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惠當然知道公孫瓚建立的白馬義從。
還知道這支曾將塞外胡虜打得奔走相告“當避白馬”的精銳騎兵,在界橋之戰中幾乎被袁紹麾下大將麴義以先登死士殺戮殆盡了。
且後來的公孫瓚不復重組,故而白馬義從的名號也就此徹底成爲了歷史的塵埃。
不過,他也知道秦朗是不會無的放矢的。
既然提及了白馬義從,自然也就意味着這支曾經威震胡虜的騎兵,或許還有傳承隱在幽州山野吧。
畢竟幽州邊地最不乏的就是慷慨悲歌之士,更不乏心慕擊胡的白馬義從者。
所以夏侯惠也沒有多少驚詫。
真正讓他詫異的是,終日在秦朗身側的自己,竟是不知軍中還有另一部斥候的存在。
“自是知曉的。”
輕輕頷首而應,夏侯惠眼中泛起疑惑,“元明之意,乃是指我軍竟還有另一部斥候?且是昔日白馬義從的傳承?”
“嗯,算是吧。”
秦朗略帶歉意的笑了笑,緩聲解釋着,“稚權也莫驚詫,此事我也是數日前才被田太守告知的。而且,那部斥候並非軍中之人,乃是田太守以陛下許予的便宜行事之權,邀來助戰的鄉野壯士。這些人都是白馬義從的後代或鄉黨。”
是田豫召來的鄉野壯士啊~
難怪了。
論擊胡這種事,幽州士庶絕對是一呼百應的。
夏侯惠哦了一聲,眼中露出瞭然。
而秦朗也等沒他繼續發問,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轉述了一遍。
在昔日界橋之戰中,白馬義從的建制確是被抹去了,但還有近二百餘騎活於世,後來被遣去跟隨公孫續。
時間是公孫瓚勢窮後,遣公孫續前去幷州尋盟友張燕求援。
只不過,張燕與公孫續救兵尚未趕至之時,袁紹繳獲了公孫瓚的書信,且將計就計誘公孫瓚出城來戰,大破之。
瓚萬念俱灰,遂在易京自焚而死。
而公孫續則是隨着張燕歸去了黑山,流亡在幷州,最終與南匈奴屠各部(後與南匈奴左部合,隸屬左賢王劉豹)交惡,被殺。
續死後,兵將部曲各自奔散。
惟有少許鄉閭子弟以及白馬義從,仍跟隨着其從弟、官職爲建義中郎將的公孫集折道返歸了幽州。
但那時袁紹已然佔據了幽州,公孫集並不敢迴歸故里。
只得帶着衆人遊蕩在塞外與漢地山澤之間,以寇掠胡虜部落或勒索過往豪商爲生,依仗着幽州地廣人稀的騰挪空間,倒也苟活了下來。
而且,這種賊寇行徑在那時候是很正常的事。
因爲袁紹佔據了幽州之後,非但沒有擊胡,反而出於拉攏三郡烏桓爲己用之心,並不怎麼在乎邊患之事,以致邊民流散在山澤或亡叛入鮮卑有上千起。一直待到河北歸魏武曹操所有,且是大破烏桓之後,這種官兵民匪不分的狀況才得以改善。
再後來文帝曹丕繼位,以田豫持節護烏丸校尉,牽招、解俊並護鮮卑,進駐昌平屯兵。
牽招廣佈恩義,招誘降附,感召流民出山澤歸附,早就厭倦了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公孫集也順勢率衆歸來漢地,被遣回本郡鄉閭解甲歸田。
按道理來說,白馬義從也應該就此消失在歷史長河裡。
然而,習慣了拿着刀矛的手,已然無法再撿起鋤犁務農桑了。
歷經過大起大落、倍感物是人非的公孫集,倒是甘願老死於山野、埋骨桑梓地,但架不住麾下部曲的懇求。
沒辦法。
這些忠心耿耿的部曲在危難之際都甘願影從左右,他也做不出置之不理的事。
故而,他便私下去尋了田豫。
田豫也曾是公孫瓚的麾下。
雖然他早年是以身託付於劉備,且辭別劉備歸來幽州後沒多久,公孫瓚便敗亡了,但彼此之間仍是有一點香火情的。
所以,許多不耐農桑的公孫集部曲,身份便轉變成爲了民間義士。
每每邊塞戰事起,他們就會響應田豫的號召,以“擊胡保鄉閭”的名義自備弓馬兵械隨徵。
或依仗着早年遊蕩各處對山川地理了然於胸的優勢爲軍中斥候嚮導,或憑藉着弓馬嫺熟生死不辭的勇銳,自成一部深入敵境擾亂後方。
他們不錄入軍籍,也沒有俸祿可領,戰後更沒有賞賜。
但田豫允許他們可自行取戰利品。
不是魏國兵馬所繳獲的戰利品,而是對戰事敵對的胡虜部落,他們可以恣意擄掠牛羊戰馬或者捕虜奴隸。
能否獲取、所獲多寡皆自憑本事。
田豫唯一許諾的,是可以出具文書讓他們能順利的將戰利帶回來漢地,且自由變賣。
這種新的生存模式持續了好多年,如田豫在五次擊敗素利的戰事以及後來的馬城之戰,都有他們的身影。
也讓白馬義從得以傳承了下來—— 最早的白馬義從要麼戰死要麼老死,就連公孫集都年邁而病死了,但源於他們後人以及鄉閭子弟或遊俠兒的陸續加入,讓這股擊胡義士的規模不曾少於三百騎。
只不過,花無百日紅。
待到田豫被調離幽州之後,主張施恩義安胡虜以靖邊地的幽州刺史王雄,便派遣小吏前來招募與警告他們。
聲稱如果他們願意被收編入行伍,那麼他會表請朝廷授職。
如若不願意,那就自此安分的務農桑。若是膽敢私自出塞滋事擾邊,那他不介意給他們安個亂賊的名號,遣兵馬將他們給剿了。
他們肯定是不願意被收編的。
倒不是對魏國有什麼壞感,而是覺得王雄還不配讓他們效力。
拋開中原世家與邊塞老兵革的天然衝突不提,襲承白馬義從驕傲的他們,就連跟隨過公孫瓚的田豫都不能讓他們甘願爲部曲呢!
