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知府正不知如何是好,是衝上去呢還是掉頭就跑呢?問題是掉頭就跑能跑得掉麼?
鄞知府糾結了。
就在這時,響起了一個清澈的聲音,“雨這麼大,不妨休息片刻再走!”轉過一方視線,只見鳳淺淺扶着老腰一路小跑過來,看到此情此景,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
要是目光能殺死人的話,那麼現在,鄞知府已經不知道被洛夜殺死多少次了!
將手下的生命視若無物,隨隨便便動手攔人,卻又攔不住人,簡直就是一個窩囊廢!洛夜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將一塊牌子扔到鄞知府胸前,鄞知府剛要發作,掏起來一看,頓時臉色大變,想要跪下,卻又被洛夜那殺人的眼光死死盯着,頓時開始膝蓋打顫。
其實洛夜扔出的只是大內侍衛的牌子,不過是統領級別,像這樣的中央下派員,別說是官大一級了,就算是平級,下面的人都不敢動彈。
洛夜心知鄞知府已經心中明白,便給了他一個臺階,冷冷道:“鄞知府,今日功過相抵,你可以滾蛋了!”
鄞知府帶着一幫子人馬傷患,恨不得插翅而逃,一溜煙就不見人影了。
洛夜回過頭來之際,發現契丹人中的那一位首領人物,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前,耶律洪甄用一種目光炯炯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忽然輕笑一聲,“久別重逢,平王別來無恙?”
洛夜一怔,隨即深深地打量他,也是一笑,這笑容卻是冷的,“想不到是你小子,如今羽翼豐了,卻是來我洛國殺人放火的麼?”
耶律洪甄一愣,隨即道:“平王誤會了,方纔我若不出手,恐怕死的就是我的人。”
“你既有使臣國書,爲何不拿出來化解糾紛?”鳳淺淺在旁邊插言,她可是看得清楚明白,這契丹人明顯就是看不起人,纔不屑於解釋的,“須知在我洛國,殺人需償命,欠債需還錢,萬望不要忘了自身身份!”
這個小女人真是伶牙俐齒,耶律洪甄忍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帶着些許調侃意,“我等只是自保而已。”
“這件事,還得由洛皇決斷。”洛夜眯了眯眼道,“雖說鄞州地界多是暴民,但是既有死傷,屆時希望皇子好生安撫逝者親人,不要吝惜錢財。”
耶律洪甄微笑頷首,鳳淺淺在旁邊更是一臉崇拜地看着洛夜,簡直是點頭如搗蒜。
到了鎮上,終於好好的睡了一覺,窗外一片晴光安好,這樣的日子令人心中有種懶洋洋的怠惰感。鳳淺淺舒適地伸了個懶腰,隔着一塊擋風玻璃,遠遠看見耶律洪甄跟洛夜並排站在前方不遠的三岔路口上,看樣子應是在道別。道旁芳草碧連天,勁風吹拂下呈現一片碧浪翻騰,煞是好看。
只不過……兩人你一鞠躬,我一鞠躬,這是在幹嘛呢?
拜天地?鳳淺淺腦海裡閃過幾個詭異的字眼,不由得抖了一抖。
風中揚開兩人的聲音,不輕不重,不緩不急,多了幾分生疏客套,少了幾分調侃戲謔之意。或許,這纔是兩個陌生人應有的交流方式,彬彬有禮,淡漠疏離。
“平王高才,洪甄久仰不已,屆時王都再會,相信會有許多有趣的事。昨日之事,多虧王爺相助,他日必報大恩!”耶律洪甄還真是毫不含糊,說着一拱手,朝着洛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洛夜也笑着回了一禮:“皇子三寶可得掖緊了,千萬別丟了纔是好路!”心道還有緣再會,你最好回去就燒高香,只求今後再莫遇見本王了,否則本王一定加倍地討回來!
耶律洪甄面上頗爲尷尬,咳了一聲,微露歉意道:“當兵的過得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難免過於慎重。昨夜難爲洛公子一家人陪同我等一併露宿野外,實是耶律洪甄之罪過,他日定然登門致謝,還望洛公子海涵諒解。”
洛夜扯着嘴角,這關你什麼事!是在間接地指控我們洛國在迎接外賓上面不如你們懂禮貌麼?
