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藥原本打死都不會相信,普天之下有誰能在流了那麼多血之後還能站得起來,那一盆盆能搖出波浪的毒血潑灑出去,毒性烈到能腐蝕堅硬青金,小藥已經記不清當她能夠看到長安傷口裡流出乾淨的血時,她到底傾倒過多少盆毒血了。
九州自遠古時期就有着諸如着金針渡穴亦或是推血過宮這等玄妙的救人法門,被醫治者往往感嘆於醫者手段逆天,卻鮮有人能夠正視自己身體深處真正的強大。
醫者救治手段的好壞與否固然重要,然則更重要的是傷患本身。若真就是個死人擺在醫者面前,無論他的鍼灸技術再怎樣的高明,也無法將死者復生,相反傷患若是還有一口氣,無論如何都還有着最後一線希望,所以在療傷的整個過程中,傷者本身的身體條件纔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存在,人族肉體的本身就包含了無盡玄妙,比任何醫者手段都要高明百倍千倍乃至萬倍。
就好比打鐵,鐵若要成鋼,需經過無數次的錘鍊鍛造才能形成,若你本身就是塊木頭,任鐵匠手段再如何的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將一塊木頭鍛造成堅硬的鋼。
而這正如鐵打般的男人彷彿只要有最後一口氣在,就會拼命壓榨自己的潛能源源不斷的造血,哪怕生機再怎樣的渺茫,也不曾放棄過對活下去這份希望的執着。
小藥曾經踮起腳尖摸了摸黑豹頭頂,笑着說道:“你家主人和我家主人,其實都是一個樣哩。”
黑豹對此不敢認同更多,親暱的舔了舔小藥臉頰。
這一天天色尚早,感覺着身體內部有些酥麻的長安起了個早,在小藥和黑豹的攙扶下來到偏殿,靜靜的坐在偏殿臺階上,看着滌淨血腥味道的天傀門牌匾和溝壑縱橫浪跡遍佈的庭院,摸了摸安靜趴在身邊毛絨絨的黑豹腦袋,一時間裡思緒飄遠,恍如隔世。
腥臭污穢的人彘甕,經脈枯萎的肉身,黯淡無光的金丹,心狠手辣的元奎,霸道劇毒的蠱蟲,吸食血肉的腸管,絞斷肚腸的匕首,還有那一掌掀開屋頂遙遙望來的目光,所有的駁雜記憶紛紛涌在腦海,彼此撕裂重組着,思緒漸漸清晰。
身旁黑豹遞來一個關切的眼神,長安輕輕撫摸過黑豹腦袋,輕聲道:“沒事,別擔心,我都記起來了。”
依舊粗布麻衫打扮的書生在轉角出現,在他旁邊坐下,端給他一碗剛由小藥煎熬出的湯藥,長安笑着接過,將一碗苦口良藥服下,放下藥碗,看着身旁這位一年時間不見已經是青雲後山弟子的師弟,咧嘴笑道:“師弟真威風。”
是青雲後山最得寵的小師弟,同時也是妖族少主的常曦抱着胳膊仰頭躺下,指了指遠處打鼾的天魔虎,打趣道:“再威風也沒長安師兄你威風,隻身就敢惹上元奎這幫兇殘傢伙,說實話要不是因爲師弟我能夠驅使連同這大老虎在內的元嬰境大妖們,我可不敢以一敵百的。”
身體每時每刻都在痊癒恢復的長安攥了攥手,感受着反饋回來的力道和逐漸升起光芒的金丹,長安仰頭,在黑豹身上尋了個舒服位置躺下,轉過腦袋看着師弟側臉,極爲認真的道:“師弟,這次救命之恩,師兄我這輩子都記在心上。”
常曦擺了擺手,懶洋洋着嘖聲道:“太見外了。”
長安也不是矯情的人,只在心中銘記,不爭口舌。
常曦雙臂枕着腦袋,說道:“按照當初南疆萬魔衆潛伏進徽州的暗子數目來算,這天傀門中暗藏的這些萬魔衆弟子應該就是他們全部的人馬了,就算還有沒和他們彙集的漏網之魚,想必也再掀不起什麼風浪,自己尋得機會就會乖乖的滾回南疆,只不過他們能不能再從大荒殿腳下成功溜回去,那就要看他們有沒有那個命了。”
