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裡安靜了許久,直到貝利西亞重新發聲:
“所以,你們和黑劍決戰的那晚,到底發生什麼了?”
洛桑二世眼神一動。
“他們說你加入了黑街兄弟會,怎麼,黑劍沒告訴你?”
“黑劍對那一戰守口如瓶,”貝利西亞輕哼道,“至於其他渠道,蘭瑟的嘍囉們都快把他吹上天了,就差沒把‘陣斬血瓶幫主’吹成‘陣斬血瓶全幫’了。”
說到這裡,女人心事重重。
更何況,那一戰之後,黑劍就很少再露面了。
他彷彿一夜間悟透人生,飄然遠去,化成了只活在傳說中的隱世傳奇。
任憑黑街兄弟會瘋狂擴張,對他的事蹟添油加醋,頂禮膜拜。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所以,這是門外那位大人物要你問的,還是你自己想問的?”
貝利西亞擺弄着手上未點的菸捲,向木門處看了一眼。
“都不是,”她沉寂片刻,“事實上,這該是你想問的纔對。”
洛桑二世眼神微動,凌厲卻疑惑。
女人釋放出神秘卻無奈的微笑:“要我猜,那晚最大的變數,既不是黑劍也不是你,是麼?”
洛桑二世的眼神變了。
“你不是猜的——你都知道些什麼?”
“取決於你經歷了什麼。”
昏暗的燈火下,洛桑二世依舊身陷囹圄,動彈不得,貝利西亞則雙手抱膝側坐在一旁,神思不屬。
在沉悶的氣氛裡,兩人就這樣無聲對峙,持續了足足好幾秒。
“那個雨夜……”
終於,洛桑二世輕聲開口,讓貝利西亞目光一亮。
“黑劍早有準備,以逸待勞,更兼實力大漲,遠超預料,”殺手眯起眼,“特恩布爾率先中招,就此倒下。”
戰局變成了他和黑劍的一對一。
貝利西亞勾了勾脣角:
“但勝算依然攥在你的手裡。”
洛桑二世瞥了她一眼,意蘊深遠。
當然。
“那時的我正值巔峰,還在全盛狀態,心比任何時候都冷,手比任何時候都穩。”
劍,也比任何時候都狠。
哪怕從現在來看,也是如此。
甚至,面對孤注一擲以命相搏的黑劍,面對這樣難得的對手,他在那一戰裡收穫不小,更有進益,在劍道一途再做突破。
“雖然比以前多費些周折,但我還是贏了。”殺手幽幽道。
跟以前的幾次一樣,毫髮無損。
不,是幾乎毫髮無損。
幾乎。
想到這裡,洛桑二世的聲音黯淡下去:
“我殺了他。”
循着華金傳授的那一招“凱旋擊”,他一劍砍進了黑劍的頭骨。
貝利西亞沒有說話,她只是靜靜地看着手上的捲菸,表情複雜。
洛桑二世輕輕閉上眼睛。
“然後,他就動手了。”
“他?”
“他,特恩布爾。”
是他。
血族殺手嘶啞開口,語句裡蘊藏着難以覺察的悲哀和遺憾。
“本該倒下已久,人事不省的特恩布爾,重新站了起來。”
【瓶中非酒,民血而已。】
在他的背後,傳奇的老幫主悄然拾起對手掉落的,那把黑色的怪劍。
揮向他曾經最好用的殺手。
“我猜,他之前只是假作不敵,只爲等我和黑劍兩敗俱傷。”
洛桑二世冷笑道:
“或者按老特恩布爾的說法:我該和黑劍‘同歸於盡’。”
貝利西亞低下頭,發出果然如此的釋然喟嘆。
“以你的能耐,不會就這麼着了道吧?”
