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先生走後,凌雲和大器也就無所顧忌了,兩個少年玩得無比開心。他們本來幻想凌先生能夠晚點過來,或者乾脆被什麼事情纏住,徹底別來了,放着他倆撒丫子放開了玩。
可想不到日頭剛剛偏西,地上暑氣未退,他已經開着那輛吉普車來了。原來他是不放心凌雲,怕寶貝兒子玩電動工具受了傷,玩不痛快,就提前告別了自己的朋友們,駕車返回了這裡,如果不是因爲他有點路癡而導致的路上迷路,他還能提前四十多分鐘。凌雲對此也甚是感慨,只是把清秀的眉擰成一小團:“嚴父猛於虎也。”
此時,凌雲正在拿着一塊黃色的木頭,專心致志雕刻一個小駱駝。起初他是想用石頭刻的,試驗了一下,結果力氣不夠而石頭又太硬,他每一刀都會劃到一邊,別說刻個栩栩如生的駱駝,能刻出形似神似的雞蛋都難得像登天似的。
玉鎖建議他先用木頭練習,凌雲遲疑着看了看玉鎖手中的木頭,半天才略帶猶豫地點了點頭。玉鎖給了他木頭,又給了他一把專用刻刀,可凌雲倔強地堅持不要,他偏偏喜歡大器磨的那把尖刀。大器好脾氣地笑了笑,把刀給了他。凌雲試了試,驚喜地發現玉鎖的建議近乎十全十美,在木頭上雕刻比在石頭上簡單許多倍,凌雲的創作進展很快,他用大器的刀刻出了比較流暢的線條。奈何刀不合適,加上新手無甚經驗,美術功底欠缺,駱駝的姿態是單調地站着,且兩條腿長短不一,站都站不穩,像灌了兩瓶二鍋頭,看上去憨頭憨腦的。儘管這稱不上一件完美的藝術品,但是雕刻已經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快樂。
那邊大器則拿把簪子在一塊銀灰色石板上敲了六個字:
“抓流氓,打騙子!”
其實他很想像爺爺或邵軍寧那樣刻出一點書法意味,奈何他書法功底不行,字刻出來,卻多多少少有點像那些*****和公章的傢伙在廁所裡的塗鴉。
凌先生面帶微笑地看了看凌雲的作品,又看了看大器的作品,就用胳膊肘碰了碰凌雲,悄悄把他拉到一邊,微微俯身,貼着凌雲耳朵小聲跟他商量:
“咱們馬上就要回去了,看你和恨天這麼情投意合,我真爲你開心。你和恨天互相留個通信地址吧,以後可以通信做筆友。”
“我想把他帶走。”凌雲不動聲色地側了側身,躲過父親,不信任地看了看父親,輕聲說。
凌先生以退爲進:“剛剛認識,交淺言深,你知道他的來歷嗎?”
凌雲背了兩句唐詩:“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凌先生輕輕搖頭:“我年輕的時候,也對朋友特別真誠,分手的時候都恨不得打哭一場……誰料想……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凌雲表示反對:“那隻不過是人自己想散,人自己不想散,別人又能把你怎麼樣?比如你和我媽的愛情,比如你和我的親情……都是你自己選擇放棄,不能賴命。”
凌先生被凌雲戳到了痛處,立即像曬過的菜葉,蔫了下來。
凌雲還在繼續:“我不會妥協,我不想讓我和恨天的友情蒙上污垢……”
凌先生仍然頑抗:“你們之間不可能一直是友情,他不知道底細,你不可能不清楚……你們兩個人不會有未來的。”
凌雲又往後退了幾步,但語氣不退反進,咄咄逼人,衝得凌先生險些後退幾步:“那又怎麼樣?現在已經不是梁山伯、祝英臺的時代了。”
凌先生輕輕嘆了口氣,扯了扯耷拉的嘴角,語氣軟了下來,他開始妥協:“感情的事,太多的變數……算了算了,我們可以帶他走,不過,他得先說清楚他的來歷,我看他穿得又髒又破,睡在野外,只有乞丐,瘋子和逃犯才這樣……這種人真的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他是個孤兒……”凌雲頓了頓,笑了笑:“不要求全責備。”
