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結髮
黃昏時分的洛陽城,總是熱鬧溫馨。
從各家各戶嫋嫋升起來的炊煙,被斜陽染上了色彩;在外公幹或勞作了一天的士庶腳步匆匆歸家,沿途與相識之人打着招呼,被微風輕輕拉扯着髮絲與衣角;而一些老丈老婦則是走出家宅,半是責怪半是寵溺的高聲呼喚着自家貪玩小兒趕緊歸來。
而在城西的街衢間,此時則是車馬粼粼而來。
站在小宅之外迎接的夏侯惠等人,此時有一種應接不暇的感覺。
因爲當這些車馬井然有序的來到小宅後,隨車馬而來的奴僕不由分說便將攜來的財帛細軟往夏侯惠家中搬。而作一管事模樣打扮的人,則是來到夏侯惠跟前喜笑盈腮的行禮,朗聲說道,“步兵校尉賀夏侯將軍新婚之喜,些許薄禮,不成敬意。”
言罷,便很恭謙的後退幾步,不等夏侯惠作答就轉身去牽着車馬離去。
不過夏侯惠也沒有時間作答。
這名管事纔剛讓開位置,便有其他家的管事上前行禮賀喜。
“射聲校尉賀夏侯將軍新婚之喜”
“尚書右僕射”
“護軍將軍.”
“散騎常侍.”
“中領軍”
“荊州刺史.”
來賀之人有近十家,車馬近二十架,各類財帛或雅物幾乎將小宅的庭院都給堆滿了。
不必說,這些人來賀喜必然是天子曹叡授意的。
甚至這些財帛細軟都是曹叡準備的。
看來賀之人就知道了。
如右僕射衛臻、中領軍楊暨、護軍將軍蔣濟、散騎常侍高堂隆等人,雖然都與夏侯惠都曾謀面且有過交集,但還沒有親善到送禮祝賀的程度。
尤其是對於他們而言,夏侯惠不過是個小輩。
就算是出於仕途之上的迎來送往,遣人來祝賀也應該是以家中小輩的名義,哪能以他們自己的名義啊~
而與夏侯惠平輩論交的毌丘儉,也早就歸去荊州了。
他又怎麼知道夏侯惠成親是在具體哪一天呢?
至於步兵校尉卞琳、射聲校尉甄像就更不必說了。
卞琳是卞夫人之弟卞秉的次子,而甄像則是甄夫人的親侄子,乃天子曹叡祖母與生母的兩家外戚,皆不曾與夏侯惠有過交集。
且文帝曹丕在位時,就曾明令禁止外戚參政。
如今若非天子曹叡授意,他們怎麼可能主動來給夏侯惠賀喜攀交~
所以,在賀喜的車駕離去後,衆人再度歸入宅內飲宴時,陳泰還不由如此感慨了一句,“稚權聖眷之隆,我輩無出其右也。”
陳騫與傅嘏等人也出聲附和着。
對此,夏侯惠自是連聲謙遜,且不忘朝北拱手向天子致意。
就是在罷宴衆人作別離去之後,他負手站在屋檐下看着孫叔等人整理賀禮時,臉上非但沒有喜色,反而是輕輕蹙着眉。
天子曹叡今日給他的恩寵太多了,多到令他心有不安了。
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雖然很早之前他就認下了孤臣的身份,但之前的他在廟堂之中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哪怕是不爲公卿百官們所喜,也不會遭來報復。就如同盛夏時節一隻在宅院外不停鳴叫的蟬一樣,擾人清閒、很討人嫌,但不至於讓人動雷霆之怒去撲殺了。
而如今,他已然中堅將軍了。
不日歸來京師洛陽任職乃是定數,在天子曹叡彰顯出不吝恩榮的態度之下,他將會迎來公卿百官們矚目與提防。
不管怎麼說,他乃譙沛元勳之後,與宗室無異。
是天子賴以鞏固社稷的基石。
且現今他被誤以爲是天子曹叡整頓屯田積弊的首倡者,則是會被公卿百官們認爲,他就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
對抗羣臣、整頓時弊的一把刀。
所以公卿百官們也會時刻提防着這把刀變得鋒利,甚至會在有機會落井下石的時候,將這把刀給折了。
尤其是在今日之後,他將徹底不溶於宗室之內了。
先前他被長兄夏侯衡逐出家門、被個別宗室不喜與疏遠,是源於他上疏舉薦杜恕與反駁曹真伐蜀,讓宗室們覺得他沒有同氣連枝的覺悟;而今日天子曹叡的作爲,則會讓他招來曹爽、夏侯獻等人對他生出嫉恨之心。
是的,就是嫉恨。
因爲不患寡而患不均。
天子曹叡給予夏侯惠的恩寵與權柄多了,給予他們的自然也就變少了。
彼此都是宗室,他們家中父輩的功勳也不比夏侯淵差幾分,憑什麼出仕更晚、年齡更小的夏侯惠就獲得更多殊榮呢?
