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兒從小生活在斑斕湖畔的凝翠甸,對這同樣漂亮的湖沒有絲毫頂抗力,但是洞幽吩咐過她身子骨還很虛弱,不能下水嬉鬧,可憐兮兮的曦兒只好蹲在湖邊堆起雪人。
蘆葦蕩中飄起壎聲,音色樸拙抱素宛如天籟,悠悠揚揚飄過湖對岸。靜坐在曦兒堆起的雪人旁調息的林長風聞聲睜開眼睛,詫異道:“大人昨天吹壎的調子可還是不敢恭維的地步,怎麼一夜之間就突飛猛進到堪稱天籟的境界了?”
曦兒一副見了鬼的模樣看向林長風,這麼好聽的壎曲竟然是大人吹的?這扭頭幅度一大,就扯到傷口,曦兒哎呦呦的捂住胸口蹲在還缺個眼睛鼻子的雪人跟前,嚇得韶華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來,仔細檢查沒有大礙,狠狠擰了擰她的鼻子。
韶華陪曦兒堆着雪人,歡喜道:“這幾天已經外界的消息,鬼帝大人和後續大軍已經全面撲進桃芷山地域中,兩大鬼帝交手的結果也已經公佈天下,是雲嵐鬼帝勝出一籌!”
向來不苟言笑的嚴坤難得笑道:“鬼帝大人一錘定音,神荼鬼帝麾下大軍樹倒猢猻散,之後便再不會有戰事了。”
覺得有些冷的曦兒狠狠向手心哈了一口熱氣。
恢復人形的大青伸出手掌,一片雪花落下,融化。
大青微微皺眉,他的直覺一向敏銳,在他甦醒的這幾天時間裡,這世外桃源的溫度可謂是每況愈下。按照這個降溫速度發展下去,明日這座湖就會徹底冰封了。
“說起那名來自魔域的贏姓女子,那能逆天改命的醫術當真了得。之前傳聞說魔域中人各個嗜血兇厲罪業纏身,絕大多數都在十八層地獄中受盡刑罰,不過這幾日所見卻是顛覆了我以往的認知看法,果然道聽途說不得當真啊。”林長風遠眺蘆葦蕩中那座草廬感嘆道。
說起那贏姓女子,韶華眼中卻是閃過一絲擔憂神色。
女人最懂女人,這幾日下來她與贏芷漁有過不少接觸。但不知爲何,她敏銳的察覺到這位醫術精湛的奇女子的面色竟是一天不如一天。按理說如她這般精通醫理,必然知曉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可偏偏又無法從這女子身上感受到半點強顏歡笑的勉強作態,着實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韶華有一種強烈直覺,她隱隱覺得這片世外桃源之地應該和這名女子息息相關,她們都在不可避免的走向消亡。
“這首《千秋》的前半曲你可記熟了?”草廬露臺外,面色白勝雪的贏芷漁斜靠門欄輕輕咳嗽着問道。常曦這幾天裡跟着她學習壎樂,兩人間的關係可謂是每日水漲船高,放在不知情者的眼裡,儼然是一對依湖而居的神仙眷侶。
常曦放下嘴邊開有八孔的白色陶壎,嚴肅道:“你實話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事情在瞞着我?你的身體究竟怎麼回事?你如此精通醫理,沒道理會照顧不好自己的!”
贏芷漁似乎乏了,沿着露臺門欄滑下身子,看着常曦輕輕笑道:“九州中有句我一直喜歡且奉爲真理的古言,得到的同時也意味着失去。常曦,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嗎?我生前有一個願望,但是僅憑我自己根本無法去實現,但地藏王菩薩仁慈的給了我機會,說我只要等來持陽魚符的人,我的願望就可以實現。如今你來了,但你也要走了。卦象上說,如果我的願望要想實現,就必須送你回到人間。”
常曦的瞳孔幾乎是剎那間縮成針尖大小。
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除了醫道還涉獵卦術的贏芷漁從懷中摸出一件陣盤模樣的精巧物件,聲音愈發微弱但始終笑着道:“贏氏血脈中有種傳女不傳男的神通叫做越行術,贏氏女子習得越行術後如果能夠獲取到另外一界的位面座標,可以短暫的無視界面排擠之力,從而實現穿梭其他界面的能力。”
“然而這種神通功用過於逆天,所以在有諸多限制的同時,也有着難以想象的副作用。贏氏女子一生只能使用兩次這種越行術的神通,使用一次則要損失一半的壽命,我把兩次越行術的神通都封印在這塊陣盤中了。”
常曦腦袋轟隆一聲,瘋了般衝過去將嘴角已經滲出血絲的贏芷漁一把抄進懷裡,她身子上的溫度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常曦雙眼通紅罵道:“你瘋了嗎?!”
