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外的邙山,對於凡人而言就是禁區。
靠近邙山外圍時便已經鮮有馬伕願意再繼續深入,哪怕給的銀子再多,也不敢冒着隨時可能被妖獸襲擊的生命危險去賺那棺材錢,雖說在那邙山深處有着護佑一方太平的仙家上清宮,但用屁股想也知道,這茫茫山林遠不止千里,鬼才知道你會在哪被妖獸捉了去。
名叫津生的年輕車伕揚鞭駕馬,疾馳的馬車在邙山外圍的山林中快如飛燕,神色緊張的他低頭看向地面,發現山林中果不其然沒有哪怕半條車轍,心裡愈發惶恐了。
邙山中鬧妖怪的傳聞早在他們這羣馬伕圈中盛傳了,老早之前說是那邙山深處的天空上有巨鷹盤旋,展開的半邊翅膀足有匹馬加上車廂大小,雙翼展開更是足有四丈開外,那尖銳喙爪,別說是尋常馬車會被像條蟲兒般被輕易撕碎,便是洛陽城的城防衛隊中有修爲在身的金甲校尉,也要在那般尖銳下飲恨當場。
有人打趣問那人是從哪知道這些事情。
那人支支吾吾,說是從洛陽城酒樓裡的說書先生那聽來的。大家聞言怔住了,隨即鬨堂大笑,說書先生爲了混口飯吃,啥玩意講不出來?若是那說書先生真有心,便是洛陽城裡最是風月齊聚的廣寒樓裡,那十二位胭脂榜上留名的名妓,也能把她們的生平裡短編的栩栩如生。
很快邙山裡鬧妖怪的這件事,便從晦澀神秘的傳聞,一路跌份到了茶餘飯後的笑料談資,每人只笑,沒人當真。
能有着屬於自己的一駕馬車的車伕,或多或少也都有着走南闖北的經歷,自認爲吃過的鹽比別人吃的飯多,洛陽城裡有想進去邙山深處冒險尋寶或是尋仙門道的雛兒找上門來,那些個傢伙就帶着幾隻不知世間兇險的雛兒進了邙山,從此一去不回。
傳聞一日成真。
此時離出城官道已經偏了有幾十裡地,二十出頭剛剛討了個水嫩媳婦的津生擡頭望天,聽圈子裡那位經常喜歡去酒樓聽書,性起了還要打賞半顆碎銀,回去家裡免不得要被母老虎罰跪搓衣板的老車伕說過,只要偏離了官道要不了太遠,便會有翼展四丈長的巨鷹從雲海上空俯衝下來攆人。
只是今日看來那位老車伕所言有些偏差,如今他走了這麼遠,也不見那恐怖巨鷹現身,莫不是菩薩保佑?
津生心裡唸叨着家裡炕上等着他回去的媳婦,一邊給自己鼓勁,這趟活計可是幾年裡也難得撞上一次的大買賣,只要能把這位客人安全送抵邙山,便有整整二十兩銀子的入賬。
二十兩銀子對於津生而言可是筆難以想象的鉅款,足夠給媳婦置辦一套她夢寐以求的春風閣閣的胭脂水粉和新衣裳,還能在洛陽城裡不那麼偏僻的地段租個小院子把爹孃接過來住,最好還是能挨近書塾的那種。
津生打小因爲家貧而胸無點墨,俗話說窮文富武,他不識字又練不起武,只得做起了車伕的營生,自打和媳婦商量生個娃後,他便打定主意要讓自己孩子讀上書,考取功名,若是按照津生家鄉的土話說,就是爭取做個喝過的墨水比吃的飯還多的大秀才。
他忍不住悄悄回頭,看了看車廂裡衣裳乾淨負笈靜坐,手中把玩着一截杏花枝的年輕書生。
這也是爲什麼津生願意接這個年輕書生的活計,雖然危險,但他還是想沾沾這書生身上的那股書卷氣,好讓日後孩子也能跟着沾沾書卷氣,將來也好考取個功名出人頭地。
若是天上此刻真有能實現願望的神仙注意到津生,一定會忍不住破口大罵:沾染了這書生身上的氣息,你家孩子還想做個考取功名的寒士?趁早攢錢買把劍準備當劍仙吧。
津生人老實嘴也笨,眼瞅着離百里距離也沒多遠了,始終想和身後秀才攀談兩句的他,結結巴巴的開口問道:“秀才大兄弟,這邙山深處可不太平,聽說還時常鬧妖怪,您一個人不會太危險了嗎?”