就算夏侯惠軍爭之能略勝於他們,那也應該是與他們並駕齊驅纔對。
若後來居上,他們焉能心悅誠服哉!
這便是夏侯惠蹙眉的緣由。
當然了,塞翁失馬福禍相倚,凡事有弊必有利。
一直擔心着“時不我待”的夏侯惠,此些年也都汲汲於軍功,渴望能進入廟堂之高,在朝堂之上擁有話語權。天子曹叡今日所彰顯出來的恩寵,無異於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
而且,他本身也並不怎麼在意羣臣與其他宗室的看法。
宗室督帥後繼無人也好,九品官人制令士族世家坐大也罷,這些都是魏國的隱患,但曹魏社稷之疾不僅僅是這些。
爲什麼在歷史上,司馬篡奪了曹魏政權後的動盪,僅是淮南三叛呢?
且其中唯有毌丘儉纔是真正意義上的曹魏忠臣呢?
其根由早在魏武曹操時期就種下了。
魏武曹操不管是在創業時期,還是後來謀求代漢基業之時,皆崇詐杖術,以暴戾治民,又兼征伐無已,民畏威而不懷德。曹丕代漢而立後,猶不知變改,百姓無歲獲安,可謂失民心久矣!而今,天子曹叡繼位以來,奢靡之風盛行,屯田制崩壞、士家猶如奴僕;且隨着士族世家的坐大,將賦稅轉嫁在黎庶百姓之上,令曹魏社稷的根基不曾加固過。
如此,夏侯惠即使成功的阻止了曹爽與司馬懿,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罷了。
若想長治久安,當推行變革將積弊蕩除、除其煩苛之政而廣佈恩惠;任賢使能,以令士庶各盡其心。
所以,若是夏侯惠得掌了權柄之後,自然要推動很多變革。
或多或少,也都會觸犯士族世家與宗室元勳的利益,遲早都是要得罪他們的。
如此,何必還要在意他們的看法。
再者,如今朝野對他的看法,是性情剛正不阿,位卑之際猶敢面折大臣於朝,在天子曹叡彰顯出寵信後,必然會有一些志同道合者前來依附他。
也就是讓他夯實了權勢之路的根基。
實現自身所想的助力。
唯有一點不好的是,這個時機不對。
來得太早了。
他的職務仍是在淮南壽春,還沒有歸來洛陽任職、沒有來得及佈局,天子曹叡就將他給擺在臺前讓朝野矚目了。
毫無根基而受殊榮,乃是大忌。
就如站在屋頂上跌下來,至多不過是骨折而已,養一養傷也就過去了。
但立在山巒之巔,跌下來了就是粉身碎骨!
不復有迴旋的餘地!
唉.
看着孫叔等人整理着禮物的夏侯惠,在心中悄然嘆息了聲。
而王元姬則是在細細打量着他的神情。
她也在屋檐下站了好一會兒了,但陷入思緒的夏侯惠一直都沒有察覺。
他.似是在擔憂着什麼。
只是天子恩寵如斯,他還需擔心些什麼呢?
看着肅容蹙眉的夏侯惠,王元姬心中也在作着思緒,片刻後,也終於出聲發問道,“夫君是在憂慮嗎?”
她聲音有些小。
以至於從思緒中醒來的夏侯惠,並沒有聽清她說些什麼。
回過神後也不由側頭看着她反問道,“細君方纔,是在問我什麼嗎?”
王元姬個子不算高,約莫到夏侯惠的脖子處;且又兼夏侯惠長得很是雄壯,二人並肩而立時,更顯得她的柔弱。
所以,夏侯惠反問的時候儘可能放緩了語氣,聲音也很輕柔。
唯恐將她給嚇到了。
“也沒什麼事。”
或許是感受到夏侯惠的善意了罷,略昂着頭的她露出了一個笑容,才繼續說道,“只是覺得似是夫君面有愁容。嗯是陛下恩寵特隆,令夫君有所憂嗎?”