“不敢當,會叫皇子好來好走的。”洛夜簡直就是個棉花團,打在上面不輕不重的就是使不上力氣。
不過看在對方已經一再致歉的面上,洛夜也不好過於苛責,更何況在昨天那樣的情況下,恐怕就算沒有斧鉞加身的威脅,洛夜也會出手相助,僅僅是一句話就免了許多刀兵,何樂而不爲呢?而在如今這樣紛繁錯亂的局勢下,耶律洪甄謹慎一些,行事作風蠻橫一些,甚至就連其餘等人說要殺人滅口的選擇,都有各自的道理。
當然,他也不會任其宰割就對了。
耶律洪甄走回來的時候是獨自一人,他的好友兼隨身親衛,侍衛首領樑筵盛正反枕着雙手隨意地歪在座椅上,見了耶律洪甄面色不善,心中覺得好笑,開口淡問道:“怎麼了,被洛王爺惹毛了?”
聽得“洛王爺”幾個字,耶律洪甄嘴角弧度微微上揚,“原來你也看出來了?”
“當事人連改名換姓都懶得,就這麼出來到處亂跑,真叫人揪心呢。”樑筵盛道,“你我找了他整整三年,想不到卻在這裡偶遇,你說這是不是就應了那一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耶律洪甄漫不經心地接口道:“何不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呢?”
“得,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竅了吧?”樑筵盛忍不住冷嘲道,“洛夜色迷心智,忒麼不懂事,說走就走也沒什麼,可是你是耶律皇朝以鐵腕着稱的七王子啊,什麼時候這麼優柔寡斷了,得知對方身份,非但不將人綁了去,你還真就這麼放走了他,當真是大度啊。”
耶律洪甄彷彿被人戳到軟肋,眼神一瞬間冰冷,道:“我本意是遣人送他一家北上,洛夜拒絕了。看樣子已經有不少人前來打他的主意,洛夜戒心很重。他這種人,不是威逼利誘就能成功的,眼下我另有重責在身,不想在此事上操之過急,以免失去他的信任,得不償失。”
話是這麼說,明着沒有安排人護送,背地裡卻已經安插了不少盯梢的眼線。
煮熟的鴨子還叫他飛了,那就不是他成太子了。
樑筵盛了然一笑,“接下來,可有得熱鬧看了。”洛王爺是一張極好的王牌,代表着洛國暗部所在最精銳的武裝力量,這種勢力是被放逐在外的,卻又是洛國隱藏在背後的先鋒力量。除了戰死沙場的,其餘全部被洛皇切割乾淨,當然杭丞相也得了不少便宜,餘下的被不少零散力量蠶食殆盡,麾下門庭吞噬乾淨,眼下平王洛夜已是窮途末路,之前就有不少將領不滿上一屆守邊大將剛愎自用的行爲,於最後關頭率部投敵,造成整個北方勢力局面失控,乃至後來一被敵對勢力入侵就全面崩潰,予以了洛國皇朝一次嚴重的打擊。
事實上,這種種埋藏而下的力量,對洛皇包括其餘兩家的忠誠度都不可靠,爲的皆是各自利益,凡是有人振臂一呼,就極有可能起兵造反。
而洛夜,就是一個很好的噱頭。
所以,現今的衆多門庭中,廣爲流傳着這樣一句話:得洛夜者得天下。
意即只要獲得洛王爺的認可,不止增添了一個天才式的神膂臂力,更是於無形中繳得了一支勁師銳旅,洛家舊部自然唯馬首是瞻。
更有傳言說,當初先皇逝世前,曾將族中最大的秘密告知了洛王爺,那個秘密有關於一筆湮滅的驚世財富,至今尚未找到,現在全天下想要問鼎的軍僚都在爭相找他。
“洛皇也好,平輿太子也好,包括我大哥,他們需要的都不過是一個藉口。”耶律洪甄淡淡道,“財富,兵力,若是真的得洛夜者得天下,他們就不會容許他逍遙自在這麼多年。我說,他們不過是休養生息過來
,想動刀兵了。”
“良將良才,你捨不得?”樑筵盛眯眼問,眸中蘊着冷光。
“有何捨不得的?”耶律洪甄笑,掌心朝上,輕輕地翻過來,這個易如反掌的動作,卻輕易暴露了他的全部機鋒,“跟這個比起來,任何人在我眼裡……都不值一提。”語氣輕輕的,淡如四月春風,像在說着情人間耳語的情話,出口的卻是至無情之語。
樑筵盛擡眼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深意流露,“你已經準備好了?”
