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稚權果真如此作言?”
徵東將軍官署內,睡眼惺鬆的滿寵略略昂起了頭,看着堂下的李長史的目光滿是新奇。
“千真萬確!”
李長史笑容可掬,解釋道,“且軍中無戲言,我豈敢欺瞞將軍邪?稚權得悉事情原委後,便聲稱自身對五百騎併入淮南騎兵曲無異議,且以徐州道遠、賊將孫韶守備森嚴,不宜弄險折損我軍騎卒。”
“豎子狂悖!”
但滿寵對李長史的解釋卻絲毫不在意,徑直怒斥道,“不過略有尺寸之功,竟敢質疑我調度!老夫豈能做出令己軍騎卒無端枉死之事?長史,那豎子猶在城內否?速將他喚來!”
嗯,此時已然是第二日清晨了。
李長史昨日故意在滿寵打盹的時候過去,又趁機以不敢打擾而將事情拖到今日。
故而,見滿寵作色時,早有預料的他依舊笑吟吟的說道,“將軍執法嚴厲,將率無故不可擅離職守,是故他昨夜定是要歸宿士家壁塢的。”
“事未有定論,你身爲長史何不攔着他呢!”
有些不滿的嘟囔了聲,滿寵剛想讓人去城外招夏侯惠復來,但眼角瞥見李長史笑吟吟的樣子便又頓了頓,有所醒悟的試聲道,“不對,以夏侯稚權性情,不應對唾手可得的戰功熟視無睹。長史且細細道來,我欲襲擊賊吳戍守點的籌劃鉅細,你是如何給稚權轉述的?”
“回將軍,來不及說。”
聞言,李長史攤了攤手,“我只提及將軍將欲襲擊何處,稚權便知難而退了。”
“你!”
頓時,滿寵憑案起身以手指着李長史,好一陣鬍鬚亂顫。
顯然是被氣得不輕。
“哎,哎,將軍莫動怒傷身。”
見狀,李長史依舊作笑顏,躬身作揖道,“是屬下思慮不周,有誤將軍所囑。若不,將軍依律治我罪或罰我俸祿消消氣如何?”
我能治你什麼罪?
欺上瞞下談不上,玩忽瀆職也難以服衆!
對於李長史看似恭順、實則混不吝的樣子,滿寵一時間愈發氣憤難當了——以他之智,不難猜出李長史就是故意混淆視聽,坐實他奪麾下將主兵權之事,好讓他理虧,然後再給夏侯惠謀求更甚的好處!
更可恨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被坑了卻也撒不出氣來。
倒不是忌憚李長史是天子曹叡在淮南的心腹這層身份。
而是他年邁精力不濟了。
軍中諸多事情都難以親歷親爲,皆是由在淮南呆了近二十載、對軍中鉅細皆瞭然於胸的李長史代爲操持的。
不客氣的說,如果離開了李長史,滿寵不將自己累死也會折壽!
畢竟重新向廟堂表請個長史,從到任與熟悉軍務也是需要很長時間的,到那個時候他早就累垮了。
更莫說揚州刺史王凌,可是一直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呢!
再者,滿寵現今不復年輕時氣盛,不再是當年那個眼裡揉不下半顆沙子的酷吏,更對仕途權勢興趣缺缺。
以年邁之身作國藩籬,對他而言已是艱難。
若是因點小事就將得心應手的李長史給處置了,那他不是自尋罪受嘛!
還怎麼閒來飲點小酒自娛樂呢?
而李長史也是深諳世故的。
待偷瞄到滿寵臉上怒意猶存但卻沒有作聲時,便也心領神會。
自顧直身走過來,將早就準備好了一酒囊放在滿寵的案几上,笑顏潺潺的說道,“這是先帝最喜愛的蒲萄釀,天子賜予稚權的,歸淮南後便予我了。我素不好杯中物,品不出好歹來,也正好拿來呈給將軍,免得暴殄天物。”
你不好杯中物?
那豎子都歸來淮南月餘了!
滿寵沒好氣的撇了他一眼,但也沒有出聲拒絕。
片刻後,又似是覺得有些渴了,便伸手撈起酒囊小抿了一口。
嗯,口感還行。
雖然以往也沒少被天子賜予蒲萄釀,但感覺此酒每一次飲的滋味都略有不同。
一口入喉後,滿寵很快就抿了第二口第三口,且每次都還不忘砸吧幾下嘴,悠哉遊哉的回味着似酸還甘的滋味。少時,臉上怒意已然消散大半的他,看着依舊在側陪笑着的李長史,便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唉,置氣也是徒然,且看在彼先前任事頗盡責的份上,便借坡下驢了罷。
心中暗道了句,滿寵也終於開了腔,悠悠而道,“說吧,長史違我之意,是想爲那豎子謀求什麼?”