長安點了點頭,萬魔衆潛伏進徽州中的暗子,其中高端戰力一共就只有十幾名元嬰境大修,而經天傀門一役就剿滅了足足十名萬魔衆大修,可謂是直接把尖刀刺進了萬魔衆潛伏勢力的心窩裡,還是狠狠的擰了一把的那種。
受到如此重創,萬魔衆潛伏進徽州的暗子可以算是盡數拔除了,就算還有漏網的金丹境邪修,哪怕是隨便一個三品宗門都能輕易將他絞殺,已經不足爲懼。
見慣了金戈鐵馬入夢來的長安心中,的確有着真切的震撼,曾經爲禍徽州大小宗門的萬魔衆邪修竟然被常師弟一個人剿滅,這麼一個踏入修仙界只有一年光景的小子,真就綻放出了誰都覺得驚豔的奪目光芒。
常曦朝着庭院中宛如門衛般的幾位橫斷山霸主的身影努了努嘴,笑着說道:“收復了天傀門,我已經讓幾位大妖們連夜告知了附近宗門勢力,好讓他們知曉這天傀門在我們離開前都劃爲了禁區,膽敢有人違抗,一律先斬後奏。”
長安聞言不經又瞥了一眼常曦側臉,師弟溫潤如玉的臉龐上,不經意間已經有了上位者的威嚴棱角。長安曾經隱姓埋名加入世俗行伍間磨礪刀法和心性,也曾一路殺到了象徵將軍身份的紅綾縛金甲前,他對常師弟嘴角那抹有着鐵血味道的笑容,再是熟悉不過了。
長安問道:“此間事了,師弟可是要打算繼續向東而去?”
常曦點了點頭,“越過橫斷山向東就是蒼溪州了,既然順道,還是想去見見幾個老朋友再去天墉城的。”
躺在黑豹身上的重病號笑道:“那常師弟還不趕緊動身?我這身子骨沒有個把月的功夫可都和別人動不了手的,你要是等我痊癒了,都不知道猴年馬月了。”
常曦神秘道:“你知道小藥爲啥最近這麼忙嗎?”
“爲啥?”
長安聞言臉上一紅,這幾日來他也與小藥相處的極熟悉了,尊貴如神器之靈的她絲毫不嫌辛苦麻煩的幫他療傷煎藥,讓他這副自幼見慣了人間冷暖的心腸都暖了起來。
常曦哈哈笑道:“還不是因爲小藥忙活着幫你煎好了剩下時間裡需要服用的湯藥和丹藥麼?
長安連同着身下黑豹都微微怔住,搖頭歉意苦笑。
年輕的妖族少主狡黠道:“療傷用湯藥我都已經用冰晶封裹,每日服用時只需先用火靈力解封溫熱即可,怎麼樣,師弟我非常用心吧?”
在世俗軍伍中學會飲酒止痛的長安做了個仰頭舉杯飲酒的手勢,嘴饞懷舊一併涌上心頭,稟性難移的笑道:“既然要走,咱師兄弟總得喝次酒才行。”
不提酒還好,一提酒常曦臉上狡黠的笑容便越發燦爛,摸出一隻巴掌大小的桃木酒壺,準備好好給這位已經被饞蟲勾起酒癮的長安師兄留下一個難忘回憶。
天魔虎早已悠悠醒來,他安靜的盤臥在遠處,看着偏殿臺階上與那叫長安的人族相處融洽的妖主。
這幾日他們幾位常年在橫斷山中呼風喚雨的大妖們與妖主相處頗多,也知曉了妖主其實並非血統純正的妖族,而是有着一半實打實的人族血脈。
在剛知曉了妖主的真實身份後,天魔虎不禁有些心灰意冷,畢竟妖族與人族殊途不同歸,人族中有句話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雖然天魔虎不善咬文嚼字,但也懂這麼個淺顯意思,會在心底深處認爲身有人族血脈的年輕妖主會一碗水端不平。
但漸漸的,天魔虎發現他錯了。
這位身負神龍和人族血脈的妖主,在人族和妖族的問題上沒有如他們之前擔心和料想的那般偏袒,而是就事論事,做事極爲雷厲風行,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統統一碗水端平,錯了罰,對了賞,若有人或妖逾越了規矩,他也絕不會手軟,那雙噙滿鐵與血的威嚴雙眸,讓在人界風裡來雨裡去的他們感到無比的安定。
這是一個值得他們追隨和信奉的妖主,無關年齡。
長安滿腹狐疑的看着桃木杯中僅有一滴的碧綠酒水,心想你丫也太摳門了,一杯酒沒有也就算了,一滴是什麼意思?他再看向笑吟吟的常曦,還是仰頭將這一滴足以讓萬千妖獸爲之瘋狂的酒液吞下。
轟!