年輕書生面嫩,用杏花枝尖在半空中勾勒出看不明意義的線條,微笑道:“在下自尋仙問道而來,死亦無妨。”
津生聞言有些發抖,手裡捉着的繮繩都險些拉不穩,他家裡還有剛娶過門的俏媳婦,怎麼能甘心死在這裡?
他又忍不住悄悄回頭,他一直覺得有些奇怪,自家這馬車算不得寬敞,是用爹孃大半輩子積蓄狠心置辦的破舊馬車,拉不得重物,按理說這書生坐在馬車裡,身子骨就算再怎麼輕也總該有些份量,可眼下這匹恐怕比自己還要年長些的老馬並不覺得有多疲憊,彷彿身後根本沒有拉着坐有一人的車廂一般,若不是這書生身後有影子,他指不定就要以爲自己拉的是隻鬼了。
書生忽得皺了皺眉眉頭。
天空中傳來陣陣急促鷹唳,津生稍稍愣住,隨即嚇的面無人色,哪還不知道是那傳聞中翼展四丈長的巨鷹發現了,偏離官道幾裡地是攆,眼下他已經深入近百里便是死!
心思單純並不是有意冒犯禁地的年輕車伕仍不忘身後書生,大喊一聲抓穩了便開始駕馬狂奔,試圖想着甩掉天空中漸漸逼近的巨大陰影,只可惜凡人哪裡鬥得過巨鷹,一隻翼展四丈通體雪白的海東青在林間舞起狂風,徐徐落下。
津生已經面無人色,眼前這隻海東青足有尋常屋舍大小,比他腦袋還大的一雙鷹眼直勾勾的看着他,嚇得津生險些背過氣去,而讓他更爲驚恐的是,車廂裡彷彿對危險毫無知覺的年輕書生緩緩走下馬車,手上還拎着那截杏花枝丫。
眼瞅着那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會變色的年輕書生朝着海東青走了過去,手腳哆嗦發軟的津生忽然間不知哪來的勇氣,衝上前去擋在了書生面前,用顫抖的聲音吼道:“秀才兄弟,你快走!”
隨後他認命般的閉上眼睛,只在心中可惜剛娶過門的媳婦還沒來得及給自己生個帶把的娃,津家這一脈單傳的香火,怕是要在他這一脈徹底斷絕了。
津生閉眼等了許久,然後睜開眼睛,看着眼前冷漠看着他的妖禽海東青,苦笑道:“下了陰曹地府,還要再受罪嗎?”
“誰說你死了?”
年輕車伕悚然一驚,回頭看見書生負手笑吟吟的看着他,覺得手中沉重,這才發現手上有隻足有二十兩的厚實銀錠,他頓時覺得有些天旋地轉,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書生揮了揮手道:“送我到這裡已經可以了,你這便原路返回吧,之前談好的二十兩銀子一點不少。”
津生宛如身處夢境般,甚至忘了用牙去試試是不是真銀的習慣,坐上馬車,正當準備離去時,書生雙眸彷彿能夠看穿人心,笑着說了句:“有了錢可別亂花,春風閣的胭脂貨色不乾淨,顏色也淡,洛陽城裡有家叫鳳儀館的胭脂水粉鋪倒還上乘,是用上好玫瑰花瓣舂漿取汁曬乾後的地道貨色,價格也不貴,用來討好自家媳婦應該是不錯的。”
被說破心中所念,此時便是再傻,津生也已經隱隱猜到自己撞上了了不得的神仙人物,想翻身下跪拜謝,卻又不敢忤逆這位年輕神仙的意思,捂熱了手中銀錠。
年輕神仙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沒有散去那道刻在津生馬車裡的流風符文,之前他在車廂中回憶起當初和青楓師兄在李家莊外山谷中迎戰萬魔衆時,那道附加在身的流風術,有感而發下以杏花枝繪製出心中感悟,不成巧竟真成了一道符。
看似負笈書生打扮實則是後山小師弟的常曦咧了咧嘴角,如果那善良淳樸的津生今後還做車伕這檔營生,那枚即興寫下的流風符文,想來應該可以撐到他換一輛更大更新的馬車吧?