凌先生嘴角一抿,帶着一絲不屑,向後捋了捋被微風撩亂的頭髮,說:“他滿口跑火車,不可信……”
“可我就是信任他,”凌雲冷冷地說:“比信任你更多。”
凌先生無奈地一笑,靠近凌雲,揉了揉少年柔軟的頭髮:“初生牛犢不怕虎,慢慢長大了你就知道了,最值得信任的永遠是自己的父母。”
“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去問問他,到底什麼來歷。”凌雲端着下巴思索。
凌先生不放心:“我也去,免得他給你撒謊,你一個人對付不了。”
這話聽起來雖然刺耳,凌雲卻沒有繼續反駁。
父子二人把大器叫到一邊,凌先生清了清嗓子,一臉真誠地對大器說:“恨天哪,凌雲很喜歡和你一起玩,看你們的友情,我也很感動。只是感覺你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你的名字,身世都是假的,好朋友不應該互相隱瞞,希望你能坦誠相待。凌雲這孩子單純,重感情,容易受傷。作爲朋友,如果連真實的名字都瞞着,就不是好朋友了,就和爾虞我詐的成年人一樣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轉臉徵詢地看着凌雲。凌雲抿抿嘴,面帶微笑,目光灼灼地緊緊盯着大器。
大器一會兒看看凌先生,一會兒看看凌雲,無奈地笑了笑,但很快就收斂了笑容,面色沉得像冰:
“叔叔這麼說,就是懷疑我的爲人,把我當騙子了。其實大家彼此彼此吧。你覺得我撒謊,我也覺得你撒謊,那爲什麼一個撒謊者,要爲難另一個撒謊者,搞得自己好像包公一樣呢?人喜歡追問隱瞞真相的人,責備他隱瞞,卻不考慮他的艱難處境……其實追問真相的人,究竟是堅持真理,主持公道,還是另有所圖?如果是另有所圖,那他還是不要追問了,很可能,他和罪犯是一夥的,甚至他見不得人的事情,可能更多,更可怕……”
大器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口才簡直都能和邵軍寧相比,都能上電視了。說完這些話,他就扭過身子,大步流星地走了,把凌家父子扔在一邊發愣。
凌雲責備地狠狠瞪了凌先生一眼,那架勢恨不得從他身上剜下一塊肉來。凌雲丟下凌先生尷尬地愣在原地,疾步向大器追來,他速度很快,追上來一把抓住了大器:“等一下!”
大器一甩胳膊,把凌雲甩開,腳下加快了步伐。
凌雲一看情況不對,趕緊就追,大器腳下使勁,想不到凌雲竟然比大器跑得快,他堵在大器前面,雙手薅住大器的胳膊,眼淚也極不爭氣地溢出了發紅的眼眶,帶着哭腔霸道地說:“往哪裡跑?我不准你離開我!”
大器皺皺眉,想要掙開他,但是感覺身體似乎有千斤重,眼皮也沉沉地擡不起來,只能看見凌雲毛茸茸的發心。
那邊凌先生開着吉普車遠遠地跟着這兩個少年。吉普車後面,跟着他的幾個朋友的奧迪。
大器低頭看着腳下一棵巨大的綠色拉拉秧,它到哪裡,就擴張到哪裡,絕不容許別人壓倒它。即使是再狡猾的人類,也免不了被它把皮膚劃得傷痕累累。
“我……”他嗓子有點緊。
就在兩個少年僵持的時候,凌先生下車走了過來:
“恨天,叔叔也不追問你了,我看你也有困難,要不,跟我們的車到省城,幫你找個工作,慢慢安頓下來……”
大器思索的時候,凌雲已經替他答應了:“走吧走吧,跟我們走吧。”
大器沒說話,乾脆選擇三緘其口了。他沉默地看了看遠處漸漸沉下地平線的血色殘陽,眼前陌生的荒野,陌生的湖水,陌生的村莊,又看了看對面凌雲真誠清澈的眼神。他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孤獨和無助。面對凌雲的真誠,他還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