他從不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沒有野望,甘願永遠屈居人下,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
回答他的,是那樣充滿詭譎機鋒的八個字,像一張羅網層層疊疊地鋪開,令人陡然透不過氣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耶律皇朝七王子,遠不是臉上那般雲淡風輕,他要的很多,恐怕不是一個主和派給得起的,所謂斧鉞加身,刀兵之禍,恐怕真的也就應了那句讖言。
而那個光芒四溢的男人,帶給這個時代的究竟又是什麼?
不論誰纔是那個真正運籌帷幄的王者,手握天下棋盤,將所有人投注其中。但是在他這裡,在他耶律洪甄這裡,所謂不容更改的命運,從不被他放在眼裡,時勢造英雄,逆天而生未爲不可。
他修長瑩白的手指,輕輕撫摸着手心一塊溫潤玉佩,此玉顏色剔透,四周雕刻着淺淺的青碧蟠龍紋,中心圓孔內部纂着繁密的白色薔薇花——洛夜不知,正是他偶然一次遺落的這塊玉佩,纔在耶律洪甄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白色薔薇乃是洛國皇廷子弟才配擁有之物,所在的這一代存世僅一枚,這是無論如何也造不起假的。
洛國原本還有一位皇長子,可惜幼年早殤,就連屍體都在戰亂之下蕩然無存,死時尚未量身打造此信物,可以說做不得數。
洛夜曾是先皇最疼愛的小兒子,神童之名傳遍中州。據說先皇爲了打造出一個曠世英才,曾經千金禮聘延請上百名師入宮,這些人無一不是當世詭譎奇才。但凡真能士總是恃才傲物,不少特立獨行之人,性格古怪、難以捉摸,從不肯輕易相與。
但是很奇怪,這上百名師無一不在見到洛王爺時,大加讚賞,不惜傾囊相授。
那個時候的洛夜,毫無疑問是一個傳說。只是這個傳說,過早的夭折了,驚才絕豔的洛王爺於那年消失了,不久之後,洛皇逝世,長情湮滅,世子驕名從此銷聲匿跡。
“你這副樣子,會讓我覺得是在失望?”見了好友悶聲不語,只顧端詳着手中玉佩,手指不時細細摩挲,一副神遊天外之姿,樑筵盛忍不住挑眉,揶揄道,“關於洛王爺其人其事,市井之間評書無數,我想也是過於誇大其詞了。當年洛皇權勢滔天時,人人恨不得捧靴拍馬,就連先皇那樣一個窮兵黷武的魯夫,都被人奉承爲三皇五帝轉世;更何況洛王爺了,他怕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雖然不盡如傳言。”
耶律洪甄不動聲色地貼身藏起玉佩,“我倒是覺得,他蠢笨點最好。”這樣的話,今後也不必承受太多磨折,人生在世,最是難得糊塗。“
的確,他也曾遙遙想過,那樣一個人,該是怎樣的超凡脫俗,該是怎樣的機變百出,又該是怎樣的豔驚三座,但是在他的腦海裡,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代入這樣一個影子。
儘管它只是一個虛幻存在的影子。
直到他見到洛夜的那一刻,一次次心懷叵測地試探針對,倏然發現對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他所做的皆是一個普通人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失望伴隨着種種複雜情緒紛沓至來,似乎,有一個幻夢破滅了。
然而,他反而感到鬆了一口氣。
同時,心裡隱隱有一個聲音,說,這就是洛夜。誰都不可替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