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見面,如沐春風。
知己重逢,分外眼紅。
在龍霄城寄人籬下、束手束腳的日子裡,泰爾斯曾無數次夢想着回到星辰。
但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澆滅他的思鄉之情,那鳶尾花公爵詹恩·凱文迪爾優雅而完美的笑容,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泰爾斯王子不會忘記,六年前他北上出使時,在星辰境內遭遇的瘋狂畫面:無論是乾屍般的吸血妖婆向他張開血盆巨口和漆黑眼洞,淒厲嘶吼,抑或是沒有四肢的純白嗜血怪物不可抗拒地將他壓在身下,撕咬他的脖頸。
以上兩者,擔當了他六年間大部分噩夢裡壓軸的驚喜畫面,僅次於偶爾作爲(終極噩夢中的)隱藏關boss出現的吉薩,督促他早睡早起,保持樂觀。
每想到這裡,泰爾斯就感覺他的脖頸開始隱隱作痛。
像是被勒緊,又像是被咬穿。
所以泰爾斯也不會忘記那一切的罪魁禍首。
“我沒想到你會來,我的公爵朋友,”泰爾斯笑靨如花,他的右臂環過詹恩的後背,搭住對方另一側肩膀,在旁人的眼中與鳶尾花公爵形如兄弟,把臂同遊:
“至少,不會這麼早。”
詹恩則同樣溫和一笑,左臂攬住泰爾斯的脖頸,就像攬住自己的弟弟一樣,自然親切:
“這幾個月裡,我掛念殿下甚深,”
“等不及要見你了。”
“我的王子朋友。”
詹恩的聲音一如當年,溫文儒雅,友善隨和。
甚至更勝往昔。
掛念甚深……
泰爾斯撲哧一笑。
“所以這次又是什麼?”
泰爾斯拿出快繩推銷生意的深厚功力,笑容陽光燦爛,語氣興高采烈,音量突然壓低:
“下毒?刺殺?嫁禍?造謠?誣陷?”
泰爾斯的聲音很輕,乃至跟在兩人身後的哥洛佛、多伊爾,以及詹恩的老管家阿什福德都沒聽清。
他貼近詹恩:
“還是學北地人,直接擼起袖子——幹我?”
衆目睽睽之下,詹恩哈哈大笑。
被衛兵和僕人們攔在外圍,正等待入場的來賓們目睹了這和諧的一幕,紛紛欣慰地點頭。
不少人默契地談論着這一幕:顯然,南岸公爵剛剛因爲王子的某個幽默笑話而忍俊不禁,難得的是,公爵真情流露,毫不造作。
王子也真誠不虛,無矯無飾。
你看,大人物們其實也是普通人,他們過着跟我們同樣的生活,有相近的歡樂,受相似的煩惱——不信你瞧瞧,他們的笑容自然親切,與你我有何分別?
所以啊,我們和王子、公爵他們只是位置不同,並無高下之分,都是王國的重要一員,爲了星辰的未來而努力奮鬥。
既然他們爲王國嘔心瀝血,掌舵領航,那我們就要對他們抱有希望,保持信心。
就算他們有做得不足的地方,我們也要設身處地,寬容耐心。
這纔是正確的愛……誒!這位仁兄,你別再擠了沒位置了——你看不看得到關我吊事哦!我今天來這兒就是爲了一睹殿下和公爵的真容嘛!誒他們要走了,趕緊的!哎呀前面的讓開點兒啊!你們擋着,我看不到了!泰爾斯王子!詹恩公爵!你們走慢點兒啊啊!
“泰爾斯!你……”
詹恩沒有理會場外的一點小波折,只見他親暱地晃了晃臂彎下的王子,低頭俯就後者的耳朵:
“你知道,過去六年我也在想……”
他低聲細語,如春雨潤物:
“要是你光榮歸國,我們該如何相處?”
話中藏鋒。
我們如何相處?
泰爾斯幾不可聞地輕嗤一聲,腦子裡卻莫名其妙地,閃現出努恩王怒目寒聲,向殺子仇人發起決鬥的一幕。
“我們是要彼此尊重,各安其道……”
他們依舊穩步向前。
但一瞬間,詹恩的溫和低語突然冷卻下來:
“抑或糾纏仇怨,不死不休?”
泰爾斯的腳步微微一滯。
連帶着詹恩也慢了下來。
聽上去,像是個停戰請求。
但是……
泰爾斯緩緩地轉過頭,笑意依舊,目光漸冷。
“放心,”詹恩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兄長在勉勵後進,讓目睹這一幕的侍者與衛兵們:
“你有的是時間好好考慮,因爲你今天要擔心的……”
“可不是我。”
在沒人看見的角度裡,詹恩眼中笑意稍斂。
至少。
不僅僅是我。
泰爾斯沉默了。
但下一秒,只見王子殿下先是眉梢微動,隨即爆發出一場大笑!