“屬下謝將軍不罪。”
先是做了聲謝,李長史連忙說道,“屬下知將軍所慮,亦深以爲然,自是不敢爲那豎子謀求什麼的。只是覺得,那五百騎卒乃是陛下從中軍選拔予他的,且還將虎豹騎將率外放給他當部將了,我等縱使心有提防,但終究也不是長久之計。不若,順水推舟,勒令稚權也參與騎兵曲的日常演武,以兩處忙碌與往來奔波,讓其無暇心生別意。”
他有五百騎的時候,我都要處心積慮籌劃個戰功來換取了!
你倒好,竟是想讓他染指淮南騎兵曲?
新任騎督樂良乃他部將,你建議讓他也進入騎兵曲,這是約束還是縱容啊?
真當我已昏聵了不成!
話語甫一落下,滿寵的目光陡然間變得銳利了起來。
而早就打好腹稿的李長史,不等他作聲便忙不迭的加了句,“哦!忘了稟給將軍了,昨日討虜將軍還私下知會我,聲稱他洛陽臨發時,陛下還叮囑他雖爲稚權部將,但至淮南後當以騎督之職爲主,諸事唯將軍之令是從。”
呃~
若是如此,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滿寵略略挑眉,耷拉下眼簾拈鬚而思。
但就是過了許久都不置可否,就連手中的那囊蒲萄釀都沒有往嘴上湊了。
也讓原本靜靜候着的李長史漸漸沉不住氣了。
因爲他知道,若再容滿寵兀自沉吟下去,那就是斟酌變成打盹了
故而他想了想,便在臉上堆起惆悵,以一記長聲嘆息將滿寵的思緒打斷後,開始了滔滔不絕。
“唉!”
“遙想武帝創業之初,我譙沛鄉里才俊濟濟一堂,可謂不乏賢也。”
“而今不過短短數十載,莫說諸夏侯曹已然青黃不接,就連舊勳門客之子侄,都難尋一人可堪大用。”
“今陛下常以爲憂,私謂我當勤勤哺後輩,然而我一庸人如何擔之?唯終日惶惶自愧有負國恩矣!”
人老就會變得嘮叨,也更耐不住別人的嘮叨。
在李長史的絮絮叨叨之中,也讓還在沉吟的滿寵頓時覺得不厭其煩,徑直揮手如同驅趕一隻嗡嗡亂叫的蒼蠅,“行了行了,當真聒噪!出去吧,莫擾我酒興。”
“唯。謝將軍成全。”
李長史聞言收聲,從滔滔不絕到戛然而止都不帶喘息的,直接躬身謝過便大步離去。
也讓滿寵還恨恨的鄙夷了一眼。不過,待署屋內就他一人後,他還拎着酒囊起身來到輿圖處端詳。
時而抿一口,時而凝眉側目。
待片刻後便眉目舒展,且低聲咒罵了句,“縱使賊將孫韶謹慎任職、守備森嚴那又如何?老夫若想襲破他防區戍守點,還不是易如反掌!昔日夏侯妙才對我猶敬焉,稚權豎子何以置喙老夫!今暫且罷了,待他日老夫定讓你個豎子知曉,陛下因何勉我‘廉頗強食,馬援據鞍’之言!”
而走出了署屋的李長史,對此自是不知的。
一番死磨硬泡終於得償所願的他,剛走到自己的署屋便尋來一小吏,將事情始末交代幾句讓其傳言給夏侯惠。
隨後,便跪坐在案几前,研墨執筆作書信。
是作給他女婿的。
作爲魏室兩代君王放在淮南的心腹,他的數個兒子雖然不過是中人之資,但也被授官食俸足以立身了。
所以,他想給自己女婿謀個前程。
基於天子曹叡對夏侯惠的器異,讓他也很看好夏侯惠的未來,且覺得夏侯惠乃是知恩圖報之人。
剛好他這個女婿才學不錯、門第也不差。
若是現今招來,遣去給夏侯惠身側當個僚佐小吏什麼的,他日水漲船高而躋身兩千石也不難。
是的,他之所以從滿寵這裡爲夏侯惠謀求權柄,不僅是不負天子曹叡爲國儲才之囑,也是爲了門戶作私計。
反正皆可兼得,何樂而不爲呢!
