?”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他從潮溼惡臭的地上擡起眼神,望向女人。
“你說過,我至少有兩次機會殺黑劍,但都被你提前通風報信……”
“對啊,但是爲什麼呢?”
貝利西亞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那時血瓶幫財雄勢大,特恩布爾聚集了大批身懷異能的戰士,而反觀兄弟會的那幫廢物人渣,哪怕到現在,也是既不靠譜又不入流。”
她眯起眼睛:
“我那時是個只懂得傍男人的婊子,冒險向他們通氣,到底有什麼好處呢?”
洛桑二世怔住了。
貝利西亞語氣一轉,帶着不懷好意的引導:
“或者,我是收到了誰的命令?”
血族殺手沒有反應,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這位令人感情複雜的昔日舊識。
“真是的,”幾秒後,貝利西亞貌似懊悔地低頭嘆息,“你還說你很瞭解他呢。”
他。
那一瞬間,洛桑二世呼吸一滯。
望着對方貌似狡黠,實則殘酷的目光,他明白了什麼。
“特恩布爾。”
他輕聲開口。
貝利西亞咯咯發笑,轉身踱步。
“你也說了,沒有人比他更精明,也沒有人比他更老辣,”女人的聲音依舊平穩,表情卻微妙複雜,“那你就更該知道,爲了達成目的,他都能做出什麼難以置信的事。”
洛桑二世木然無言。
“顯然,那自作聰明的老壁燈相信,在空明宮的大人物眼裡,作爲黑手套和獵犬的血瓶幫要活下去,還想活得滋潤,想繼續從他們手裡摳出骨頭來,那就不能一家獨大,不能一帆風順,更不能沒有競爭者。”
可預料,更可控制的競爭者。
“但你知道的,幹這一行的要麼生活所迫,要麼前科累累,全是各行各業最底層最倒黴的傢伙,素質能高到哪兒去,有什麼資格跟血瓶幫,跟凱文迪爾家的黑手套競爭?入大人物的法眼?”
貝利西亞擋住光芒,她重新掏出一根菸,送到燈火處。
“所以那些年裡,那些經老幫主放任乃至是間接扶植起來的對手們,從香料幫到鐵蝙會,從刀鋒盜——你應該挺熟,有些人就是你宰的——到北佬匪幫,各色聲稱要挑戰血瓶幫的江洋大盜不法團伙,大部分都是逐利求生目光短淺,聚了散,散了聚……”
菸捲點燃,貝利西亞眼神一厲。
“而他們之中沒有一個,走得像黑劍,像兄弟會一樣遠。”
在血瓶幫一次次恰到好處的打擊和損傷中支撐下來。
洛桑二世咬緊牙關。
“沒錯,特恩布爾,他造就了黑劍,造就了兄弟會,”貝利西亞轉動手腕,優雅地吸了一口煙,“造就了你的宿命對手。”
以及他自己的墳墓。
洛桑二世久久不言。
貝利西亞也不着急,只是立在牆邊,默默地抽着煙。
“我向他回報過。”
“嗯?”
洛桑二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無波無瀾:
“第二次追殺失敗,我向特恩布爾回報,承認是我執行不力,才讓黑劍莫名警覺,僥倖逃脫。”
那可不,僥了大幸。
貝利西亞放聲大笑。
“那我猜,那老壁燈一定先是難以置信,面色凝重,咬牙切齒地砸碎一個杯子,然後再深吸一口氣,冷靜息怒,最後豪情萬丈地哈哈大笑?他是不是還大度地拍拍你的肩膀,告訴你他並不介意,畢竟誰幹活兒還沒個失手的時候?興許,興許還故作大方地把說好的酬金全數給你,說他相信只要你更用心更努力,拿下回就一定會成功的?哈哈哈哈,興許還問你要不要留下來一塊兒吃飯,順便問問你跟我處得怎麼樣?興許是心中有女人,拔劍不再神,要不要換個妞兒給你暖牀?哈哈哈哈哈……”
說到最後,貝利西亞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
洛桑二世沒有出聲。
儘管看不見,但在無盡的笑聲中,血族那該死的感官讓他清楚地感知到:
淚水正從女人的眼中滲出,順着臉頰上的笑紋輕輕淌落。
“他該告知我的。”
殺手低聲道。
那以你的性子,還會配合他盡心演戲,陪他玩這種“騙騙你”的遊戲嗎?