然後常曦就用手中杏花枝敲了敲海東青滿是雪白翎毛的腦袋,不滿道:“入山前都說了讓你們不用接我了。”
平日裡以兇狠著稱千里邙山的海東青,生怕這位年輕妖主需要踮起腳尖才能夠到它的腦袋,刻意的低下腦袋來讓常曦敲打,動作極爲扭捏古怪,讓常曦忍俊不禁,就此作罷。
常曦像回了自己家一般輕車熟路的向着邙山深處走去,回首問向身旁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小跟班,用妖獸語言道:“你之所以現身,是不是你家女皇特意吩咐過的?”
海東青委屈的點了點頭。
常曦哈哈一笑。
邙山深處林木高聳幾入雲,蔥鬱林海下漆黑一片,視野極差,連同着輾轉騰挪的空間都變得極爲狹窄,是所有妖禽的死亡禁地。
而此刻跟隨在年輕妖主身後的海東青,卻雄赳赳氣昂昂的如同點將臺上的沙場老將一般,本該滿是兇狠神色的鷹眼中盡是得意和雀躍,海東青心裡別提多激動了,能夠如此近距離的跟在妖主身後,以後對同伴們吹起牛皮,還不是想怎麼吹就怎麼吹?誰要想跟着沾沾光,那咱上去就是一巴掌,再霸氣的來一句:莫挨老子!
在頭頂的蔥鬱林海中,有一處破開的空洞,那是曾經常曦與丘黎師兄他們爲躲避海東青追殺而衝開的窟窿,常曦靜靜佇立在由那道林海窟窿中投下的陽光中,黑暗中無數妖獸恭敬垂首,大氣都不敢喘上一下。
常曦忽然感受到一道無比熟悉的氣息,不禁笑出聲來,邁開步子想着黑暗深處走去,很快來到一顆擎天大樹下,常曦伸出手,點了點身前一塊幾乎完美融入黑暗卻在猶自顫抖的光滑皮毛,大聲笑道:“好久不見啊。”
“重瞳血蝠妖跪見妖主大人!”
體型龐大的重瞳血蝠妖有腳無膝,倒掛着重有上萬斤的巨大身子翻轉過來,將腳勾倒掛的擎天大樹連根扯斷,得以讓陽光照亮林海下的黑暗,重瞳血蝠妖可以說是從樹上整個滾落了下來,搶在妖主皺起眉頭前,轟隆一聲五體投地。
在邙山中亦能算作呼風喚雨的重瞳血蝠妖再無一絲一毫的往日威風,面無血色的他自然想起了自己曾經追殺過妖主一行,渾身抖似篩糠,叩首如搗蒜,光是這等大逆不道的犯上行徑,就足以讓他萬死而不得入輪迴了。
重瞳血蝠妖萬念俱灰,以爲自己迎接的即將是雷霆君威,卻不曾想那曾經險些被他吃進肚裡的年輕妖主只皺了皺眉,說道:“按照當年的情況來看,你似乎也不算做錯了什麼吧?”
重瞳血蝠妖聞言一愣,但隨即還是狠狠搖了搖頭。
常曦可沒興趣和一隻大蝙蝠苦口婆心的開導他受驚的弱小心靈,皺眉喝道:“起來說話。”
重瞳血蝠妖一個激靈,立刻爬了起來,乖乖站在一邊,諂媚的笑容堆起,剛想再說些什麼,忽的看到妖主大人身後,悄然浮現出一道婀娜修長的身影,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
常曦也同樣感覺到有什麼強大存在靠近了自己,猛的轉頭,但還不待他看個明白,整個腦袋便猝不及防的,深深撞入一片驚濤駭浪的柔軟乳香之中。
尚未真正經歷過人事的妖族少主幾乎是手腳並用,才從那險些讓他閉氣過去的波濤洶涌中掙脫出來,向後踉蹌幾步,擡頭看去,臉色瞬間蒼白,眼前身份呼之欲出的野性妖嬈女子不着寸縷,絲毫不加遮掩的兩點粉嫩嫣紅和一覽無遺的萋萋芳草,深深震撼着我們這位年輕少主的幼小心靈。
“你怎麼不穿衣服啊!”年輕少主羞澀的捂住眼睛。
“衣服?”渾身上下透露出野性美感的妖嬈女子眉露疑惑神色,繼而恍然大悟道:“妖主大人說的是上清宮女弟子們身上穿的那些五顏六色的奇怪布條吧?”