王雄?
算什麼東西!
當然了,回絕了王雄的招攬,但他們也不敢在出塞了。
畢竟已然歸來桑梓多年了,皆是有家有室有田地的人,自然也不能逞一時之快而冠上亂賊之名讓家人被沒爲官奴。有的人淡了戎馬之心,以秋冬射獵自娛;有的人則是偶爾兼任豪商的護衛,趁機出塞吹一吹盪漾着金戈鐵馬的狂風。
轉機,同樣是田豫重新歸來北疆。
聽聞畢軌喪兵,田豫急匆匆趕去幷州赴任,且與督領洛陽中軍前來的秦朗計議後,便遣人去尋了他們,打算讓他們充當侵擾軻比能屬地牧場的嚮導與斥候。
對此,他們自是不會拒絕的。
又或者說,他們期盼這一天已然很久了。
故而,在田豫與秦朗還沒有督兵離開陰館北上代郡右北平之前,他們就已然化整爲零出塞打探軻比能的屬地軍情了。
或許是天道酬勤吧。
在他們的任事勤勉之下,竟真就刺探到了一個了不得的軍情——在很巧合的情況下,他們竟然很意外的發現了,軻比能當作奇兵的兩萬漠北騎!
的確是很意外。
軻比能將這兩萬從漠北召來的族衆安置在馬城,以部落屬地在那邊的女婿鬱築革建代爲督領。
之所以安置在馬城,是地理優勢使然。
一來,馬城羣山懷抱,翻過北面的山巒便是鮮卑王庭彈漢山,再北就是漠北了。
如此便利的距離,可以讓遠道而來的漠北族衆養精蓄銳,很快就能緩過疲憊,做好隨時征戰的準備。
另一,則是馬城在洋河的東支流上。
洋河有東、西、南三條支流,匯流處就在馬城的下方。
恰好,洋河的南支流發源於白登山,蜿蜒沿着東北向而上破開山脈,形成了天然的通道。
駐紮在馬城的漠北騎,只需要沿着河谷南下,便可毫無阻礙的抵達軻比能預期的奇兵駐點:白登山西麓的高柳縣。
哪怕魏軍沒有依着常理北上平城,也無改兵出高柳縣的奇效。
因爲平城、右北平、高柳縣三者猶如一個三角形,彼此之間的距離都相差無幾,中間也沒有什麼崎嶇山脈阻礙騎兵縱橫。
也就是說,不管魏軍北上平城還是駐紮在右北平,只要出車陣追擊了,就必然會讓兩萬漠北騎尋到從側突襲的機會。
而他們爲何被發現了.
卻是因爲早年的馬城之戰。
太和二年(公元228年)的馬城之戰,導火線是軻比能的女婿鬱築革建將田豫遣去宣昭政令的翻譯夏舍給殺了,故而田豫才帶着西部鮮卑大人蒲頭與泄歸泥出塞奔襲鬱築革建部,大勝而歸。
這一戰白馬義從也參與了。
也因爲斬獲極多,故而一直津津樂道着。
此番他們再次出塞刺探軍情,念及先前豐厚的戰利,便想着過去看看鬱築革建的部落恢復元氣了沒.
直白的來說,就是覺得鬱築革建部比較好欺負,所以他們滿懷期待。
尤其是,田豫歸來北疆是在幷州任職。
招他們一併出塞擊胡,也可能就這麼一次機會了,哪能不尋個牛羊馬匹多而戰力弱的部落下手,以期滿載而歸啊!
故而,他們在發現鬱築革建部驟然多了許多族衆時很是驚詫。
待細細觀察後,便從一個小細節中,斷定了這兩萬族衆乃是來自漠北。
從西至東,繁衍在中原王朝北疆邊郡的胡虜部落,從髮飾中便可以分辨出來,如匈奴斷髮、羌人披髮、鮮卑與烏桓髡髮。
其中,繼匈奴之後成爲草原之主的鮮卑,繁衍在漠北的部落與漠南也有一個小小的不同——也只有生活在物資十分匱乏的漠北部落,纔在盛夏時節仍戴着鬥狀氈帽。
軍情如火。
驚覺了軻比能的後手,也不敢怠慢的白馬義從日夜兼程歸來。
於昨日夜裡將消息稟報給了田豫。
而田豫與秦朗私下計議後,也做出了一個極爲大膽的決策。
“稚權,我與田太守計議過了,當先發制人。欲讓你督領四千騎星夜北去,將那兩萬漠北騎襲破!斷了賊酋軻比能的念想,奠定此戰勝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