當然不會。
“因爲你暗中下毒的事,我知道他不信任我,也對他早有提防,”洛桑二世輕嗤道,“第一擊,他沒成功。”
洛桑二世身上的鎖鏈輕輕響動。
“我試着告訴他,無論他是爲什麼這樣做,他都老了,已經不是……至少不再是我的對手了。”
殺手錶情悲哀。
哪怕極境之選,也會爲年歲拖累,被衰老擊倒。
或者更可怕的……
向命運屈伏。
貝利西亞沒有說話。
“但他不聽勸告,只是繼續動手,於是我開始反擊。”
血族殺手睜開眼睛,目光死寂。
“而我低估了……他殺我的決心。”
也低估了特恩布爾對他的瞭解。
低估了老幫主願意付出的代價。
更低估了……對方手裡的鍊金球。
那顆不知道是從哪家大勢力手裡拿到的,珍貴鍊金球。
“於是我輸了。”
殺手目光渙散。
他護住了頭部,但鍊金球炸出的無數鋒利破片,幾乎將他的內臟統統擊碎。
洛桑二世捏緊了拳頭。
但他不甘心。
真不甘心。
貝利西亞輕聲嘆息:
“然後順理成章,你用了那枚源血。”
出乎意料,洛桑二世矢口否認。
“不,那時我的半個身子都被炸爛了,連手指都動不了一根。”
他早已無力迴天。
遑論飲下源血,逆轉勝負。
他只能無助地躺在泥地裡,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和內臟,都隨滂沱大雨一道流逝,永不復還。
殺手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投向貝利西亞。
“反倒是特恩布爾,作爲勝利者,他從我的護腕裡搜出了那枚源血——似乎他本來就知道它該在那裡似的。”
血族殺手死死地盯着對方。
特恩布爾的話語彷彿還在耳邊迴響:
【我會讓你知道的,孩子……老了可不是理由……我會讓你知道,你的對手是誰……我會讓你知道到底是誰能站到最後……】
貝利西亞則毫不意外地笑了。
“然後呢?你一掙而起,從他手裡咬下了源血?”
洛桑二世一直盯着女人,盯了很久很久。
“特恩布爾認爲,他吃定我了。”
殺手幽幽道:
“但他忘了另一個人。”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呼吸急促。
那一刻,殺手彷彿又聽見那一夜的潺潺雨聲。
【喂,大叔,那是我的劍。】
他彷彿又看見老特恩布爾握着不屬於他的黑色怪劍,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剛好看到那一幕:
滿臉鮮血,遍體鱗傷的黑劍,他虛弱艱難地從泥濘腐臭、堆滿死屍的廢屋壕溝裡爬起。
他拄着洛桑二世的佩劍——那把本該嵌在他頭骨裡的劍,搖搖欲墜地,卻仍然不可阻擋地,重新站了起來。
【這位洛桑二世的劍,不太趁手。】
就像黑劍在他的追殺下,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貝利西亞若有所思,流露出些許驚異。
“特恩布爾和黑劍,他們說了些我不明白的話。”
【我告訴過你的,小雜碎,我跟那幫終結塔的叛徒們混過……獄河之罪的功效不是讓你死不了,而是讓你活不成……爲什麼你就不能像你那些愚蠢的同伴們一樣,早死早解脫呢?】
洛桑二世咬緊牙齒,抵禦着傷口發出的,深入骨髓的劇痛。
或者回憶中的幻痛。
【因爲他們不允許我死……至少不能這麼早死……不能……就這麼死……毫無意義地死……】
“看來他們是老相識了,當特恩布爾還在大荒漠當傭兵,在某個百人團裡出生入死的時候,他們就認識彼此。”
洛桑二世發出冷笑,試圖用笑聲麻木痛楚。
“但他們談崩了。”
於是血戰再起。
一老一壯。
兄弟會與血瓶幫。
昔日與明日的對決。
回憶起這一戰,洛桑二世眼神閃爍。
作爲成名已久的高手,特恩布爾很老辣。
但是他只剩老辣。
作爲強弩之末的敗者,黑劍則堅毅決絕。
因爲他唯剩決絕。
“他們兩敗俱傷,”洛桑二世複述着過去,複述他親眼見證過的奇蹟,“但最終,黑劍完成了他的工作。”
在貝利西亞驚異的眼神下,殺手語氣平靜。
黑劍以近乎同歸於盡的方式,一劍刺穿了特恩布爾的胸膛。
了結那場虎頭蛇尾的對決。
說到這裡,洛桑二世突然嗤聲而笑。
笑聲幽幽,沉重悲涼,
“也許是黑劍的那一劍刺對了地方吧……特恩布爾倒下之後,有那麼一剎好像清醒了些,醒悟了什麼,他哈哈大笑。”
洛桑二世的笑容緩緩消失。
【我明白了……你是對的,孩子,我不該……不該自以爲能玩他們的遊戲……】
在貝利西亞越發疑惑的表情中,殺手的眼神迴歸死寂。
“彌留之際的老特恩布爾爬到我身邊,用掉了最後一分力。”
【活下去,孩子,看清這世界的醜陋嘴臉……活下去……】
“他把源血……塞進了我的傷口裡。”
洛桑二世輕聲說完。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血瓶幫那位曾經叱吒風雲的昔日霸主,也在故事中無聲隕落。
“他?”