“別太傷感啊,”貝利西亞收起笑聲,語氣玩味卻表情冷漠,“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他一般不會對婊子說太多。”
“是公爵還是子爵?”
“什麼?”
“你既然說,特恩布爾是因爲捲入鳶尾花內鬥,方纔引火燒身,”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調整自己的情緒,“那麼你,或者所有出賣了特恩布爾和我的人,你們究竟是被誰收買,得到了誰的授意?”
他緊皺眉頭:
“是誰要特恩布爾死?要我死?要整個血瓶幫分崩離析?”
“是倫斯特公爵,還是索納子爵?是哥哥,還是弟弟?抑或其他我們不知道的勢力?”
腳步聲響起。
貝利西亞輕輕踱步,進入他的視線。
菸捲在她手中緩緩燃燒。
“你這麼瞭解特恩布爾,”眼前的美人輕啓朱脣,自有風情萬種,“你說呢?”
洛桑二世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沉默下來。
【國中無王,暴君而已。】
下一秒,洛桑二世竭力偏轉視線,看向自己胸前的金屬鎖釦。
鎖釦的接合處,鳶尾花的刻印隱約可見。
洛桑二世輕嘆一聲。
“我當年深居簡出,但也還記得,倫斯特公爵和索納子爵產生齟齬,一開始只是政見不合,偶有摩擦。”
殺手回憶着過往:
“後來,因爲件件樁樁的禍事意外,他們一次次積怨愈深,以致漸行漸遠,最終鬧得滿城風雨,劍拔弩張。”
他輕輕閉眼:
“那些不是意外,對麼。”
就像現在的翡翠城。
女人沒有馬上回答。
“我不知道。”
貝利西亞輕聲道:
“我只知道,索納·凱文迪爾率先打破了默契和慣例,他利用手下見不得光的資源——包括血瓶幫——干涉政鬥,影響城治,激得怨聲載道,在全國造謠抹黑他的哥哥,以質疑他的執政。
“作爲迴應,倫斯特公爵則無情反擊,他不但冷酷打壓子爵的支持者們,更一度試圖架空拱海城,將一系列特權——包括監管血瓶幫——直接收歸公爵寶座。”
就像現在的翡翠城。
一場不能掀桌拔劍,不能動武流血,卻在無盡的暗流涌動中,牽扯多方勢力,來回博弈的複雜內鬥。
洛桑二世突然笑了。
“特恩布爾一定很高興吧:公爵和子爵鬥得你死我活,卻又都在爭奪他和血瓶幫的支持效忠,以增加籌碼,”他木然道,“血色之年過去後,他已經很久沒經歷過如此激情澎湃,被如此看重的歲月了。”
貝利西亞也笑了。
“那當然,”女人不屑地吐出一口煙,“畢竟,他就站在那兒,站在舞臺的最中心,手握影響天平的遊碼。”
血族殺手想起什麼,突然看向地牢的出口。
手握影響天平的遊碼。
就像……現在的翡翠城。
“但遊碼,是用來達成平衡的。”
洛桑二世幽幽道:
“而非打破它。”
但如果天平的主人發現:
遊碼壞了,鬆了,往哪邊滑都沒法停穩在平衡的點上……
貝利西亞呵呵一笑,她擡起頭來:
“你確實瞭解他。”
一理通,百理通,洛桑二世明白了什麼。
原來如此,老特恩布爾。
老大鍋。
老幫主。
老朋友。
老對手。
老恩人。
你確實一如既往,沒有選邊站隊。
然而……
“告訴我,貝利西亞。”
好幾秒後,殺手平靜開口,不再有之前的戾氣和痛苦。
“當年鳶尾花家族內訌,公爵和子爵兄弟鬩牆,整個翡翠城乃至南岸領,國計民生均受牽連。”
洛桑二世面無表情:
“特恩布爾,血瓶幫的老幫主,他在這當中究竟是野心勃勃煽風點火,親手挑起了戰爭……”
他目光黯然:
“還是機緣巧合適逢其會,這才順勢而爲,推波助瀾?”
地牢安靜了很久。
“有區別嗎?”
好久之後,貝利西亞方纔開口。
“當你的船駛入風暴……”
女人一把扔掉菸蒂:
“你覺得牧海少女,她會在乎你是好人還是惡人,是船頭掌舵的……”
貝利西亞目光冰冷:
“還是船底壓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