“嗯。”
點了點頭,夏侯惠也作笑顏道,“也不算憂心罷。只是覺得‘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罷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聞言,王元姬訝然揚眉,旋即垂頭喃喃複述了幾聲。
待再次昂頭時笑靨如花,眼眸之中已然盡是光澤閃耀,不吝稱讚道,“夫君之言令人發省,不愧少時便以文名揚於洛陽。”
呃~
木秀於林這個典故現在還沒有嗎?
也讓夏侯惠一愣。
片刻後,便故意負手挺胸,佯作自鳴得意之態,大言不慚的說道,“然也!若非我文武雙全、才高於世,焉能被招爲王家之婿哉!”
“撲哧~”
王元姬聽了,當即笑出聲音來。
也不由垂頭以手捂嘴,眉目彎彎、面色微紅,半是忍俊不禁半是害羞。
“呵呵~”
陪着笑了幾聲,待她情緒緩和了再次昂起頭了,夏侯惠纔看着她的眼睛繼續說道,“我不爲宗族所喜,在京師之內亦無有多少親善友朋,以令今日賓客寡少、婚事簡陋,有愧於細君了。”
“嗯,無妨。”
作答的王元姬再次垂下了頭,聲如蚊蚋,“我不在意這些。只需夫君就好。”
只需我什麼就好?
聞言,夏侯惠有些不明就裡,剛想發問,卻發現原本只是臉龐上帶着些許羞澀的她,此時耳畔都隱隱透着紅了。
呃,難道是,“只需是我,就好”的意思?
挑了挑眉,嘴角泛起笑意的夏侯惠,罷了追問的心思。
而是輕聲敘起了其他,“那日見細君煮茶頗爲熟稔,應也是喜吃茶吧?”
“嗯,我阿父不好飲酒,而喜吃茶。我在學煮茶之時,也自嘗味道如何,慢慢的便習慣吃茶了。”
這次王元姬的聲音很清脆。
且作答罷,還循着話頭而加了句,“似是夫君不喜吃茶吧。”
“倒也不是不喜。”
略微搖了搖頭,夏侯惠笑顏潺潺而謂之,“我平日雖多是飲酒,但也不排斥吃茶。只不過,我是飲茶,而非是吃茶湯。嗯,此中有何不同,一時也說不清。若日後得閒了,我將茶湯泡出來,細君一嘗便知了。”
飲茶?
且是泡而非煮?
對着這種與當世吃茶截然相反的言論,王元姬臉上滿是不解,而眼眸中則是異彩紛呈。
“好。”
輕輕應了聲,她不再說話。
因爲此時,已經將庭院內的賀禮記錄完畢,且讓僕婢盡數搬回別屋擱置的孫叔正走過來,行禮說道,“六郎,女君,各家賀禮已然安置妥當了。”
“好,有勞孫叔。”
夏侯惠點了點頭,含笑而道,“招呼他們用暮食罷,酒肉儘可吃,莫拘束。”頓了頓,又緊着加了句,“對了,孫叔,莫忘了給所有人派些賞錢。”
“好的。”
孫叔依言而去,也讓小宅中響起了一陣歡呼聲。
而此時一個小婢女則是快步走過來,給夏侯惠行了一禮,似是想說些什麼卻又欲言又止,只是偷眼看着王元姬。
嗯,她是王元姬的陪嫁小婢,歲數才十二,臉嫩。
但被她偷瞥了幾眼的王元姬卻不理會她,更沒有看夏侯惠,而垂下了頭,雙手拽着衣袖在揉捏。
因爲此時已然夜暮了。
賓客早就離去,連僕婢們都去用暮食了,也該是新人將婚事流程續上了。
對此,夏侯惠自是心知肚明。
含笑伸手撥弄了下系在王元姬峨峨雲髻之上的許婚之纓,他才牽起了王元姬的手,緩步往裡屋新房而去。
至,夫與婦並席而坐。
陪嫁小婢從外端來裝着羊羔肉的小陶鼎,輕輕放置在二人中間。
二人持竹箸分食,成“共牢”之禮。
旋即各執一合巹杯相對而飲;飲半而止,交換後再飲盡,此乃“合巹”之禮。
飲罷,夏侯惠身體向前傾,伸手解下王元姬髮簪上許婚之纓;拿起案上的小匕,割下彼此一縷頭髮,交給小婢以許婚之纓梳結在一起,藏以庋具中保存。
此乃“解纓結髮”之禮。
而做完這些後,那陪嫁小婢女便快步走出了裡屋,從外掩上了門。
門外得了賞錢的僕婢飲酒吃肉,歡聲笑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