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玥較他大了數歲有餘,但也只是一個半大的少年,支撐一個偌大的朝堂局勢,竟也打理得井井有條,無論出處理國家大事,還是別的什麼開支進賬,無一不是利落分明,井井有條,讓人不得不心生佩服。
洛夜說話嘴裡還漏風的時候,就喜歡跟在他後頭跑,玥哥,玥哥喚個不停。
洛玥有時候忙得很,就會揮手讓他一邊呆着去,但是更多的時候,是將他隨手舉起來,扛過肩頸,在花園裡飛跑,逗引得他哈哈大笑。跑累了就歇下來,少年用並不結實的臂膀攬了他在懷裡,讓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板一眼地跟着自己看賬目。
陽光投下陰影,光斑從菱花雕窗跳躍進這間書房,小洛夜怔怔地看着,不敢吱聲打擾面前這個人。
因爲他認真做事的表情,實在是太美好了,美好得令人看一眼便能夠沉浸其中。
這樣的洛玥,始終是他記憶裡最難忘的樣子。
洛宮裡的那一本本爛賬,常常令少年英氣的眉皺起來,洛夜伸了小手去揉開,稚氣的動作逗得洛玥呵呵笑,低了頭去一氣亂親,從眉毛尖親到嘴角,充滿了寵溺和愛憐,純粹是一個哥哥對幼弟的親近。小洛夜漏風的嘴裡呼呼地笑着,兩個人相依相靠的剪影,在窗櫺下顯得那樣和諧溫暖。
“皇兄,我以後要對你很好很好!”仰首看着他,幼稚的童音清澈響亮,“你要什麼,我便給你什麼!你不想要的,我都替你除乾淨,就像你不喜歡花園裡的西番蓮一樣,我都已經全部替你除乾淨了!”
“好小子!”洛玥捏捏他的鼻尖說,“我說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呢,連父皇繳獲來的戰利品都給悉數糟蹋了,怪不得我查了一下午,竟抓不到那個元兇,原來幹壞事的人是你呀!阿洛,你記住,以後不許這麼胡來!”
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是因爲看你說它們很礙眼的……”
洛玥一愣,隨即笑了,少年人的笑靨不含雜質,燦爛華美一如那個純金般的年華,“臭小子,你倒是個知心人,想對大哥好,等你長大以後個兒追上大哥再說吧!”
業績是始終沒追上,但這個決心,從那一刻起,他便下了。
那些記憶,都是他生命裡最珍貴的回憶。
事情的變故發生的這麼突然,鳳淺淺的人生開始顛覆無常,從此拐向一個神秘莫測的角度。史書上有云,平王爺洛夜,死於北伐戰爭結束後的第一年。
次年冬天,他的副將謝雲川帶着一衆死忠部下,踏着齊膝深的雪扶柩而來。
鐵甲冰寒,映襯着落日的餘暉,這個天地疏忽冰冷。
謝雲川的面上無悲無喜,世事不爲所動,那是經歷過大戰、見慣了生死的男人應有的沉靜面容,他在皇城的宮門前停下,面對一衆悲咽的親衛侍從說,這裡面,有你們的少主子。
內勁一推,黑沉沉的棺蓋滑開,露出一個黑鐵鑄成的骨灰盒,質樸得沒有任何紋飾。
裡面有洛夜的碎骨忠魂。
謝雲川躬身行禮,喚了一聲“平王爺”,威嚴冷硬的男人用極溫柔的語氣說着“回家了”三個字,所有人悚然動容。
他親手捧起這方冰冷的盒子,交到鳳淺淺手中。
長夜漫漫,大雪紛飛,鳳淺淺用乾澀的聲音說了兩個字,謝謝。
白玉手指捧起黑鐵盒,沒有放聲哀嚎,沒有珠
淚四濺,從頭至尾平靜如一。
時年鳳淺淺芳華正茂,天下已然大亂。
從此平王府閉門謝客。
從此平王妃臥病不起。
從此皇家與朝廷世家大族,逐步崩盤,寸寸瓦解。
從此,諸方勢力開始陷入一個詭異的漩渦,似乎背後有一隻暗手,醒着是錦衣玉食的貴戚,睡着是氣焰瘮人的森羅。
人前是高牀軟枕,背後是殺人無形。
“要留下謝雲川麼?”
“不,他是我最忠正的部屬,不論留在哪裡,都是我之臂力。”男人洋溢着自信的口吻,“隨他去吧,讓我看看,沒有我的託舉,這隻雄鷹能否展翅飛上更高的藍天。”
“洛,我看你是越來越會裝了,直說想在人家心目中留下一個高大的背影好了。”鳳淺淺瞥了瞥躺在石牀上翹着二郎腿往嘴裡拋青豌豆的男人,時不時拎了酒壺懸空喝上兩口熱酒,再弄幾個開胃小菜,小斟小酌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哪裡還有半分將帥的霸氣,“他要是看到你這副樣子出現在人前,一定會恨不得將你塞回墳墓裡去,好歹弄個回爐重造。”
洛夜:“……”
鳳淺淺搬了把椅子在旁邊坐下,反身將下巴擱在椅背上,“話說我剛剛差點笑場啊。”
洛夜酒嗆了一半,怒了:“你也太沒良心了吧?人家可是送你相公的靈回來啊,老子屍骨未寒,你居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擠出來?!我在這裡看得清清楚楚!雲川說’平王爺,回家了‘的時候,你的眼角一直在抽筋。”
“少來了,你眼力見這麼好,隔着三重院也能看清楚?真當自成千裡眼了?”