詹恩也垂下頭顱,嘴角噙笑。
他們的步幅恢復正常。
旁人們眼中,南岸公爵和星湖公爵的玩笑顯然越開越輕鬆,越談越隨和——沒見他們都笑得前仰後合了麼。
一直在前方領路的馬略斯輕蹙眉頭。
後方的管家阿什福德則依舊面無表情。
守望人向泰爾斯示意他可以就此接手,領公爵前往宴會廳了。但開心不已的王子擺擺手,堅持要陪着公爵走完這一段路。
另一側的來賓們注意到這一幕,紛紛感慨兩人的友誼與感情。
“你知道,我有段時間不明白你爲啥非要我死——即便我們已經沒有衝突了。”
泰爾斯的笑聲漸漸收斂,他悄聲開口,同時大力拍了拍詹恩的後背。
鳶尾花公爵身軀微晃,笑容依舊。
“但是後來啊,我就想明白了。”
泰爾斯靠住詹恩的肩膀,狡黠地眨眨眼:
“你說呢?”
想明白了?
那一瞬間,詹恩的腳步零碎起來。
公爵輕輕低頭,似在思索什麼。
泰爾斯善解人意地配合他的步伐,笑眯眯地等待着對方的迴應。
“一個小忠告,殿下。”
幾秒後,詹恩擡起頭來,表情不變,卻脣角微動:
“顧好你自己,孩子,少管別人的事兒。”
儘管笑容依舊,可詹恩語氣裡的溫度卻結結實實地傳遞到泰爾斯的耳朵裡,讓他有後背微涼的錯覺。
詹恩輕輕一瞥,卻如有寒光一閃:
“可別自找麻煩。”
“徒留追悔。”
泰爾斯內心一頓。
星湖公爵沉默着。
下一刻,他們走進了宴會廳。
先前入場的來賓們有不少已經就座,正優雅而耐心地等待,時不時相互打着招呼,也有不少人三五成團,站在一起愉快禮貌地攀談着。
南岸公爵與星湖公爵的雙雙蒞臨,毫無疑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先是靠得近的賓客們紛紛行禮,隨後是遠處的人們停止了攀談。也許是沒有想到能如此之快地看見大人物入席,幾秒後,宴會廳裡小小地爆發出幾近騷動的呼聲。
身份稍重的來賓們——笑容諂媚的多伊爾夫婦,洛薩諾·哥洛佛子爵,包括領着孩子的(見到男爵手上的九芒星徽章後,圍在埃莉諾夫人身邊的貴婦人一下子增多了)的埃莉諾·巴尼,都紛紛起身行禮。
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詹恩與泰爾斯則自然地鬆開了彼此,默契而配合地向來賓們回禮,時不時迴應他們的寒暄。
與六年前可謂魚龍混雜的國是會議不同,能受邀出席逐聖日兼王子歸國宴會的自然不是等閒人物,就連在外圍的來賓們也不卑不亢,友善得體,侍者與衛兵則盡職盡責,爲公爵與王子讓出一條道路,目送而去,並未打擾他們兩人的談話。
然而,只有泰爾斯知曉。
在這熱切而和諧,主客相宜,魚水一家的時刻,他與詹恩的無形對峙達到了頂峰。
少年的步履短促,步伐稍快。
詹恩的步幅較大,頻率略低。
兩人平行行進,不時爲對方調整步速,但不知爲何,他們腳下的節奏,就是踏不到一個點上去。
可那一刻,泰爾斯卻真真正正、發自內心地笑了。
他知道嗎,詹恩?
泰爾斯默默地想。
在星辰國內讓人敬畏崇拜的鳶尾花家族與南岸領的統治者,詹恩·凱文迪爾公爵。
他的威脅,他的警告,他煞有介事的語氣……
跟那些人比起來……
泰爾斯腦海中掠過許許多多的面孔:
摩挲戒指的努恩王、輕撫寶劍的查曼王、陰險毒辣的釺子,悚然詭異的瑞奇,加工頭顱的傳說之翼、咯咯冷笑的西荒公爵……
跟他們比起來……
少年心底輕笑。
宴會廳裡因兩人掀起的熱潮稍稍減退,來賓們重新散開,回到三五成羣的狀態。
下一秒,泰爾斯笑容微收,他放下打招呼的手,毫不客氣地撈住詹恩的肩膀。
“你知道,我最近在上胡里奧學士的數學課。”
“所以我很好奇。”
看上去,就像王子想起了什麼很有趣的事情,傾身而去,低聲告知公爵。
щщщ● ttk an● C O 泰爾斯口型不動,從齒縫間發聲:
“我很好奇:六年前我北上遭遇意外,而你把那幾個男爵領和瀝晶礦轉讓給王室,以求得我父親開恩原諒的時候……”
“每年得虧掉多少收入?”