贏芷漁柔若無骨的身軀躺在常曦懷裡,她搖着頭看向蔚藍的天際顫聲道:“人魔兩族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知道錯在魔域貪婪九州大地的肥沃繁華,所以我想阻止它,但是僅憑我區區一個女子的柔弱肩膀,委實肩負不起這個重任。我深愛魔域的萬千子民,因爲他們纔是魔域的根基。但現在整個魔域都已經病入膏肓,只知道掠奪,永無止境的掠奪…常曦,我求求你,在它真正攻破九州的大門之前,救救它。”
女子言語斷斷續續,總是被艱難的咳嗽聲打斷。
常曦毫不猶豫的噗嗤一聲咬破舌尖,淡金色的精血緩緩流淌,顫抖着把精血抹在贏芷漁脣角,想要從閻王手中搶回她,卻悲哀的發現無往不利的龍族精血此刻竟沒有半點作用,他才知道贏芷漁體內連本源都已經潰散,就好像裝水的木桶沒了那一圈木板,再也容納不了半點東西了。
淚水頃刻間模糊了雙眼,被御賜大阿修羅王封號的黑袍男子泣不成聲。
女子顫顫巍巍擡起手,抹去常曦眼角淚水,“卦象裡,有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拯救魔域於水火中。我一生中所識男子只寥寥數人,那幾位同父異母的哥哥雖修爲高強,但卻遠遠配不上這頂天立地四字。唯一匹配的,就是我眼前的你了。”
“這塊黑陶壎,與你手中的白陶壎是一對鴛鴦壎,是八妹很早的時候親手打磨送給我的。八妹心靈手巧,經常笑我手笨,說等我找到如意郎君的時候,不至於連個定情信物也拿不出。現在我把這兩塊壎都交給你,如果你有一日能夠見到八妹,只要拿出這鴛鴦壎,她就會知道了。”
淚水打溼衣衫,常曦顫抖着接過那兩塊陶壎,贏芷漁容顏悽美的道:“我想再聽你吹一遍千秋。”
常曦將白陶壎放在嘴邊,一首女子對故土飽含希冀和思念的千秋飄飄蕩蕩起,湖畔對岸的洞幽部衆人在聽聞聲起的剎那,就不知不覺的紅了雙眼,尤其是感性的幾位女子幾乎是瞬間就淚流滿面,只因這首他們聽過許多遍的千秋,這次的曲調不知爲何極其哀傷,像極了無疾而終的悽美愛情。
草廬中,贏芷漁搖了搖頭,從常曦手裡接過黑陶壎。
陶壎放在嘴邊,她竟如同迴光返照般顫音不再,將千秋這曲的後半截婉婉道來,一改之前哀傷的曲調,悠悠揚揚的千秋中充滿了無限美好的希望,彷彿一副熱風折草長天行雲的壯闊畫卷展現在眼前。
這纔是贏芷漁心中魔域應該有的生機勃勃的模樣。
常曦將懷中漸漸冰涼的女子摟的更緊,淚溼臉頰,泣涕聲沙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求你了,別走!”
“我這輩子最幸運也是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相遇了。草廬外那花圃裡栽培的花,是我最喜歡的花,你以後回到人界的九州,替我把它們栽到陽光燦爛的地方好不好?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親眼看一看九州究竟是什麼樣子,我想,那裡一定會很美吧?”
黑袍男子仰起頭,不讓淚水再落下,狠狠點了點頭。
當女子閉上了雙眼說出她這輩子最後一句話,再也不會醒來後,緊摟着她的黑袍男子終於號啕大哭。
女子最後說道:“願你歷經千帆後,歸來時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