好半晌之後,貝利西亞才從難以置信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大聲追問。
“不可能,”女人滿臉驚訝,“那個陰險又怕死的老雜碎,他?他把源血,把逃生的唯一機會給了你?你?”
洛桑二世沒有回答對方的疑惑,他只是深吸一口氣,在無盡的矛盾和迷茫中艱難出聲。
“就這樣……”
洛桑二世目光冰冷。
“靠着你給的第二次機會……”
也是特恩布爾給的第二次機會。
他屈服了。
在冰冷的大雨中,向命運屈服。
“我作了弊,重新站了起來。”
源血遇血即融,它們在他的血管裡蔓延,在他的組織中壯大,輸送能量,補足匱缺。
從瀕死之軀裡,喚起旺盛氣血,勃勃生機。
它們讓他無視獄河擺渡人的召喚,徹底擺脫危險致命的巨創,再次回到全盛狀態。
活死人,肉白骨。
洛桑二世咬牙道:
“我重新對上黑劍。”
重啓戰端。
他神思不屬,彷彿黑劍那悲涼又無奈的語句,重新在耳邊迴盪:
【來,殺手,廝殺吧,在你的幫主面前,完成我們未完成的事情。】
【無論這些無謂的爭鬥和殺戮是爲了什麼,有何意義……】
【這都是我們這樣的人,能爲故去者們所做的,唯一的事了。】
“這次,他變得更強了,對麼?”
貝利西亞抱起手臂,表情淡漠。
洛桑二世目光微茫。
“有小道消息說,他每死一次,那把遠古魔劍都會獎勵他,賜予他更多的力量,”貝利西亞扭過頭,不屑輕哼,“真不公平。”
每死一次……
遠古魔劍?
更多的力量?
“對,就是那柄讓他有此綽號的怪劍……相信你一定印象深刻……這些年來不少人都打過它的主意,據說還有成功過的……但是下場嘛……”
洛桑二世頓住了。
他表情恍惚,重新回憶起第二段人生中,那個命定的宿敵。
回憶每一次對決,每一個細節。
黑劍。
平庸弱小的黑劍。
傷痕累累的黑劍。
搖搖欲墜的黑劍。
強弩之末的黑劍。
一往無前的黑劍。
視死如歸的黑劍。
窮盡一切的黑劍。
獨一無二的黑劍。
無可匹敵的黑劍。
黑劍。
和他的那把……劍?
“不!”
在急促的呼吸中,洛桑二世回到現實,目光重新聚焦,語氣堅定確鑿:
“不是那把劍。”
也不是他那獨特的終結之力。
更不是什麼騎士小說中,能脫胎換骨,逆天改命的寶物功法。
洛桑二世的態度越發肯定:
他知道。
因爲他曾與那個人執劍相殺,豁命相拼,以死相抗。
所以他才知道,他才確信。
相比起外物外力外人……
“那就是他自己。”
極境殺手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道。
就只有他自己。
只有黑劍。
只是黑劍。
僅此而已。
“什麼?什麼自己?”貝利西亞不明所以。
但洛桑二世沒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旁人不會理解。
哪怕同爲極境高手的人,也不會理解。
洛桑二世目光堅毅。
但他,能理解。
殺手突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因此變強。”
洛桑二世繼續道。
他的表情恢復平靜,語氣重歸淡然,像是在複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見聞。
“但跟之前不一樣的是,這次再戰時,我的手在顫抖,我的劍在哀嚎。”
他的心,則又一次枯萎,破碎,混亂,迷茫。
並最終熄滅。
貝利西亞皺眉:“爲什麼?”