話音落下。
詹恩的呼吸略略一亂。
男爵領。
瀝晶礦。
收入……
詹恩的手臂肌肉微緊。
“這件事。”
他笑着轉向泰爾斯。
“我以爲我們已經了結……”
但王子卻用更燦爛明媚的笑容迴應了他:
“而你知道這六年來,我在兇悍險惡的北地,是怎麼過來的嗎?”
那個瞬間,凱文迪爾家的主人只覺得肩膀一緊:
“時代變了,詹恩。”
泰爾斯貼着對方的耳朵,勾起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可別自找麻煩。”
“徒留追悔。”
詹恩定定地看着他。
表情慢慢僵硬。
在許多人的眼中,泰爾斯王子開心不已,一路都在凱文迪爾公爵的耳邊說着什麼,而後者則耐心又寵溺地傾聽着少年的話語,未見絲毫不悅,遑論冷臉。
親如兄弟。
看得人好生欣慰,嘴角上揚。
既然王子與公爵,一者少年純粹,活潑開朗,一者儒雅賢明,溫和敦厚,共同構建起友好熱切的氣氛……
那麼外圍的賓客們,自然也要深受感染,由衷共鳴。
恨不能與這兩位領袖羣倫、表率天下的貴族楷模們一體同心。
於是宴會廳頓時變成一片歡樂的海洋:以往見面必見血的紅眼世仇們齟齬不再,笑泯恩仇,如兄弟般擁抱對方寬容彼此,平素老死不往來的陌路人也一見如故,攀談甚歡,只嘆相逢太晚太可惜。
這一刻的閔迪思廳,真實地展現出了星辰王國宮廷內外,貴庶上下所特有的精神風貌與時代特色,團結一致,鬥志昂揚。
泰爾斯與詹恩終於止步。
兩人卻依舊笑意綿綿地盯着彼此,彷彿一切盡在不言中。
前方的馬略斯不得不提高音量,提示沉浸在對視中的兩人:客人已經送到,殿下該回去迎接其他來賓了。
終於,詹恩微笑着伸出雙手,攬住泰爾斯的雙肩,語氣變軟。
“我明白了,殿下。”
“請寬心。”
詹恩低下頭,抿了抿嘴角:
“星辰若在,則帝國永恆。”
泰爾斯揚了揚眉毛。
隨後,泰爾斯開心地咧嘴,毫無芥蒂地上前伸臂,重重地抱住詹恩!
“那就好,願我們寧因友故……”
詹恩臉色一滯,只感覺到腰部被牢牢箍實,力度漸增。
只見泰爾斯把側臉埋上公爵的胸膛,在諸人看不到的角度裡寒聲道:
“不以敵亡。”
下一秒,王子鬆開公爵,重新變回那個快活真誠的泰爾斯,哈哈大笑。
詹恩看着他,也笑了起來。
爲了配合王子與公爵,周圍禮教良好的貴族們在暗自偷窺的同時,很有素質地提高了音量,讓兩位的笑聲不那麼突兀。
泰爾斯似乎真的很開心,只見他笑得前仰後合,向着詹恩揮了揮手,這才轉身離去,快步走進哥洛佛和多伊爾(他眼神古怪地看着王子)之間。
在沒人看到的時刻,少年鬆了鬆因爲笑得太多,接近麻木的臉肌。
卻在心底吐出一口長氣。
有些奇怪。
感受着詹恩從後方射來的眼神,重新變得疲憊的泰爾斯暗忖道。
詹恩·凱文迪爾。
作爲他最不爽的敵人之一,這傢伙還是一樣陰險,一樣深沉,一樣可惡。
但記憶裡,以前的鳶尾花公爵,似乎沒有這麼……
主動?
泰爾斯深思着,一邊在衛隊陪同下走向宴會廳的出口,準備回到原位,繼續履行他迎接賓客的職責。
然而,不等他思索完畢……
意外就發生了。
在他經過一羣外國來賓時,一個高大雄壯,甚至比哥洛佛更勝出一籌的厚重身影,突然暴起!
對方帶着凌厲的氣勢,撞進他的視線!
一瞬之間,哥洛佛和多伊爾齊齊色變。
但衛隊二人組訓練有素,他們瞬間屈膝按劍,在對方接近之前,就要長劍出鞘,誅殺刺客!
直到馬略斯有力的雙手恰到好處地伸出。
死死按住兩人的肩膀!
