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是魏青龍元年,也吳嘉禾二年。
有一顆航海之心的孫權,雖然想在魏國後方尋找盟友牽制魏國兵力的計劃因爲遼東公孫淵的背叛而破產了,但也迎來了高句麗王位宮貢貂皮千條、鶡雞皮十具奉表稱臣。
面對以喪兵近萬、耗費資財無數作爲代價換回來的這片遮羞布,也讓孫權幡然領悟,再度將目光落回了淮南合肥之上。
尤其是前有孫布詐降失敗被殺、後復皖城谷地被席捲一空,讓江東朝野皆有了怨懟。
明明,前番石亭之戰都重創魏國了,孫權怎麼在稱帝且遷都建業後,非但沒有挾大勝的士卒之銳繼續出擊、力爭將淮水以南等地奪下來,反而不務正業的遣水師四處航海呢?
損兵折將、勞民傷財不說,還讓魏國抓住機會搞偷襲了!
朝野的這種質疑聲讓孫權頗爲不快。
嗯,他也隨着滿寵來到合肥了。
但面對新城就不行了。
他以賊吳孫權倚仗洛陽中軍無法馳援之際舉大衆而來,是抱着攻破合肥的妄想,之所以遲遲沒有來攻,是因爲先前不知己軍已然修築了合肥新城、佔盡地利的關係。
一來,是滿寵將合肥舊城給拆了,許多材料都可以直接複利用,省卻了伐木取材與開山取石的費時費力。
畢竟此番滿寵並沒有上表廟堂,將兗州與豫州的郡兵調來作戰。
倒不是他們皆是狂妄自大之人,對敵我懸殊視而不見,而是有所依仗——歲初開始修築的合肥新城,在入冬前就已然完善了!
連護城河都挖好引水注入了!
進攻主力,仍是督兵近七萬的孫權。
之所以修築得如此迅速,緣由有二。
故而,他駐軍在成德等了二十日、得悉孫權仍舊沒有下船上岸去攻合肥新城後,便遣人將夏侯惠與樂良招回來軍議。
不管怎麼說,他都是譙沛元勳之後嘛。
所以說,有收編山越與畫郡縣養兵制度的江東孫吳,戰爭底蘊真不是一般的深厚。縱使前漢孝武帝復生都不得不感慨,他在孫權面前不敢擔“窮兵黷武”這四個字。
故而,滿寵想伏兵在外。
說是軍議,其實仍是他一言而決,直接下達新的部署將令。
而賊吳全琮所督的偏師竟有五萬之衆。
舊合肥城池坐落在南淝水中端,江東若是興兵來犯,可直接逆着河道北上至城池下,不管進攻還是撤退都很是從容。
只是,孫權會如他所願嘛?
乃是依託江東水師走濡須水進入巢湖後,兵分兩路。
而是依仗着兵力衆多,上岸來城池前耀武揚威一番,順便觀察新城周邊的地利,以備下一次來犯做充足的準備。
因爲這次興兵向淮南,是孫權稱帝后的第一次御駕親征。
帶着對戰功的期盼、對“孫十萬雖遲但到”的感恩,他奉令趕去徵東將軍官署議事的步伐很是迅速。
動用了十數萬大軍、戰前信誓旦旦的聲稱此番必報魏國席捲皖城谷地之仇,且在魏國洛陽中軍都沒有馳援的情況下,他總不能連合肥新城的城牆都沒有看到、一鼓不鳴一矢不發就灰溜溜的主動罷兵歸去吧?
就算有敵情有變、準備不充分的緣由可宣告朝野與士卒,但也無法阻止他們私下腹誹詬病稱帝后的孫權畏戰不武啊!
如此,身爲帝王的他顏面何存、威信何彰呢!
乃是遣部曲督引五百步卒藏在將軍嶺後方,半數執各色旌旗半數攜金石鼓吹,待孫權遣兵來炫耀時,便長大作鼓譟驅迤邐而出,佯作大軍殺出之勢;別以將軍張穎爲主、樂羊爲副職引四千步卒在合肥新城的東北側蟄伏,待鼓吹大作而賊吳驚恐時奮勇殺出。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江東來犯的兵力超過了十萬。
畢竟事實勝於雄辯啊~
故而,在得悉魏國洛陽中軍北去雁門關外伐鮮卑、今歲不可能再馳援淮南後,他招衆重臣羣策計議,終於趕在暮冬十二月時,浩浩蕩蕩的橫渡了大江。
如此情況下,滿寵也只好靜觀敵變、伺機而動了。
因爲自從石亭之戰後,原本有近兩萬士卒的全琮,還被遣去討丹陽、吳郡與會稽郡三地之間的叛亂。
滿寵雖然不怎麼待見他,但也知道天子曹叡將之遣來淮南前線的意圖,若是臨戰的機會都不給,那就說不過去了。
新舊城池的更替,對魏國的裨益體現在戰略意義上。
答案是肯定的。
敵我懸殊太大嘛~
說不定張穎殺入江東最前部兵馬時,後面的吳兵已然在將率的約束下緩過恐慌、嚴陣以待了呢!