妖嬈女子磅礴靈力流轉周身,一襲尚且算是得體的人族衣裳幻化而成,之所以在常曦眼裡只能算作是尚且得體,實在是因爲這女子的胸前風光當真是冠絕天下,靈力幻化成的薄紗布料在巍峨玉峰的沉重壓迫下,被撐起驚爲天人的奇景,若是讓那些自詡能七步成詩的文人墨客看了去,便是讓他們走出七十步、七百步,都絕對作不出一首能夠形容此等大好風景的像樣詩詞來。
海東青女皇不諳人族禮儀,見了妖主大人只管倒頭叩拜,常曦艱難的從那對豐碩上移開目光,早些時候他在莘彤那知曉了女子的萬般好,此刻他鼻間隱有溫熱流出,哪還敢再順着目光去瞧她因爲叩拜而撅起的蜜桃臀瓣,察覺到海東青女皇如今的境界修爲,心底淚流滿面,感嘆終於得以轉移注意力,問道:“一年時間不見你,你竟然已經問鼎化神境了?”
保持叩拜姿勢風情誘人的女妖恭敬道:“正是因爲有着妖主大人當年賜下的三滴舌尖精血,妾身僅是消受精血餘韻便進階半步化神境,而今母憑子貴,得以踏進化神。”
常曦恍然大悟,阿鷹跟隨銜燭老爺子去了妖界,想來是在龍族內得到了驚天造化,致使靈力修爲隨血脈反哺母親,纔有了海東青女皇如今的修爲,常曦打趣道:“邙山裡多了你這位化神境的妖族大能,想必上清宮的宮主一定很頭疼。”
這位叱吒邙山天空的鷹身女皇抿嘴一笑。
重瞳血蝠妖如釋負重的在常曦的示意下離去,留下海東青女皇和年輕妖主兩人席地長談。談及阿鷹時,海東青女皇才知道原來自己兒子已經跟隨着銜燭大人返回妖界龍族,這位嬌豔美人頓時喜極而泣,如今妖族中有誰不渴望返回妖界?人界以人族爲主導,更有着限制妖族修爲的天地瓶頸,唯有妖界纔是他們的唯一的歸宿。
海東青女皇舉手投足間有着與生俱來的天然成熟風韻,她隱約能夠猜到這位如今已是人間欽定的妖主大人的心思,美眸顧盼生輝道:“妖主大人這次不遠萬里從青雲山來此,想必爲了回來見那上清宮中的幾位舊識吧?”
常曦讚賞的點了點頭道:“不錯。”
這位與妖主大人關係匪淺的妖族女子稍稍坐正,檀口微張道:“如今上清宮要說起來,可能是遇到了些許麻煩呢。”
常曦聞言挑了挑眉頭,上清宮在邙山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派,是哪家勢力敢在上清宮面前作梗?他忽得回憶起,在邙山陵中不知名大殿裡遇到的那盛氣凌人的宗門隊伍。
常曦與海東青女皇異口同聲道:“靈虛宗。”
海東青女皇偏居邙山一隅,就算那位列仙道盟中一品宗門的靈虛宗是蒼溪州的土霸主,天高皇帝遠也管不着她,自然不會對那靈虛宗心存半點敬畏之心,這整個人間她唯一需要心存敬畏的,唯有眼前這個與她席地而坐,卻沒有半點主上架子的年輕妖主而已。
已經有了妖主氣勢的年輕書生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站起身來道:“那就更有必要走這一趟了。“
真名叫做夙攸的海東青女皇落後妖主半步,掩嘴打趣道:“既然妖主大人要去爲上清宮撐場子,那可不能輸了氣勢。”
常曦回頭看着她顛倒衆生的野性面龐。
天不怕地不怕只畏妖主的海東青女皇肅容單膝跪下。
“懇請大人允許夙攸隨主上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