避免了衆目睽睽下,星辰王子初次亮相,就害得賓客血濺三步的尷尬。
“穩住。”馬略斯低聲訓斥。
與此同時,一道渾厚而粗魯的嗓音,帶着泰爾斯再熟悉不過的腔調,就在宴會廳裡響起:
“看看這是誰?”
身軀雄壯的賓客站在泰爾斯身前,哈哈大笑。
神經緊張的哥洛佛和多伊爾一驚,兩人朝阻止他們的馬略斯看了一眼,這才注意到:對方雖然身形嚇人,但手無寸鐵,而且站在安全距離之外。
他們反應過度了。
倒是泰爾斯愕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這個身軀與鬍鬚同樣厚重,衣着厚實卻稍顯土氣,看上去活像一頭大熊的男人。
“我們埃克斯特人民的老朋友!”
“泰爾斯王子……”
只見眼前的大鬍子開懷地張開粗壯的雙臂,興高采烈,嗓音雄渾地喊出下一個單詞:
“北極星!”
泰爾斯愣住了。
你等會兒……
北,北什麼星?
他懵懂回頭,看了周圍的賓客們一眼,原本好奇觀望的他們立刻回頭,各司其職,各找各媽。
但這不妨礙泰爾斯認出對方那熟悉的口音。
他是從……
“瞧瞧!”
大鬍子的笑聲粗野雄壯,中氣十足:
“喝了我們北地人奶水長大的王子,就是不一樣!”
泰爾斯又懵了一下。
什……什麼水?
“對不起?”
王子好不容易調整好自己,禮貌而得體地迴應:
“事實上,我……我到龍霄城的時候已經,已經那個……”
泰爾斯在心底裡尷尬地接道:
斷奶了。
等等,在這個世界裡,小時候的他……
喝過奶嗎?
但迎接他的依舊是一陣粗魯的大笑。
“我是豪爾赫,沒有姓氏。”
自稱豪爾赫的北地人狠狠拍了拍胸口,若有鼓聲隆隆,驚得不遠處的幾個星辰貴族下意識地離遠了一些。
“我乃伽德羅大公的從事官,爲您帶來麋鹿城的豪情與盛意!”
泰爾斯面色一變。
伽德羅大公。
麋鹿城?
曾經無比熟悉的北方地理,再次回到他的腦海裡。
埃克斯特的十大領地裡,若祈遠城在極西,則麋鹿城就在極東。
事實上,麋鹿城的伽德羅家族地處偏僻,卻依山據崖,臨冰靠海,在優質港口稀少,海岸環境惡劣的情況下,艱難扼守着整個埃克斯特王國都罕見的狹長海岸線:
向北,他們可以海運支援哨望領與冰川海,抵禦冰川獸人;
向南,麋鹿城的船隊能夠呼應再造塔和黑沙領,遙制星辰的東海諸港;
向東,伽德羅家族的封臣則要與縱橫海島的“少女之子”——卡塞海盜們揚帆作戰,保衛航路;
甚至,在某些極端的時代裡,他們要面對來自終結海彼端的威脅,吹響大陸戰爭的第一聲號角。
六年前,伽德羅大公並未響應努恩王的邀約,來龍霄城見證那震動西陸的一夜。
可泰爾斯記得里斯班伯爵是怎麼稱呼他的——“那個道貌岸然的山羊鬍子”。
然而……
泰爾斯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北地人豪爾赫。
他來參加……自己的歸國宴會?
“見到您真是三生有幸,皓月亦驚!”
豪爾赫說着狗屁不通的文法,卻豪邁大笑,開心地向泰爾斯揚出雙臂:
“我的北極星!”
泰爾斯眉毛一聳。
“北,北極星?”
泰爾斯不解地重複。
這是什麼鬼稱呼?
“對啊!”
豪爾赫的每一聲呼喚似乎都要讓腳底的地磚震一下:
“你在龍霄城待了足足六年,姓璨星的小子!”
他狠狠拍手,絲毫不顧哥洛佛和多伊爾的鄙視眼神:
“所以你回國之後,大家都叫你北極星……”
“因爲你算是這幾百年裡最有種,在北邊活得最久的——”
豪爾赫神色興奮,聲震穹頂:
“星辰國王!”
那一瞬間,好像整個宴會廳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齊齊轉目,盯向這個角落。
一秒,兩秒。
豪爾赫注意到了周圍人的霎時安靜,愣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左右環顧。
麋鹿城的從事官深吸一口氣,又看了看眼前滿臉僵硬,作生無可戀狀的王子殿下。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額,我的意思也許是……”
豪爾赫咧開嘴,笨拙地搓了搓凸出的肚子,活像頭大熊在洗澡。
只見他無辜地攤開手,尬笑道:
“待任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