所以,滿寵將破敵的希望放在騎兵曲上。
一路以全琮督領五萬上岸步行西去,進攻魏廬江郡的治所六安縣;另一路則是自督領之,以水師逆着南淝水北上,進攻合肥城。
只是軍議的結果,讓他有些失落。
不僅大大增加了江東轉運攻城器械與輜重的難度,更添增了城池的守備力——再愚鈍的將率,都能在江東陸行數十里的時間裡約束將士,好整以暇備戰了。事實上也是如此。
魏國駐守廬江六安那邊戎兵不多,加上郡兵也不過堪堪八千人。
他是這樣一言而決的。
就連引兵兩萬的滿寵,也僅是別遣了兩千士卒進入新城、合守備新城的三千士卒併力戍守而已,其餘兵力則是駐紮在芍陂(湖)下方的成德縣。
若非孫權將心思投去了大海、夏秋之時不興兵來犯,工期自然也不會那麼快。
雖然他的本部士家新軍仍留在壽春城外壁塢,不過滿寵還是讓他以五百騎督的身份,隨着騎兵曲過來的。
另一,則是要感謝孫權的配合。
唯有強大機動力的騎兵,才能在吳兵恐慌失措時殺入敵陣;也唯有衝鋒時猶如山崩之勢的騎兵,才能讓吳兵持續恐懼、無法結陣迎戰。
若是彼部不計死傷晝夜攻城,太守孫禮恐難持久堅守;且出於會被圍點打援的考慮,也不能讓安豐郡的曹纂率兵過去增援廬江。
反正在出壽春城之前,他就篤定了督領江東主力的孫權,沒有決死攻破合肥新城的魄力。
而夏侯惠雖然心中失落,但也對滿寵之言深以爲然。
若是他們想攻城,還需棄舟船陸行三十里才行。
但彼必然不會就這麼罷兵歸去。
南淝水上游水流不豐河道不寬,江東精銳水師根本無法行舟至城下。
但就是如此兵力懸殊之下,滿寵還是決意不用隸屬夏侯惠的、尚未歸入淮南守備的三千士家新軍參戰。
但他們都是策應的。
竟是計議整整二十日,君臣仍沒有羣策出個章法來,更不敢下船上岸。
但也反駁不得。
合肥新城位於東淝水與南淝水的分水嶺(將軍嶺南側),是爲南淝水的源頭處,規模比先前的小,但卻是城牆更高更厚的純粹兵城。
讓李長史笑了笑,沒有以士家新軍干係到天子曹叡威信爲由爭辯。
也讓夏侯惠不由感慨讚歎,滿寵那句“賊吳離水則怯”斷言是多麼的精闢!
依着江東平叛將虜獲盡沒入兵家(類似魏國士家),以壯者爲兵、羸者屯田的慣例,讓他本部增至三萬餘人。再加上他尚了公主後,復增督領數部兵馬,故而督領五萬將士的全琮只是策應的偏師。
當然了,對於夏侯惠而言,江東來犯的兵力是多多益善。
畢竟,孫權再怎麼不堪,都不會讓江東士卒跑到合肥新城牀弩、投石車覆蓋的範圍內耀武揚威。故而在距離的限制下,將軍張穎與樂羊很難在賊吳恐慌之際殺入敵陣,更沒有辦法做到驅潰兵倒卷本陣。
戰略與戰術上,與以往沒有什麼區別。
沒辦法。
做出這樣的部署,主要是爲了時刻準備移兵去救援廬江太守孫禮。
魏國在淮南戰場常備戍守的將士約莫有五萬,分兵去廬江六安、安豐郡以及合肥城駐守後,壽春城可前去支援合肥的兵力,也不過兩萬步騎而已。
當然了,若是拆舊造新只是爲了加厚升高城牆,魏國廟堂也不會同意滿寵的建議。
只不過,他是隨着騎兵曲駐紮在新城後方山嶺的北面,也就是東淝水的源頭處。【注1】
此番引兵來犯的孫權,仍是依着舟船逆着南淝水北上,根本沒有做好陸行的準備,故而當映入眼眸中的不是熟悉的合肥城而是一片廢墟後,江東君臣皆舉目茫然、一時無所適從。
可謂深諳臨戎不武的作風。
“此番賊吳雖聲勢浩大,然必無死戰之心也!我軍守備無憂,無庸讓將士徒勞頓。”
讓孫權的炫耀武力變成丟盔棄甲、狼狽亡命。
因爲合肥新城屬實太小了。
以衆凌寡猶不銳意進取而自廢將士之勇,又怎麼能期盼破合肥下壽春、克定千里中原那一天的到來呢?
利弊對比之下,孫權有了決定。
打算先引兵上岸至合肥新城外,耀武揚威一番以期奪魏軍之銳氣。
而後,罷兵還是困城嘛~
待看偏師全琮那邊進展如何,再作定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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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東、南淝水都發源於將軍山,不併流(是時未開鑿運河連通)。南淝水南下入巢湖、東淝水北上東入淮水,故得名。】