洶涌狂暴的酒勁似大江浪潮般將長安淹沒,長安那因爲蠱毒侵害而略顯沙啞的喉嚨,此刻發出陣陣如同野獸般的嘶吼,渾身通紅彎曲如蝦米,蜷縮在地上不住顫抖。
遠處幾位大妖聞聲看來,不禁心頭猛跳,那位和妖主同樣修爲的人族小子可是個狠角色,那日將他救出時,那人族小子身上的傷勢極爲慘烈,鮮血幾乎流盡,幾乎與五馬分屍和凌遲無異,便是心性冷酷的他們見了也要爲之膽顫,那人族小子卻能一聲不吭的抗下這般苦痛,當真算得上是爲人傑,是什麼樣的痛苦能讓他慘叫成這樣?
眼下這彷彿兄弟鬩牆的一幕,讓他們有些看不懂。
黑豹見到這一幕,在常曦收發不住的血脈威壓下艱難起身,它幾日下來也知曉了常曦的爲人,可眼下長安倒地慘叫的一幕實在讓它有些驚疑不定,它想要向常曦討個說法。
“別…別動…我沒事…”
一隻散發着灼熱氣焰的手製止了黑豹的下一步動作,黑豹聞聲連忙扭頭看去,不由得愣在原地,在它的神識中,它看到長安體內枯萎的經脈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復原,新生的肉芽飛快生長,甚至連黯淡無光的金丹也再次綻放光芒,金丹境後期的修爲緩緩竟開始緩緩增長起來。
長安感受着體內翻天覆地的變化,嘶啞道:“這是什麼?”
常曦微微一笑,“龍潭釀,我從一位老爺爺那弄來的。”
常曦朝九位一連守護數日的大妖們招了招手,幾位大妖連忙垂首過來,常曦打開桃木酒壺,笑道:“前幾日有勞諸位協助我剷除萬魔衆餘孽,又費心費力的守護我師兄弟七日,小小薄利,不甚感激。”
常曦手指勾引,九滴碧綠顏色的酒液飄出壺口,九位大妖每位一滴,天魔虎睜大了銅鈴般的虎眼,震驚道:“這是以玄重水煉化成的酒水?!”
“挺識貨啊。”常曦瞥了一眼天魔虎。
其餘幾位大妖就算認不出這酒水爲何物,但玄重水的鼎鼎大名卻是如雷貫耳,試問天下有哪隻妖獸不渴望能以玄重水淬鍊體魄靈力?只可惜自打將近二十年前,有位通天徹地的大能將人界幾乎所有的玄重水都收了去,導致玄重水這一奇物幾乎就此銷聲匿跡,眼下天大機緣臨頭,幾位大妖激動的恨不得把心窩子掏給這位年輕妖主以表忠心。
常曦取過一滴銜燭老爺子精心釀造的龍潭釀,沉思片刻還是劃去半滴遞給黑豹,無奈道:“本來是想給你一滴的,但是你修爲尚不及元嬰,只能半滴了。”
黑豹臉色臊紅的接過半滴碧綠剔透的龍潭釀,在心底狠狠的臭罵自己,惱怒自己之前竟然誤會了妖主大人暗中幫助長安的好意,隨即嗷嗚一聲,再沒臉見妖主,自個跑向後殿自覺面壁思過去了。
妖族少主朝幾位喜獲至寶的大妖拱了拱手,“我的師兄長安近段時間就拜託諸位照顧了。”
九位大妖自然連連應允,這等小事就算妖主不說,他們也會將妖主大人的師兄安排妥當,絕不會出一點岔子。
“師兄,那我便先行一步了。”常曦看着已經從龍潭釀酒勁中恢復過來的長安道。
長安笑着伸出一隻手,常曦一把接過,師兄弟兩人不約而同互撞肩頭,肉眼可見的氣浪震盪開來,長安屁股下坐着的石階頃刻間碎成齏粉,反觀常曦腳下石階只是微微裂開。
“師兄記得一定要回來參加我的大婚!”
長安笑道:“一定。”
常曦暢快大笑,隨即拔身化作一道劍光,接引住偏殿裡飛出的小藥,朝着蒼溪州的方向遠去。
長安想着師弟遠去的方向狠狠揮了揮手,眼角微微泛紅,見幾位大妖瞧來,向來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他揉了揉眼睛,自顧自的笑罵道。
“又被風沙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