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涼,爹孃都已歇息,常曦坐在院子裡的藤椅上,身上披着件孃親給他用來遮擋夜裡風寒的毛絨坎肩,他說他有化神修爲在身不畏風寒,但顯然這種理由並不能說服娘。
別院角落恍恍惚惚顯現出模糊人影,繼而凝實,一襲月牙色僧袍的年輕僧人走了出來,不是地藏王菩薩還能是誰?
從面相上看和常曦同樣年輕的地藏王菩薩看了眼屋裡,坐在常曦身旁,說了句當初當初複查功德的官吏們沒有說出口的話:“父母憑子貴,當初你以一己之力在滕州城救下幾十萬黎民百姓,又阻止了魔族六皇子潛入九州即將掀起的天大波瀾。這筆功德,不是你一人獨享,生你養你的爹孃同樣可以分得功德,別說是你身後那座問鼎人間劍道極致的青雲山,連同着在公輸家族祖墓中出力不少的武當山和龍虎山,也在你這顆長了腳的參天功德樹下好乘涼吶。”
一日功夫裡愈發成熟的常曦扯了扯坎肩,百感交集涌上心頭,低頭溫暖道:“應該的。”
常曦扭頭,輕聲但凝重的問道:“菩薩,我尚在人間時就聽聞您得道後幾度救出在地獄受苦的孃親,被世人歌頌以大孝之名,敢問若菩薩與我處境互換,您該如何?”
地藏王菩薩看向這個和自己年輕時有着諸多相同之處的青年,長嘆一口氣,吐出一個難字。
地藏王菩薩語氣嚴肅道:“想要幫助親人脫離苦海的強烈願望我能感同身受,畢竟你走得是和當年我一樣的路子。但有一點至關重要的東西你現在還不具備,那就是修爲。”
地藏王菩薩端起茶桌上一隻外壁掛滿溼氣露水的茶杯,冰冷的茶水早沒了滋味,他也喝的津津有味,繼續道:“我之所以能幾次從地獄救回母親,佛門菩薩的身份的確從一定程度上讓我在遊走兩界時多了幾分方便,但最最重要的,還是因爲我當時有着煉虛境後期的修爲。”
“就算你練就了明王琉璃體,但以你化神境的修爲想要重返人間,其實也只是勉強達到了最低標準線,在你自身能否成功尚且兩說的情況下,再攜帶兩位毫無修爲在身的凡人在側強行跨界,根本與自殺無異。”
頭頂月光的常曦面色古井無波,但橫在膝上的雙拳已然緊握,力道大到竟連指甲都能微微嵌進琉璃體中。
在修仙界裡第二步大境界修士的上層圈子中,流傳着“遣泰山輕如芥子,攜凡夫難脫紅塵”的說法。
自古神盤古開天闢地之後,沉浮變成兩部分:一部分輕而清,一部分重而濁。輕而清者不斷上升,變成了天;重而濁者不斷下降,變成了地。肉體凡胎生於重而濁之的大地,未得到昇華,便不得逃脫那一方天地法則的束縛。
所以後來纔有修仙者將自身肉體昇華到極致,成爲輕而清者,再輔以通天徹地的秘法,這樣才能穿行於其他界面或是橫渡虛空之中。
剛剛踏足第二步大境界的常曦雖沒有觸及到上層圈子,但他曾在人間徽州境內的弘願寺裡通讀過不少佛經,對這些道理也有一點了解,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地藏王菩薩拯救母親於水火中時有着煉虛後境的修爲,常曦自問現在的自己仍不及菩薩當年實力之萬一,想要攜肉體凡胎的爹孃重回人間,太不現實。
常曦自嘲一笑,虧他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化神境修士,到頭來在看待問題的態度上,還不如自己老爹。
“菩薩,如果我待在黃泉界修煉到煉虛境,可以帶我爹孃一起回人間嗎?”常曦仍不死心的問道。
地藏王菩薩放下茶杯,豎起兩根手指,然後搖了搖。
“第一,我先前和你說過,你對於整個黃泉界來說,是特殊的,你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就像是行走在陰間的活人。你身負銜燭之龍的王上血脈,這種至陽的霸道力量,在這黃泉界中根本無法發揮真正力量,而且隨着你的修爲提升,黃泉界的天地法則會本能的愈發排斥這種力量,若你真在這裡修煉到了要迎來煉虛境天劫的地步。”
“你真的會被永遠留在這裡。”地藏王菩薩平靜的道。
“第二,你有時間可以耗,但人間沒有,青雲山沒有,仙道盟沒有,那些在兩族戰火中顛肺流離的百姓們更沒有。”
常曦面容上蒙上一層怎麼看都和純良搭不上邊的笑容,眼眶中閃動的銀十字星比皎月更明亮些,“人間那些傢伙與我何干?仙道盟自家褲子裡的屎擦不乾淨,能讓魔族奸細大搖大擺的走上青雲山,將我請來黃泉,到頭來我還要火急火燎的趕回人間幫他們擦褲子?”
通曉陰陽兩界萬事的地藏王菩薩對常曦體內的另一人格絲毫不感到意外,失笑着攤手道:“沒辦法,能者多勞咯。”
微微有幾分邪氣的常曦嘿嘿冷笑。
眼眸中銀十字星沉入深處,重複溫潤模樣的常曦思索良久道:“和菩薩見過幾次面後,隱約能感覺到菩薩您應該也是神遊境的存在,但是我總感覺您身上的氣息,比起青雲山的清瀾掌教要諱莫如深許多,爲什麼會這樣?”
年輕僧人抓起院中一把泥土,在手中反覆搓揉,解惑道:“論及修爲境界,我和青雲山那位劍道至尊其實半斤八兩。但凡是走劍修路子的,修習的無不是殺伐之道,對修身養性的理解和探究,自然是不及佛門中人。”
僧人任由泥土從朦朧玉色的指縫間重歸大地,調侃道:“佛門中人不興殺伐,修習的也多是你們嘴裡烏龜殼這樣的防守招數,圖得就是個雖然我打不過你,但你也別想揍疼我的中庸之道。論捉對廝殺,那位曾經能夠隻身殺入魔域三萬裡的真劍仙我自問是敵不過,所以乾脆學些其他術法罷了,所以纔會給你一種我很神秘的感覺吧。”
幾朵厚實的烏雲遮蔽了月光,零零雨滴濺落在院中青石板上,地藏王菩薩最後道:“其實我在年輕時遠沒有像你這樣聰明,素來沒有多麼高人一等的見識,若說哪一點比別人強,無非就是活的時日久些,看過的滄海桑田和見識過的人心更多些罷了。孩子,彆着急,路要一步步走。”
僧人伸掌接住雨滴,背後佛陀真身一閃即逝,言語間已然換做梵音,聲聲如洪鐘大呂敲響在常曦心扉,振聾發聵。
“雨雖一直下,但天總會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