城外,士家壁塢。
夏侯惠正打算將昨夜做好的書信拿去驛郵託軍中信使代傳回洛陽,但剛剛牽馬走出壁塢時,正好迎面撞上了攜信而來的信使。
是細君王元姬的家書與七弟夏侯和的書信同時到了。
故而,他也沒有將書信轉出——不出意外,夏侯和書信裡的內容,便是他想問的答案了。
快步歸來,先撕開夏侯和的書信封囊細細看讀。
書信內容有三。
一者,是長兄夏侯衡告知,就在自己趕赴淮南的第二日,丁謐便與曹爽決裂了。
據市井好事者嚼舌,乃是曹爽被授予武衛將軍數日後,便邀請丁謐過府飲宴,聲稱他將會尋時機向天子曹叡求情與推舉丁謐的才學,力爭爲丁謐解開禁錮。
但丁謐在鄭重謝過後,便以不想牽連曹爽前程爲由婉言回絕了。
並且聲稱士者當有“事君以忠、事親以孝、事友以誠”的恪守,很坦誠的將他與夏侯惠坐談之事告知了曹爽。
這令曹爽是時十分震驚。
旋即,則是變成異常失望與忿怒。
素來將丁謐當作良友的他,連隱晦的私事都不曾有瞞,丁謐怎麼能背叛他去與夏侯惠坐談呢!
他忿怒的質問了。
而丁謐則是先行禮作歉,然後如此作答。
“夏侯稚權,我家姑子也。古來血濃於水,不可斷親。今兩家大人皆故,我不想令逝者於九幽之下猶悲悽。猶如夏侯泰初者,君姑子也,亦親昭伯而不近宗親稚權。”
且言罷了,還以已故大人名義作誓,聲稱不曾泄露曹爽私下詬病夏侯惠之言辭,更沒有做辜負曹爽情誼之事。
但曹爽無法釋懷。
他不是質疑丁謐將有害於己,而是忿怒自己識人不明、怨恨丁謐辜負了自己的滿腔親善。
然而丁謐以夏侯玄爲例,卻讓他尋不出指摘的話語。
帶着濃濃的羞惱與無從宣泄的憋屈,他一怒之下便與丁謐割席決裂了。
相傳事後夏侯玄得悉了,還勸說曹爽幾句來的。
聲稱若是曹爽有悔意他可親自去尋丁謐,力爭解開誤會、讓二人和好如昔。
但曹爽很決絕。
曰:“我以誠相待、以心傾交,而彼不思情誼!不親我者,且去,留之何爲!”
而丁謐得悉此話語後,便收拾行囊歸去桑梓譙郡隱居了。
夏侯和書信的其二,乃是關乎於秦朗。
因爲六兄夏侯惠關係,夏侯和與夏侯獻、秦朗、曹肇以及曹爽等人皆不算親近,唯點頭之交以全禮儀而已。
且又以年少,天子曹叡在非署政時也鮮有招他伴駕。
因而他雖忝爲散騎侍郎不少時日了,但在宮禁中也不算消息靈通。
只不過,他有一次偶爾聽到侍宦嚼舌,說有一次天子招秦朗等人伴駕出遊時,還以討伐鮮卑戰後處置不善爲由說了秦朗幾句,讓夏侯獻等人日後若有機會外出討賊,當效仿司馬懿對隴東叛亂的處置、好好參詳夏侯惠對安置泄歸泥等鮮卑族衆建議云云。
而在此事之後,秦朗、曹爽與夏侯獻便變得愈發親近了。
不乏私下互邀飲宴之時。
但不知爲何,曹肇卻是常與何晏等人交遊,鮮與他們同樂。
書信內容之三則是私事。
長兄夏侯衡聲稱從幷州販馬至京畿之事已然大致妥當,故而知會夏侯惠一聲。
一番細細看罷的夏侯惠,隨手將書信扔進火盆中。
他大致知道曹肇示好的緣由了。
無非是秦朗曹爽等人覺得天子對他們寵信有衰,而對自己似是愈發器重,故而心生危機感相互抱團取暖,謀求從他身上奪回聖眷而已。
說白了,就是他們朋黨了。
而親弟曹纂已然被外放督兵的曹肇,則是覺得天子對自家恩寵不衰,故而無意參與這種宗室元勳子弟的內鬥,更不想被牽連。
所以,夏侯惠也陷入了好久的沉吟。
不是擔憂秦朗等人的明槍暗箭,而是在斟酌着曹肇的真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