洛桑二世緩緩擡起眼神。
“不爲什麼。”
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看向眼前的貝利西亞,看向她瞳孔裡的倒影。
“很久很久之後,當我在一無所有之後,再次拾起劍的時候,才終於明白過來。”
極境殺手無比平靜:
“那一夜裡,我是註定要輸的。”
“無論有沒有你下毒,無論有沒有小刀子和弗格在外圍的背叛,有沒有紅蝮蛇的臨陣脫逃,無論有沒有特恩布爾的狠厲反水,有沒有黑劍的臨陣突破、超常發揮,無論有沒有我刺出最後一劍時的顫抖,有沒有那滴打在我臉上的雨,無論有多少所謂‘真正的實力’以外的藉口……”
貝利西亞眉心一動。
“我都是要輸的。”
洛桑二世閉上眼。
“僅僅在我心生猶豫,不再果斷……”
“在我帶上那滴血,想着要如何利用這第二次機會的那一刻……”
在一個劍手,開始考慮退路的那一刻……
但他擁有“作弊”這一特權的那一刻……
相比起他的對手……
洛桑二世勾起嘴角,露出釋然又無奈的笑容:
“我就輸了。”
他註定了,要從巔峰滑落,要敗在一往無前的黑劍手上,成爲對手踏足極境的墊腳石。
“於是我死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第二次。
或者……不止第二次?
那一晚,奔赴決戰的三人裡,特恩布爾想的是生。
而他,洛桑二世自己,則不甘於死。
唯有第三個人,他從始至終所朝向的,都是死。
唯死而已。
向死求生。
旁聽着的貝利西亞一語不發,作爲親歷者的殺手本人則面無表情。
於是黑劍贏了。
贏下那場三方都在以一敵二,全是來回對決,都是底牌盡出,既比較意志與技術,更考驗精神和耐力的血腥鏖戰。
哪怕贏得很險。
哪怕代價沉重。
他殺盡了競爭者,殺服了自己人。
成爲了唯一一個,站到最後的倖存者。
見證雨夜的落幕。
見證廢屋的黎明。
見證血瓶幫的衰落。
以及黑街兄弟會的崛起。
燈火搖曳,不知過了多久之後,貝利西亞幽幽一嘆,打破了令人難受的寂靜。
“我猜,困擾你的,是老特恩布爾那一晚令人費解的背叛?”
女人摩挲着手裡的捲菸,看向地上的俘虜。
“換了我肯定也很好奇,伏殺黑劍,剿滅兄弟會,這本該是特恩布爾發起也是他領導,符合血瓶幫利益的行動,結果他身爲幫主卻率先反水……”
“那一晚。”
出神的洛桑二世突然發話,打斷了她:
“那一晚,出發剿殺黑街兄弟會之前,他不是無緣無故纔跟我們所有人講那個‘瓶中非酒’的故事的。”
瓶中非酒。
國中無王。
每個故事,都有其寓意。
“我想,以特恩布爾的性格,他肯定早就計劃好了,甚至,他早就看穿了。”
貝利西亞微微一怔。
洛桑二世目光犀利。
那晚的他,早就看穿了在場的人:小刀子,弗格,紅蝮蛇,巴爾塔……包括很多現在已經死去的人……
他看穿了有多少部下已經背叛了他,多少人又準備背叛他,或者至少可能背叛他……
但是……
殺手幽幽開口:
“他料定了,那就是我們絕大多數人見他的最後一面。”
貝利西亞皺眉看着老朋友,試探道:
“那至於他這麼做的原因是……”
洛桑二世頓了一下,沉聲開口:
“空明宮。”
殺手目光幽深。
或者說,爲空明宮所代表,又或者,以空明宮爲代表的……
龐然大物們。
貝利西亞沒有絲毫驚訝。
相反,她沉默了許久,方纔嘆息道:
“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了?”
洛桑二世出神了一會兒,在枷鎖裡艱難搖頭。
“後來知道的——那一戰……醒來之後。”
殺手很不自然地停頓了一會兒,彷彿要借這段空白略去某些不愉快的回憶。
“醒來之後,我一路逃向南岸領,逃到拱海城,找到那個叛亂的小凱文迪爾——那時候他已經快去公海餵魚了。”
“費德里科?”
洛桑二世輕哼了一聲。
“像大部分貴族一樣,那小少爺是個無藥可救的傻瓜,”殺手錶情陰森,“但他很早就學着在父親手下做事了,因此知道很多內幕。”
也正因如此
他讓他看清了某些真相。
某些一旦戳破,就無比荒唐可笑的真相。
貝利西亞醒悟過來,冷冷一笑。
“那你就不該奇怪老幫主的選擇了。”
她輕輕扔掉那支被搓得變形破碎,菸草四散的捲菸。
“就跟你剛纔說,你註定了那一晚要輸給黑劍一樣……”
貝利西亞望着目光冷酷的殺手。
“從捲入鳶尾花內鬥開始,不,應該說,從向索納·凱文迪爾效忠,乃至從發家發跡開始,老特恩布爾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