洛夜抖着腿毫不在乎地說:“我方纔爬上了閣樓,靠窗戶那兒一直瞄他,想給他一點心理暗示……”
鳳淺淺頓時炸毛了:“……那麼明顯的位置!你不用給心理暗示也能被人發現了,你到底是想玩哪樣啊?!你當救你一回很容易啊?!謝副將有沒有擡頭看你?!”
洛夜下巴一揚,“他就算真的看見了,也只當老子顯靈罷了,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炸飛的,骨灰還是他一點一點拾起的呢?絕不可能相信我還活着。老子倒是很想給他交代幾句遺言……”
鳳淺淺簡直被他氣得啞口無言,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臉憋得通紅,喉嚨裡好像堵塞着什麼,連呼吸都有些刺痛。
洛夜伸手一捏他的臉頰,“乖寶貝兒,你這樣我會心疼的。”
鳳淺淺的眼圈漸漸紅了。
“唉唉,別哭,別哭,過來爲夫抱抱。”
這個男人總是如此,用最任性無羈的語氣逗他開心,好似自己從沒有什麼難過的事情。
不難過,又怎麼可能呢?被一向敬仰如神明的兄長作爲刀槍劍戟一手培養起來,臨到頭來想棄卒便棄了,若不是援救及時,引爆的火藥在那個山頭連着一開,連屍體都是粉身碎骨。
本可以走得更加從容,卻又顧忌着自己弟兄的安危,要求其他諸方將領臨時改道,另尋小路回去,他帶着謝雲川等人仍從那條死路上經過。
接着便是一系列早就安排好的流程,爆炸發生,山體崩塌,主帥被炸成渣滓,他不過是配合着主謀演了一場戲。
遂了他的意,將星隕落,不再擋着別人的路。
從此被驅逐出這個軍閥割據征戰的舞臺。
從早就疏通的隧道內重返人間,白光晃眼,竟然產生一種不真實感。
征戰那麼多年,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輕鬆恣意。
鳳淺淺站在那兒等他,眯眼微笑,他真是愛煞了這個傻姑娘的笑容。總讓他想起以前的時候,洛玥將兵在外一去半年,回來之際,他自己也是這麼笑着在門外候着那人,喚他大哥,道一聲你回來了。
他大笑着翻身下馬,一身戎裝也不管換,衝上去抱住鳳淺淺啃了兩口,再高舉起來像對待孩童一般府門前溜了兩圈,看得周圍一衆親隨將領瞠目結舌。
王府的人倒是見怪不怪,知道平王爺跟小王妃素來親厚,兩人同食同寢的日子多了去了,親親抱抱算什麼。
雖然這個時候,鳳淺淺已經年方十七八九,不是什麼小孩子了。
可是誰不知道平王爺真性情,什麼時候歡喜勁頭上來了,對着廚房老伯的光頭都能吧唧一口:今天做的菜太好吃了。
“洛,別鬧!快放我下來!”洛小王妃面紅耳赤,頭暈眼花,連忙揪住他的耳朵制止,落地的時候滿腦黑線。
“阿淺,原來你竟不疼我了,”平王爺摸着自己被揪紅的耳朵,表情委屈得直淌淚,“害我還連夜啓程,快馬加鞭地趕回來,早知如此……”
長嘆復短嘆。
望着眼前的王府,撫着門口的石獅子,眼神那叫一個滄桑,感慨道:“可嘆物是人非,這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啊。想想還是早幾年剛成親的時候有趣,嘖嘖,就你以往那個軟軟糯糯的性子,真是人見人愛啊,要知道那時候你最黏的就是本王了,本王想親就親,想抱就抱,晚上摟着睡都行!誰成想這人一長大,就變得那麼不可愛了呢,不過拉拉小手而已,都不成了。唉,看來這個王府,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念的東西了……”
王府衆人集體抽搐。
平王爺又犯病了!
又要鬧離家出走啊!
又要鬧三過家門而不入啊!
集體將目光投到鳳淺淺身上:求王妃給治治!當着外人的面,實在不好丟人啊!
鳳淺淺的嘴角有些抽筋:又來了,洛夜那蔫耷耷垮下的雙肩,倍感秋風洛瑟的背影,泫然欲泣的模樣!這麼大的年紀了,怎麼還好意思像年少剛成婚的時候一樣,動不動嘴抹了蜜似的成天喊着“洛,我最稀飯你了”,拜託你給我正常一點啊夫君閣下!
腹誹歸腹誹,鳳淺淺到底是溜溜達達地走過去,將自己的手塞到洛夜手裡。
被甩開,頓作委屈模樣,又拉住他一個指頭不放。
一副你不理我我便誓不罷休的模樣。
洛夜開始不理不睬,見鳳淺淺鍥而不捨,嘴角的笑紋便不由得逐漸擴大,猛地一把攥緊她的手,往府門大踏步走去,還不忘熱情招呼身後一干人等:“弟兄們!隨本王進來,權當自己家!”
當天晚上,王府的花園裡擺了好幾十桌豐盛的酒席,丫鬟小廝們托盤疊盞,穿花蝴蝶似的來來去去。美酒佳餚,又有美人如玉,纖纖玉指倒的酒水都顯得比駐軍地要醇厚三分,這些兵痞子們本來就是粗豪慣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又是有意要賣弄,就連插科打諢的聲音都大了幾許,偶爾一兩個葷笑話,逗引得衆人一片鬨堂大笑。
一時間顯得熱鬧非凡,盛況一時無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